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娃
我爷爷在今年三月里去世了,从他重病住院到去世我都没有哭,直到他下葬的时候,我听见土落在棺材上的声音,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无声涌出,一颗接一颗落,我跪得笔直,脸迎着冷风,背景音里有几个女性亲戚在大哭大喊。
后来还有一些仪式,烧纸,磕头,期间我一直哭,放任眼泪,结束离开时,心里不再那么阴沉了,我用很多很多无声无息的眼泪送走了我的爷爷。
这让我对奶奶的葬礼更加难以释怀,因为我没能到场。奶奶在五年前的小年夜去世,距离我回家乡看望她不到十天。我是个混蛋,竟然就没再回去。经过了爷爷的葬礼,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奶奶去世时,我已经像现在这样懂事,我可能无法承受,眼泪根本无法让我释怀,对不起爷爷,我爱奶奶要更多更多。
她是我最爱的人,有多爱?即便她不是我的奶奶,我也会非常喜欢她。她是个好看又慈爱的老人,总是唇红齿白的(当然后期是假牙),70多岁时眼睛都是清清亮亮的,她总是面带笑容,温润至极。在这个充满烦躁焦虑的世界里,她是人们最希望相处的那类人,即便心里有苦她也会以甜待人,没看过她抱怨生活,没听过她背后说人坏话,没见过她与人不合,她的子女皆不如她,我也不如,我和她比的话,充其量就是个自私自利心狠手辣的女人,但是万幸,家族里只有我遗传到了她的长相,随着年龄增长,我长得越来越像她了!我不像爸妈,和家里的堂兄妹也不像,我只像她。家里没有她年轻时的照片可看,只有听亲戚们谈过她以前的好看,有一回一位能说会道的亲戚说见过奶奶进门时走下花轿的模样,用了人面桃花来形容。可不是嘛,老了都那么耐看的人,年轻时还得了。
她不识字的,要不然我要把我写的这篇字手抄一份烧给她瞧瞧,好好告诉她我最爱她。但是她很会画画,是我偶尔发现的,平日里她的生活就是做好一日三餐打理家事,没空画画,那时候她来城里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比较有空,她在我的草稿本上画了一些花,一些小猫,一些古装美人,线条优美流畅,是工笔画的样子,我当时只会画月野兔,看着她画的一位侧脸舞袖的美女,学了很久。
奶奶在我的回忆里,全部是穿着斜襟衣服的,夏天白色,冬天藏蓝。尤其是夏天的记忆最为强烈,在暑假最热的时间里,她和我坐在屋后菜园子前面乘凉,面前有一个压井,一排向日葵,两排韭菜,三排西红柿,还有茄子,辣椒,豇豆,黄瓜。我会假模假式地给她锤会儿背,按按太阳穴,多数时候就听着蝉鸣发呆,等待夕阳西下时可以去河里踩水玩。有一回我看见向日葵上趴着一条肥胖的青黄黑三色相间的大型毛毛虫,我当时腿就软了,我面对蛇都不曾怂过,可是不长毛的毛毛虫是我的死穴,我哇哇大叫喊奶奶说有虫,我奶奶依旧笑着,温柔地伸手把那虫拿了下来,甚至还翻来覆去看了个清清楚楚,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最后奶奶如何处置了它,但所有这一切情景里,她都是身着一件白色的斜襟中袖,齐耳垂的头发,在耳朵后面各别着一枚卡子,黑色最简单的那种卡子。她的衣服多是自己买了布找裁缝定做的,给我也做过不少衣物,有一次中午刚刚给我一条新做好的红底白点的漂亮短裤穿,下午我就捂着屁股回来了,因为从河堤上往下滑时,短裤左屁股上给磨了一个窟窿。奶奶用红色的线和布给我补好了,但我没再穿过,嫌弃补丁,可是我现在好想拥有它呀,它是和奶奶有关的物件,是奶奶亲手补好的。
在初三之前,我所有的暑假寒假都是在奶奶身边度过的,我总是在假期第一天就迫不及待乘车一小时前往镇子上去,下车后一路奔跑到院子里,大喊:奶奶,爷爷!奶奶立刻掀起门帘笑着迎我,爷爷也会推着眼镜走出来笑着接过我的书包,我第一要汇报的就是期末考的成绩和名次,我很骄傲的,前十名是很稳定的,第三第五也是常有,但只有一次我考了年级第一,可惜的是,我的回忆里缺少了分享给爷爷奶奶这个好消息时的情景。我在受点伤的时候,比如膝盖磕破,被开水烫到手指,也会第一个想到奶奶,想给她看,给她哭,给她说疼,而不是妈妈爸爸。她去世多年之后,我才觉察到,从小到大她和她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大一时,在网络上看到一句话:人生就是不断失去挚爱的过程。当时觉得这话矫情,奶奶走了我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看一万遍人世百态,生死常事,旁观者的真心同情,出世者的智慧领悟,都不如自己走一遍。
