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伊莫金•萨拉•史密斯——《兰闺艳血》:爱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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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这么说我的,但是当然,我自己说得更好。”迪克森·斯蒂勒在向经纪人吹嘘自己如何与一位警探斗智斗勇时,流露出来一丝发自内心的自傲。虽然迪克斯(亨弗莱·鲍嘉饰)可能会鄙视好莱坞中庸俗的“爆米花销售员”,但他自己却投身于编剧这门艺术中,而编剧也是好莱坞电影真正的核心。《兰闺艳血》(1950)残酷地描绘出好莱坞这座“浮华城”的粗俗和肤浅——到处寻求签名的人、愚笨自大的明星、内心空虚的观众以及迫切满足自身需求的投资家。但本片是一部令人心碎的悲剧,而非一部让人厌倦的讽刺片的原因在于,在伤痕累累的悲观情绪之下,电影仍寄希望于艺术、正直和爱情可以在所处的荒土之中生存下来——这一希望在我们眼前逐渐消逝,让人心痛。
本片改编自多萝西·B·休斯1947年创作的优秀小说,但并不是很忠实于原著,除了一些肤浅的元素和无与伦比的标题外,两者几乎没有共同点,这部尼古拉斯·雷的电影对于导演和男主来说非常个人化。两人都能理解迪克斯在一个浮华行业工作所产生的极其矛盾的心理。雷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局外人,经常因为重写剧本以及在片场即兴创作的习惯而与制片人争吵,显而易见他能与迪克斯·斯蒂勒产生共鸣;他甚至在普力马维拉别墅复制了主角的住所,这座公寓位于西好莱坞,他到达洛杉矶后成为这里的首位住户。雷最终不回家就睡在片场,因为他与鲍嘉在片中的搭档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短暂的婚姻已走到尽头——这是模糊艺术和生活界限的又一因素,伴随着影片的制作并影响了其故事发展。
鲍嘉通过自己独立的制片公司桑塔纳公司制作了本片,该公司成立初衷是为了更大的艺术自主权,鲍嘉贡献了生涯最伟大的表演,路易斯·布鲁克斯等人认为他所扮演的这个角色与其真实性格最为相似。在开场镜头中,鲍嘉驾车行驶在洛杉矶漆黑的街道上,眼睛倒映在后视镜中,显露出其暗淡无望的内心生活。镜中的双眼仿佛来自于一个受伤后走投无路的动物。傲慢和压抑的怒火一直是鲍嘉的标志,但是这里他的性情变得凶恶、尖刻、好斗,且不知为何伴随着一种优雅宽宏的才智。他从温文尔雅向莫名其妙的愤怒的突然转变让人为之一惊:他的身体僵硬,嘴巴扭曲,眼里闪现着伶仃大醉后的神情。鲍嘉的表演既是对冷静镇定的英雄形象的驳斥——他仍具备这一形象,且比任何人更能体现出来——也是对其现实生活中爱在酒后闹事的大胆真实的写照。
作为一位演员,鲍嘉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观察者,他从迪克斯对米尔德丽德·阿特金森(玛莎·斯图尔特饰,以一种杰出而又“恬不知耻的”滑稽方式演绎)的痛苦反应中发掘出大量幽默。片中,他将这位傻气的女服务员带回家,让她讲述《奥尔西娅·布鲁斯》这本书的内容,他本来是要将这本矫揉造作的畅销书改编成剧本。米尔德丽德离开公寓后惨遭谋杀,却让迪克斯和邻居劳瑞尔·格雷(格雷厄姆饰)走到了一块,劳瑞尔为了给迪克斯作证来到了警局。看上去电影就要转变成一个侦探故事,但本片和迪克斯一样对找出杀害米尔德丽德的凶手毫无兴趣。有着作家超然的态度,他甚至似乎准备好了接受这一事实,即她的死只不过是情节设置,帮助自己找到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女人。

