四白是个骗子
四白乖乖地站在我的身后,黑黢黢的厂房中传来引擎的轰鸣声,这轰鸣声越来越近。这引擎的声音不像汽车引擎的声音那样合耳,像是一头被勒着的野兽发出的怒吼,正常人听到这种声音都会认为来者不是善物。
来者果然不是善物。一辆坦克撞了老厂房的门柱,一下冲了出来。钢筋混凝石的门柱被这钢铁怪物冲来一撞,崩出了手巴掌大小的一块裂石和点点石屑。裂石飞到,坦克冲到,四白气得鬼火冒,用昆明话大骂:“憨狗肏呐”。
坦克刹住了。
四白领着我走近坦克。
开坦克的人没有出来。
“师傅,您瞧,真正的坦克,我没有吹牛吧!”四白爬上坦克,从坦克上拉出一把梯子搭给我。
四白在坦克上看着我,眼睛闪着晶光,但我没有一点热情,我不想上坦克。四白慢慢地踩着梯子从坦克上下来,身子显的格外沉重,完全不是刚才爬坦克的那个小伙子。
“师傅,您一定没见过这种坦克。”

“是的”,我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坦克。这坦克的样子鬼怪得很,我对这个缺善的大铁怪虽然没有热情,但还是有些好奇。四白对我说:“师傅你看,这是我的发明,我在八个国家申请了专利!”“你很容易看出我的坦克与历来坦克的不同,这不需要太高的智商。”我说:“四白,你在中国混了那么久,昆明话都会说了,怎么说话那么刺耳?”
“刺耳吗?”
“你自己想。”
“师傅,我有什么话说的不对你一定要及时帮我纠正啊!”四白的态度很诚恳。四白接着说坦克。
四白的坦克,车体巨宽巨长,前部是履带轮承载,后部是胶轮承载。左右履带轮通过盘式桥架铰接,盘桥与车体由一个钢柱铰接,履带轮可以在车体下做360度转向,就像平常见到的挖掘机一样。车体后半身由每边三个共六个胶轮承载,每个胶轮都差不多有我这一米六六的小个子高。四白说他的发明有三个历来坦克不可比的优点,一是车体比一般坦克长两倍还多,但是转向却非常灵活;二是虽然车体比一般坦克长两倍还多,越野能力却非常地好;三是载重大、油多、弹多、装甲厚重。我问四白:“炮塔上的那两只机枪怎么不是平行的,要设一个丫角?”“师傅!”四白微微睁大一点眼睛对我说:“机枪的量词好像是挺吧!”我说:“对头,的确是挺。”四白告诉我,“师傅,如果你站在炮塔上低头往下看,你会很容易地看到,两挺机枪的枪管延长线有一个焦点,这个焦点恰恰是炮塔转动的圆心。师傅,还有更好的观察,你可以找一处很高的地方,你在那里恰好可以伸出头来,目光与重力线一致地往下看,而我的坦克恰恰可以开到你的视线下,这种观察地不难找,”四白向天上指指,我仰头一看,我头上二十多米处有一个平台,钢铁的,有钢铁楼梯折来拐回通往平台。四白说:“师傅,你需要吗?我给你找两个有直尺一样的平直边的东西;你登上平台,我把坦克开过来,把炮塔开到你脚下停车。你把两个东西的平直边分别与两挺机枪的枪管延长线重合,你会看见你手里的东西的平直边相交在一点,这时候我转动炮塔,你就会看到你做出来的交点好像是炮塔转动的园心。”
”你是不是说俯视,你以为我听不懂俯视,你用那么大的力气说这么仔细是什么意思,我就那么愚蠢,你骂我!”
“不敢,师徒如父子!”
“为什么机枪的延长线要对心?”
