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佣与老人与她
好几年前,每天去图书馆。都会经过那个公园。那时住在罗斯福三段。罗斯福那几条街走得滚瓜烂熟。如果这辈子找不到真爱,也许我就找个住在这里的人形婚。
每天出门,经过素淡的咖啡馆,陈绮贞的女巫店,小小的冰店,堆满旧书的老铺子,穿过新北的大桥,不远处,便到了这个公园,图书馆就在公园里面。
公园多数时候人少,也算是双蛋黄区,但还是老城,所以不像那些新的豪宅公寓大楼,绿林环绕,独门独户,进去都会有侍者开门拿衣服。
老城区,一定就会有很多老人。 很多老人,就多了很多菲佣。也不见得是菲律宾,也许是印尼越南人居多。
每天清晨或者下午,佣人推着轮椅,轮椅载着老人。亦步亦趋,三三俩俩,走入公园树林丛。
常常是走到一个汇合点,佣人们就会停下,看手机的看手机,更多的是聚在一处谈天说地。用他们的家乡话。
老人们,多数就像不会动的乐高小人,姿态各异,有的坐在轮椅上,有的靠着树,却都一动不动 眼神凝聚在一处,就这样一个钟头。
停不停都在菲佣的手上。菲佣们停下聊天,他们也就停下。身体不由自主,只有思绪还可以上天遁地飘飞。
我常常也就看了他们一个钟头。
他们会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想年轻时候的恋情
也许在想以前的事业
也许在想晚餐吃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想。
其中一个老妇人,在菲佣的搀扶下常来逛公园,见得多了,跟我攀谈了几次,断断续续,也成了朋友。
有一阵子,我准备毕业论文,每天都跑去图书馆,她常常给我带下午茶,都是一些细碎的小点心,芝麻烤饼,蔬菜润饼,红豆车轮饼,花生麻薯,鸡蛋蛋糕之类,充满了古早时候气味的食物。
她身体不适,疾病缠身,可以走路,但不利索,到了公园的图书馆外,就打给我电话,我就下来取,多是午睡时间,我没有午睡习惯,她躺得多也不午睡,于是,我们边吃点心,边在公园木桌下围棋。
有时也可以见到她的子女来接她。
他们带着感激的表情,菲佣也带着感激的表情,菲佣的国语不好,老妇人的国语也不好,交谈费力,每每我在,子女觉得有伴说话而感激,帮佣觉得自己可以轻松一下而感激。
今天删手机旧照片,看到和她的合照,突然就想到她了。想到最近一次拜访她,她病情加重,已经很少出门,只能躺在床上了。
儿女悄悄跟我说,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但她看到我去,还颤颤悠悠,想去厨房想拿吃的给我吃。
希望她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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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清明见了她写的小短文。
下雨了。清明依然是雨纷纷。
房间只有微弱的壁灯暖光,她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用异常硕大厚重的手臂盖住了眼皮,也只有伸高手臂的时候,疼痛感会少一些。
雨啪啪啪啪,坠在房间外的雨蓬上,往常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刚刚从公园回来。
夜晚太长了,活到78岁,现下的每一晚,都很漫长。
每晚吃完安眠药,她抱着被子,跟着钟表的滴答声数数,似睡非睡,数到几千就累了,却还是醒着,跟着表滴一起呼吸。有时候,药效好一点,就会有浅浅的两小时睡眠,总之,三点前一定就醒来了。
你见过凌晨三点的酒吧,凌晨三点的早餐店,可有见过这城市凌晨三点的公园?