《兰闺艳血》既是剧本创作的沉思录,也是编剧这门艺术最完美的体现。(和这一时代的好莱坞电影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本片演职员字幕中编剧一栏有一定的误导:埃德蒙德·H·诺斯创作的剧本改编自休斯小说,但安德鲁·绍尔特在他的原创剧本中几乎舍弃了其全部内容,结果在实际拍摄中又遭到了未署名的尼古拉斯·雷的大量篡改——这段历史与片中迪克斯拒绝按照原著创作剧本极为相似,非常有趣。)迪克斯不断审视生活,好像生活就是他正在创作的剧本——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自己与劳瑞尔之间的关系就是《奥尔西娅·布鲁斯》愚蠢情节的反映——雷利用角色的职业行话作为解剖刀,来探索电影与现实的差异。两人成为恋人后,迪克斯在为劳瑞尔准备早餐时解释道:“一场好的爱情戏应当关乎爱情以外的事。”为了阐明这一观点,他利用了眼前的场景:他笨拙地切开一个西柚,而她穿着睡衣半梦半醒:“任何人看到了都知道我们相爱着,”他说,但言语中流露出怀疑。劳瑞尔并没有昏昏沉沉地睡着,她因为害怕这个变化无常的暴力男人而吓呆了。这个场景确实与爱情无关:它是关于在缺少信任后,爱情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极限。

在同一场景中,迪克斯向劳瑞尔求婚,他们的对话就像是来自一部编排巧妙的浪漫喜剧。迪克斯漫不经心地说道,保姆认为他们俩应当结婚,这样她就有机会清空公寓好好打扫一番,接着劳瑞尔打趣道:“难道没有更简单的方法吗?”但是在她诡秘的眉毛和冰冷的微笑下,却是受到伤害的表情。他很紧张,手不断握紧放开,不安地对她施压,想要知道答案。她嘴里说的是愿意,但其实相反,在他们相吻时,她两眼睁开,计划着如何逃跑。迪克斯是对的,这个同时悲伤又有趣又不安的场景是创作好的剧本必上的一课。
迪克斯知道如何在纸张上创作好的剧本,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生活的剧本,不断走向毫无意义的混乱。和尼古拉斯·雷导演的《危险边缘》(1951)中罗伯特·瑞安饰演的角色以及奥托·普雷明格导演的《铁牛金刚》(1950)中达纳·安德鲁斯饰演的角色一样,迪克斯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他在暴力中寻求解脱,但也因此受到孤立。和他们不同的是,迪克斯没有因为自我厌恶或自责而感到恶心;他会辩解或试图为自己的行为做出简单的补偿,少数忠诚的朋友甚至会支持他。他是一个天才,况且这个世界本身就充满了伪君子和混蛋。但是在迪克森给了自己温顺、隐忍的经纪人梅尔(阿特·史密斯饰)一个耳光,打碎他的眼镜后,这一可怕的场景破坏了他身边一切浪漫的氛围。
不论是迪克斯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和一个陌生人大打出手,还是他轻而易举判断出杀死米尔德丽德的凶手,都没有这一场面小却悲伤的时刻那么让人不安。就像一位导演通过场景与演员对话,他通过自己想象出的谋杀场景与警探朋友布鲁(弗兰克·洛夫乔伊饰)及其妻子对话,描述凶手如何在驾车时用自己的臂弯扭断女孩的脖子。在迪克斯沉浸于凶手疯狂的复仇中时,他的脸上露出邪恶的兴奋之情,尽管他坚称自己的“艺术气质”不允许他将米尔德丽德从行驶的车中扔出。几天后,在又一场丑陋的闹事后,迪克斯和劳瑞尔同坐一辆车,他将自己的胳膊放在她的脖子上,姿势和他想象中凶手用的一模一样。在这个令人不安的时刻,他突然背诵起几句自己所写剧本中的台词,看看合不合适:“当她吻我时我再生了。当她离我远去时我死去了。在她爱我的这几周里我活着。”劳瑞尔觉得这几句台词可能出现在“分手信”中。他们在讨论这句爱的墓志铭时,仿佛就是在彩排自己的分手。

迪克斯和不成功的小演员劳瑞尔都打心底明白好莱坞浪漫史的惯例。在他们第一次眼神交流、第一次对视、第一次机敏的对话之上,是一种培养密切关系的理想,在电影中他们的西班牙风格公寓的庭院就是这一理想的框架。和任何电影情侣一样,他们在恋情最初幸福的几周中光彩照人,两人间轻松、幽默的亲密行为和一直以来了然于心的惊喜交织在一起。他们在沙滩上野餐;他们在钢琴酒吧抿着饮料,在对方耳边轻语,分享笑话和香烟。他为她做早餐,而她在他辛苦工作一晚后将他安顿上床;就像雷电影中的角色经常做的那样,他们过起家庭生活,因为不会永存而更加珍惜找到的避风港——例如《无因的反叛》中住在废弃宅邸中的三个青少年,或是《夜逃鸳鸯》中住在一系列汽车旅馆中的亡命之徒鲍伊和凯西。