“打起来不抖。”
我觉得四白的设计有问题,我不是兵器专家,虽然常常逛兵器网站但算不上兵器迷,但是,我有良好的直觉,我问四白:“如果敌人对着丫口进攻怎么办?”四白的眼睛一阵眨巴。眨巴完了,四白瞠着眼睛对我说:“把炮塔微微一转啊!”“哦!”四白说得对,我忘了炮塔是可以转动的。“那么朝那边转呢?”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切以时间地点为转移。如果左边的敌人强,那么,炮塔就应该向左边转,让右边的机枪对付丫口的敌人——不要嫌德国人啰嗦,丫口已经转移了,应该是对付向先前的丫口进攻的敌人;让左边的机枪对付左边强大的敌人;反之然也。”
“‘反之然也,’我教过你吗?”
“师傅,我是不是说错了?”
“你还是说普通话吧!”
“四白,你要干什么?就直说吧。”四白说他要办一所学校,叫“德华高级技师学院”,德华的意思是德国-中华,而不是刘德华——四白又一次恳求我,“不要嫌德国人啰嗦!”
在中国混了很多年的四白,不但有一口地道的昆明话,还有一口义正言辞的官话。四白喜欢讲官话,他发现讲官话时话场气氛非常好、笑声又多又响亮。四白或许不知道,就像人们喜欢听小孩子讲大人话一样,中国人喜欢听老外讲中国官话,是因为无聊的话换个嘴脸说会非常有趣,有时候还解恨。譬如,“相信美国人民一定会紧密的团结在以奥巴马为‘黑心’的美国政府周围。”但是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四白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四白像在其他中国乡亲们面前讲话一样对我说 :“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D非常重视教育……”“四白!”我的声音很大,我真的肉麻难耐了:“我们D!这不是你可以说的吧!”
“哦!是的,我不能说。我忘了自己是老外,在中国久了成一家人了!”
“我们D!这种话连我都说不出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经常这样说?”我问。四白愣了一下;我看出来了,他在这一楞的瞬间想了很多。结果,四白老实地告诉我:“是的。”我点点头。我也说不清我的意思,是赞扬四白说了实话,还是叫四白说下去。四白继续说:“三十多年来,中国有百多万学生到欧美留学,世界科技的任何一个专业领域都有中国人。但是,中国几乎没有到欧美技师学校留学的青年,而中国最缺少的人才就是技师。所以,在中国办一所世界一流的技师学校非常必要、非常及时、一万个有理。”四白停顿一下,看着我。“怎么?我会拍手、跺脚,笑得东歪西倒吗?”我在心里说,没动声色。四白接着说:
“时代的重任光荣地落在德国人肩膀上,德国人当仁不让!因为,毛主席说,走德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肩膀上”让我微微笑了一下。四白接着说:
“最近,中国元首访问了德国,两国元首一致同意……”
“四白、四白……”
“把中德两国关系提升为全方位战略伙伴关系……”
“四白、四白、四白……”
“这在五十多种战略伙伴关系中,是最牛屄的……”
“四白!”我大叫一声,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在你们德国,元首作为一个阶级——一个只有一个人的最高阶级已经被消灭!你们没有元首!”四白的头一下丧失了支撑,要是没有白白的脖子吊着就落地了!我高声朗朗地说:“你们没有元首,只有政府首脑,你不会不懂吧!”四白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眼睛红红地说:“我们依然有总统。”我说:“那是虚位总统。”接下来,四白的话完全没有了抑扬顿挫:“中国元首指出中德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之一,德国政府首脑表示很高兴再次会面,完全赞同元首先生对中德两国关系的评价。
中国元首强调……,德国政府首脑表示……;中国元首指出、指出、指出……,德国政府首脑表示、表示、表示……;中国元首强调、强调、强调……,德国政府首脑表示、表示、表示……”四白不愧是会说昆明话的老外,晓得在中国开老鼠会都要讲一通政治大话。显然,四白收集了很多材料,做足了功课。但是,我把他打击的太重了,四白看起来完全丧失了意志,面无表情唠唠叨叨自言自语地把原始素材原模原样地复述了一遍,连起码的加工处理都没有,譬如有辱德嫌疑的“指出-表示”式的对话。四白抓耳挠腮,他没有进行义正言辞的开场白,现在不知道怎么言归正传了。我也不想听四白说什么高级技师学校,我问四白:“你怀念元首?”