每天三点,她穿好衣裳,戴一顶老人旅游帽,有时候还会带上一把伞,就往公园走。
公园的周末属于家庭,早晨属于老人,听来好笑,你常看到父母陪着小孩在公园玩耍,却很少见到儿女陪着老人运动。
她沿着熟悉的路缓缓走至公园,一路有时会遇到认识的老人,也就同路而行,每天聊的,也都是一样的话题。无非,儿女,身体,菜价。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谈论那些美食,旅行,投资,房市了,更别说人生。
讲她的人生需要多久,也许几行字也就够了。
生于偏乡僻壤间,未识半字安耽敛
也曾十八芳华美,蜂腰盈盈眸如月。
娴静嫁得平常郎,工厂上班夫妻档。
婚姻难得一心人,街头赫见墙外花。
怨愤抑郁总难平,病多无力回天去。
五十获知患乳癌,狠弃双乳保命生。
谁知落得后遗症,淋巴损伤肢水肿。
夫妻情谊日渐消,七十分居南北地。
幸有儿女在膝下,终得人间半分甜。
剩下的九点五分是酸辣苦。
凌晨是她四肢最轻松的时候,还可以甩甩手臂,动动脚,等到七八点回到屋里,煮点清淡食物吃,再睡下。
白天吃三次药去水肿排尿止痛,晚上安眠药,这是日常吃药时刻表。 但压肿和痛的感受,是在醒着的每一刻。也不都是肢体水肿压迫的钝痛,活到这岁数,身体的不同地方,都会常常跑出来告诉她——我好痛。
大部分时候,说不出是哪里痛。是全身都痛。
儿女下班回来探望她,跟她一起坐着看电视闲聊,这时候,她会絮絮叨叨讲一些电视里看到的新闻,会问问儿女生活,但她说得最多的,是“我好不舒服,身体很痛苦”。
一次两次,他们带她去医院做各种检查,但检查了也没查到别的问题。于是只好安慰她。
说得多了,经年累月,也就烦了。她这句话,对儿女也是一次次酷刑。母亲难受,自己却束手无策。身为儿女也很焦虑和痛苦,久了都不敢面对。
这时候儿女的孝心耐心也许多一分是一分,却也逃不过久病床前无孝子。不是每个人都拥有感同身受的能力。
没人能真正感受到她的不舒服,那些分布在一条条神经,大片肿胀液的压痛,那些沉重与一钝一钝里耗尽的耐心,那些每分每秒里的煎熬与焦虑,都在这一句话里。
若是对儿女都不能说,却又向谁去说。
她越来越瘦了,肉眼可见的迅速颓靡,切掉乳房后瘦小平坦的胸口,变得凹凸不平,骨头的形状愈加清晰,可以摸到根根胸骨之间的凹壑。脸颊深陷颧骨悬突,双腿是骨头挂着皮,像实验室里悬在空中晃来晃去的两根腿骨,轻飘飘,碰撞都能发出轻脆的骨头声。
这天的凌晨三点,她叫醒了沉睡中的儿子,让他带去附近的医院急诊。 她觉得不舒服。
医生检查完,依然是无碍,只好说,应该是心理因素,若是不放心,那就明日早上再来做个详细检查。
看完病,她精神突然变好了,像极了回光返照,也许医院本身就是药。
走出医院门口,已是早晨,她站着,突然说,我们去看看你外公外婆吧。
二老葬在乡下的山腰处,陈旧的水泥墓碑,初春的青草杂乱窜长,清白的小黄花零星在草中摇曳。
小辈们忙着除草准备花果黄纸,她看着墓碑,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恍惚间就想到她十八岁的模样,想到朴实欢笑的父母,想到美丽的乳房,想到夫妻的争执,想到丈夫的冷漠,想到春日的青草与冬日的寒风。又想到那日,十八岁的孙女问她:“奶奶,你每天觉得这么痛苦,有想过死去就不会痛苦了吗?”
是啊。
还想活着吗? 不如死去吗?
又回到了三十八岁那年,她牵着儿子双手,走在街上逛街,踏个拐角,就看到了丈夫牵着情人走在前方
我都死了还不让我踏实地去吗?! 她忍不住喊着,不禁睁开了双眼。
儿子走进房:“妈,我们还去做检查么?”
敬献遇见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