正当鲍嘉揭开硬汉英雄的面具,展现出不安感和自我毁灭时,格洛丽亚·格雷厄姆在女性救赎者或受害者的老套角色中找到了另一种角度来演绎。格雷厄姆口齿不清,撅着小嘴,因扮演挑逗性受虐狂和受到伤害的性感尤物而出名,但在本片中,她的机智和总是上扬的左眉散发出一种更不易察觉的诱惑。第一眼看上去,她是梦中情人般的女孩——或更确切地说是一位成熟、安静、充满魅力的女人,“不腼腆,不可爱,也不俗气,”迪克斯如此评价道。在劳瑞尔来到警察局后,他被其难以捉摸的矜持和“好人般的”直率俘获了。但是她优雅的姿态却隐藏着致命的弱点:如果说迪克斯对麻烦的第一反应是猛烈抨击,那么劳瑞尔的反应就是逃跑。尽管如此,劳瑞尔作为一个“在受伤前就逃跑类型”的人还是被这个危险又无常的男人吸引住了,她成为了黑色电影中心理最为复杂的女性角色之一。不出意料,鲍嘉想要劳伦·白考尔饰演这个角色(华纳兄弟拒绝租借她,而雷最终坚持让自己的妻子来扮演,而不是哈利·科恩偏爱的金吉·罗杰斯),但是格雷厄姆麻烦不断的才智和感性上的脆弱让她比其他女演员更加动人。
随着影片发展,其重心从迪克斯转向劳瑞尔,在他们分开时,你会被一股痛苦的力量撕开,从而得以看清任意一方——在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身上,什么是不可抗拒的,什么是无法原谅的。爱情一开始让双方展现最好的一面,最终却让双方显现出最坏的一面:迪克斯充满暴力的嫉妒,劳瑞尔的恐惧和谎言。显而易见,这份爱情是双方最后的机会,他们也将无法从爱情的失败中走出。好莱坞失败的恐惧笼罩着所有角色。迪克斯自战前就没有写过一部轰动的剧作,他可能会藐视追崇成功的文化氛围,并且和一位醉酒、失败的莎士比亚演员(罗伯特·沃里克饰)交朋友,但他也渴望得到认可,即使这种认可来自于他所鄙视的世界。电影最悲伤的台词来自于梅尔,他希望剧本卖出后可以补偿劳瑞尔的离去:“迪克斯一旦成功,就不需要其他东西了。”
《兰闺艳血》经常同比利·怀德的《日落大道》以及约瑟夫·曼凯维奇的《彗星美人》放一块比较,三部影片都在同一年上映,且都将演艺圈中的残酷和幻觉暴露无遗。但另外两部远不及《兰闺艳血》那么讽刺、冷峻,本片让观众和角色产生了极为脆弱的亲密感。巧妙精致的室内设计、让·路易的精美的服饰、小角色的犀利(例如劳瑞尔令人毛骨悚然的按摩师以及迪克斯尖酸的前女友)都创造出了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但这部电影的名声并非建立在对其制作精良的赞誉之上,本片上映时口碑不错,但票房很差,多年以来知名度越来越高。观众对其的热爱包含了一种极度私人的情感,这种情感根本无法归类。
这是一部伟大的黑色电影,但也是一部极为自由的电影,与一般同类别影片的套路不同。这不是一个充满枪支和死胡同的世界,不是有着霓虹灯旅馆房间和装满钞票的公文包的世界,也不是腐败的富人穿梭于弯弯曲曲的楼梯的黑暗的世界。伯内特·古费在拍摄时使用了灰色色调,避免了强对比度、极端的镜头角度和表现主义的特写。对影片观感更重要的是,两人处在相互吸引和不信任的紧张平衡之中,这给予了影片构图雕塑般的分量。

本片结局——极度完美,极度骇人——明确了其拒绝好莱坞剧情片中的老套内容。雷表示他在拍摄完原剧本笨拙的讽刺结局后,在片场和鲍嘉、格雷厄姆一起临时创作了最后一幕。他转而创造出一个无精打采、疲惫不堪的反高潮结尾,这是黑色电影中为数不多真正悲伤的结局。黑色电影充满了死亡和失败,很难让人心碎:宿命论和愤世嫉俗避免了心碎。但雷的浪漫气质与失望相比根本算不上无情。某一瞬间,我们相信爱能转变迪克斯和劳瑞尔,所以当他们再次回到贫瘠生活的固定轨道上时让人无法承受,即使这是不可避免的。当劳瑞尔背诵起迪克斯的台词(改变了关键的一处:“在你爱我的这几周里我活着。”),她赋予了这句电影里的诗歌难以忍受之感,就如现实生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