“没有!我怎么会怀念元首,我有八分之一的斯拉夫血统!”
“八分之一?算的很清楚嘛!”
“我爷爷的妈妈是塞尔维亚人。”
“办学校,你为什么要扯两国元首?”
“师傅!”四白大叫一声,其中的委屈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是在中国,办学的事,不通过立项、政府批准,不得到领导的直接关心能成吗?不戴红帽子、不但要红还要高‘#¥¥¥&#&’——四白在这里说了一句外国话,然后翻译给我——‘红色的尽可能高的高帽子,’不戴,行吗?我的项目叙述,一万个汉字都用不了,但是立项报告少了一百页、没有两斤重,行吗?那是不把有关领导放在眼里!在报告里编排大量的官话是自杀,好在中国有专门做报告的人,两万块,值得的!我喜欢说官话逗大家笑,我发现你老人家从来不笑,你老人家可能以为我在哗众取宠,这是错误的认识,我是你们的镜像,你们不好意思看到自己的镜像,那么,我这个怪头怪脑的外国人正好充当你们的镜像,你们还真的把自己忘了!”
“你说得对,四白!但是我看见了,提到元首的时候,你要哭要哭地,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为了德国!中德关系,我觉得像上下级关系,上级指出指出指出、强调强调强调,下级表示表示是是是。差一点就是某年某月默克尔为刘德华击缻了。”
“四白,你说的是中国大陆的报道。新加坡、台湾、香港的汉语传媒可不是这么报道的。英文、德文传媒是怎么报道的,我不懂外国话,不晓得,但是你应该晓得!”
“我晓得的!但我更晓得得罪十三亿人是什么后果,我看见,你们没有报复日本人,只是坐着恨,日本人就受不了啦!”
“德国得罪中国人了吗?”
“没有!可是无义的快乐也不好,我说的是正义的义。”
“这是精神鸦片!鸦片产生的快乐的确不善!对鸦片的依赖、中国有,你们德国更严重。譬如你,你怀念元首!你可以不承认。”
“我不怀念元首,但我希望德国总统是确实的总统,而不是虚位总统。”
“那是万万不可的!德国不能出现确实的元首,否则,法西斯会复辟!”
“师傅,我们的元首一定是人民选举的!”
“希特勒也是人民选举的。”
“时代不一样,德国人变了!”
“德国人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那么,师傅,请您老人家说说,德国人是什么样!”
“两个字,汉字,庸俗!”
“德国人庸俗?”
“你不庸俗吗?”
“你可以说我庸俗,但你不能说德国人庸俗!”
“那就说说你们的不俗。”
“多了!材料工业、材料成型工业,电子工业,医药,农业,教育……师傅,你老人家对哪方面感兴趣?”
“四白,你这是‘唯生产力论’,很庸俗!”
“好!不说生产力,我们说说彼得.汉德克!”
“那是奥地利人。"
“西碧拉-莱维查洛夫!”
“她告诉我的,德国人没有出路!”
“君特-格拉斯!”
“正是他向我揭露了德国人的秘密——庸俗!”
“呵呵……”四白一阵冷笑:“世界上有什么比你们的春晚更庸俗的吗?”
“没有!中德两国人民有共同的遭遇!”
“好吧!师傅,说来说去我们是亲人啊!那么我们庸俗的德国人为什么不能有确实的总统,真正的元首?”
“听听你这口气,你们有元首会怎样?你们会复辟法西斯!法西斯的根本就是庸俗之恶,你可以上网查阅,查不到庸俗之恶就查平庸之恶。”
“那不正好需要杰出吗?”