高考前我和奶奶通电话闲聊,她在无意间说了一句让我可以受用终身的话:“遇着不会的,别把题想得那么难,说不定很简单。”直到如今,我都尽量把人生看得简单,而事实也不断向我证明,一切确实并不难。高考时发生了一点失误(并未最终影响录取),我妈第一时间通知了奶奶,她从镇里赶来看我,买了我喜欢的桃酥和草莓,晚上和我睡在一起,而我,却要自己装逼,夜里还坐在窗台上望着远处沉静在自己高考回忆的忧伤中,她看我不睡就起来站在窗边拉着我的手,现在想起来,我当时为什么不躺在枕头上拉着她的手好好和她聊天呢,看着她的笑眼,听她安慰我,可惜这一切已经变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
我把自己的游戏名与很多APP用名改成了“蜂蜜核桃”,因为去年我突然多次想起奶奶做过的蜂蜜核桃糖,也是高考过后她在我家住的那一阵子,一天午睡醒来,看她在厨房里忙,原来是在锅子里熬蜂蜜,然后把核桃仁丢进去搅一搅,便全部倒在干净的案板上,再用刀压得平平整整,晾凉之后切成小块,变成了蜂蜜核桃糖。家里有很多核桃,很多蜂蜜,而爸妈却从来不会做这些。奶奶是个细心又耐心的人,这样的人做的饭最可口,清炖的排骨都出奇的香,蒸的包子是椭圆形表面有精细的褶,煮的白米粥粘稠香甜,醋溜白菜里一定会加瘦肉,手擀面要切多细有多细,厨房里永远藏着一颗酵母团。我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住处,常常幻想能把她接来住就好了,我会每天给她做饭,也带她出去吃她没见过的好东西,住处有电梯她再也不用担心爬楼梯,家里有猫看她会不会叫它们咪咪,最重要的,我每天醒来可以看见她。
我妈总说我说话特别早,七八月大时就可以准确叫出爸爸妈妈,教什么学什么很容易,但唯有两个词,很怪,教我叫奶奶,我叫奶奶娃,教我叫娃娃,我叫娃娃爷。但我想这也没有持续太久,稍微大一点,就纠正过来了,时至今日,我的奶奶娃已经不在了,她临终前半年卧床不起,受尽了病痛折磨,一度全身浮肿,夜不能寐,她忍不住地呻唤,说疼,哪里都疼,我去看望她,她的脸已经变形,好不容易挤出一点笑容,随即说肚子疼,说着眼泪就要下来,叔叔说她常常拉肚子有时连下床都来不及,我跟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看着叔叔照顾她,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帮帮她或帮帮叔叔,我突然觉得我早已习惯接受她的爱,习惯她健健康康的在家里迎接我的到来,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问长问短。现在她病了,我成了不知所措的废物,甚至后来有一次我们几个孙辈一起去看她,她被病痛折磨地难以忍受,对挤在床边碍手碍脚的我们几个第一次发了火,她痛苦又烦躁地说让我们别再来了,我到现在都为此感到汗颜和难过,我们去看望她真的就像在做样子,没能为她减轻一点点痛苦,相对于她为我做过的,我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很小的时候,她的背影对我来说还很高大的时候,我记得她走在前面把手伸给后方的我,我就快跑几步一把握紧她的手,被她牵着走,安安心心,不用考虑明天,没有任何烦恼,甚至不必去意识自己被爱包围着,也不用提醒自己时刻要开心,因为本来就很幸福。
盛夏,白杨,清风,蝉鸣,午后,小院子,我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吃西瓜,我的奶奶娃就在里屋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