“四白,你说到根本上了!法XX能供给杰出、制造杰出,譬如各种检查、考试、升级;制造阶级,譬如“职称”;结果,庸俗的人民更加庸俗!竞争庸俗!不敢不庸俗!要光宗耀祖起码得庸俗成高考状元!供给杰出与需求杰出是两回事!姚明的杰出是因其个人需求而杰出!你们德国人、他们日本人的所谓‘严谨’,完全是病,是强迫症。整个民族陷入强迫症的深渊,这是何等的庸俗!我不想说不幸。”
“可是,全世界都在吃我们德国人他们日本人的庸俗福利!”
“放屁!”
那边,坦克轰了两脚油门,显然,坦克里的人不耐烦了。“师傅,”四白接着说:“我说到中国几乎没有到欧美技师学校留学的青年,而中国最缺乏的人才就是技师,所以我要办一所技师学校。我是德国人,德国是最好的品牌!我造了这辆坦克,目的就是吸引小伙子。小伙子们大多喜欢军工制造。当然,这里是中国,民间不能搞军工;不难,我把小伙子们的实习基地安排在德国,这样他们就能造兵器了!”
“师傅,你来看!”四白拿出手机,在屏幕上划了几下,黑黢黢的车间一下亮堂了,光源不是量词为盏的灯,是量词为平方米的巨大彩屏。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这黑黢黢的车间里有什么什物,现在看见了一张大钳台,我看见的部分就可以站二十人工作,要晓得整张钳台有多大非走进车间不可;看起来,钳台的钢板有20mm厚。“这是不是太夸张了?”我问。四白说:“这才有德国味!”
“师傅,你看我制作的招生广告。”屏幕上出现了华表,狮子,狮子座下有祥云,祥云慢慢地动起来,祥云在伸展,祥云化为两只手、棚履挤按打开了太极拳!棚——黄沙化绿洲;履——一辆大卡从绿洲远方来;挤——坦克炮在寻敌;按——机器奴疯狂购工作。我问:“四白,你口口声声叫我师傅,我教了你什么呢?”
“做人!”
“四白,你是德国人;严谨的德国人怎么会向我这个散荡的中国佬学做人呢?”
“我们德国人都是汉姆莱特、理性主义者,我们不懂义气!”四白说到义气的时候,郑重地一抱拳!
“四白,汉姆莱特不是理性主义者,他的叔叔是理性主义者。理性主义者做事最讲道理,中国官话叫‘讲科学’。汉姆莱特怀疑理性,但是,他怀疑的恰恰是理性的光辉照亮的区域,也就是人们自以为看见了理解了掌握了的区域;而对于人们不知的区域,汉姆莱特没有怀疑,他接受了一切可能!”“师傅!”四白无比激动:“你是德国人!”
“四白,你是夸我还是骂我?”
“是——亲!”
“ 四白!”我要摊牌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德国人?”
我的发问震惊了四白,他结舌瞠目,眼珠都快滚出来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四白用昆明话大声说:“咋个不是?”我告诉他:“很多德国人告诉我,你说的德国话极其糟糕。”
“我说的是德国昆明呈贡话!”
“好吧!”我认了这个回答。但是我还有疑问:“四白,你在中国那么多年了,你真的不晓得什么是头黄二黑三花四白吗?你真的不晓得头黄二黑三花四白是按照什么标准排列的,头黑二黄三花四白又是按什么标准排列的吗?”这时,四白低下了头。
“你这么亲我,是不是因为省长的秘书是我的同学?那么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云南机电职业技术学院已经先于你们与德国建立了联合关系,最近将送二百名小伙子去德国留学。”四白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一把又一把地揪个不停。我继续说:“你的这辆坦克有什么了不起?说给我听听!履带稀奇吗?发动机稀奇吗?机枪是真的,但是不稀奇;稀奇的是你的路子野!你的路子太野啦!在中国,谁能做一辆坦克架上两挺高射机枪?!四白,我实在地告诉你,省长都不敢沾你,你的路子太野啦!”四白默默地转过身子,向着他的坦克走去,他脚步僵硬,每走一步,仿佛都要调整方向。四白爬上坦克,打开顶盖钻了进去,我这才想起坦克里有人!这个人始终没有露面,这是什么人呢?四白会不会转过机枪向我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