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家城记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原朝邑县朝坂坡西一公里处有个南午村。解放前村里有一有名的财东,一家人占了整条巷,自家筑城,用城墙把整个巷子圈了起来,人称郝家城,据说可和安仁“刘门村”、埝桥“同里村”的财东相媲美。 (一) 郝家自山西洪洞迁至朝邑已经十多代了,凭着山西人的聪明和苦干,清朝末年已经是良田数顷,骡马成群,且在朝邑县、同州府有着几家生意字号。郝家的掌柜的大号叫郝至善。郝至善常常为财旺人不旺的事儿发愁——自己已年近40 ,先是娶了朝邑皮房张老板的大小姐为妻,生了女儿白梅,十多年肚子再无信息;盼子心切的郝财东又娶了二房太太彩兰,也是生下女儿红梅后就收了口。急的郝至善领着大妇小妻成天去东岳庙烧香拜佛,布施上了许多,就是生不出个儿子。看着这万贯家产,郝财东为继承人发愁,每当夜深人静时,常常一人对着明月长叹。 南午村地处八百里秦川的东端,靠近黄河,自古以来都是京畿重地,隋唐时的长春宫就修建于此,是皇家的行宫林苑,也是一块插根竹棍也能成林的膏腴之地。郝家祖先是一担挑来到朝邑的。凭着在黄河滩承包滩地,靠着猫儿攒食勤苦挣来了颇丰的家业,几十年后,郝家就在南午村盖起了深宅大院,形成了具有规模的郝家城——一溜排坐北朝南的大瓦房是主人居住的正屋,黑色的大门描金雕花着裙边,威武的石狮把门,青石台阶,非常气派。跨入大门正对的是砖雕福字照壁,增加了院子的私密性,使郝家大院神秘莫测。三间大门房是管家、账房先生的住处;左边七间川楼厦房是大太太张氏的住房和大小姐白梅的闺房,右边是小妾彩兰的住房和灶房;上房飞檐挑角,高大巍峨,是郝至善待客议事的地方,一律的硬木雕花桌椅,百宝格里摆放着各种古玩——有商周时期布满红斑绿锈的宝鼎,有富丽堂皇康乾时期的五彩梅瓶,有晶莹剔透的和田籽料玉山子。东厢佛堂供着一尊硕大鎏金的释迦牟尼佛像,宣德炉里檀香不断,每日清晨黄昏,张氏夫人都要虔诚的给佛祖上香诵经,祈求子嗣旺盛、阖家平安。西边山墙上挂着几幅米芾、苏东坡等名人字画,表明主人是一位风雅之士。院子中间植有一行石榴树,五月榴花红似火,秋来枝头挂灯笼。正屋的东边是花园,移江南水乡于北国,各种应时花儿争奇斗艳,太湖石堆就的假山层峦叠嶂,汉白玉栏杆围绕的鱼池里金色鲤鱼不时跃出水面,鸟儿的鸣叫更显得花园的幽静。正屋的西边是私塾。郝财东一心想把女儿培养成才女,请了老秀才马老夫子坐馆授徒。郝财东对老师敬爱有加,马老夫子对女弟子也是尽心尽力。巷南坐南朝北是马房、磨房、场房、打麦场和伙计居住的地方,为了防盗一律青砖磨缝砌起城墙圈在城垣内。磨坊门口有一百年古槐,一枝粗壮的树枝向巷道逸出,把半个巷子笼罩在槐荫之下。清明时节,郝至善在槐树的枝桠上缚起秋千,白梅姐妹如一双彩蝶在秋千架上飞舞,银铃般的笑声飞出城外。春夏之交,槐花如雪,整个郝家城里都洋溢着淡淡的幽香。一株凌霄顺着古槐攀爬而上,每当凌霄怒放之时,翠绿之中点点火红,离城半里之遥都能望见。郝至善住的大院内门口有家丁防守,天上架有漫天网,可谓固若金汤。 (二) 郝家的白梅、红梅长的粉雕玉琢,聪慧可人,人称郝府一双姐妹花。郝至善看若大的家业后继乏人,就有心把掌柜的传继女儿的想法。大女儿白梅心有灵犀,一教就通,不几年就把四书五经念的烂熟,算盘儿打的克郎郎。为了显示女儿的才华,为了不让自己无儿在别人前低一头,每到来客,郝财东都要让女儿抛头露面,或是会文赋诗,或是作画演算。很快,南午村郝家城子大小姐才女的名气就传遍了同朝两地。小女儿红梅正在发育,脸白唇红,唐诗宋词一点就通,很受老师的垂爱。 白梅年已及笄,身材欣长,瀑布般的长发垂至腰际,满月般的脸庞儿配上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樱桃小口见人一笑漏出编贝般的牙齿,郝财东视为掌上明珠,有招赘女婿的意思,就悄悄的托付知己的朋友物色才貌双全的才俊,门第稍底一点都不在乎。一托磨白梅就到了十七、八岁。 由于白梅的名气太大,传到了同州府麻司令的耳朵里。麻司令已有九房姨太太,一心想凑够十美图,就托媒南午村:劝郝财东识相些,答应了花红彩礼一样不少,热热闹闹迎娶。不答应就派兵硬抢! 麻司令大号麻振武,土匪出身,五大三粗,丑陋无比,胸无点墨,只是凭着几十杆抢拉起了队伍打家劫舍,在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年月,被国民政府收编,自封司令,驻守同州府,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货色。民间在娃娃夜间哭闹时一听说“再哭麻司令来了”,立马就止住了哭声。两个人吵架发誓也往往说“谁操瞎瞎心出门碰上麻司令”! 听到麻司令的传话,把郝财东吓了个半死:麻司令比自己年龄还大,除了丑陋,而且凶狠异常,稍不如意就摆头杀人。折磨女人的办法也是办法层出不穷,对他抢来的女子不顺从的就让士兵当众排队轮奸,他玩够了的女子随手丢开赏给小头目作老婆。谁家的姑娘落入麻司令的手,不死也得脱层皮。 白梅心比天高,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和心爱的人手挽着手漫步在花前月下,对弈作画,做一名垂青史的才女;掌管家事,把祖宗的家业无限扩大,光宗耀祖,做一盖省财东;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培养一代国之栋梁。眼看着一朵刚绽放的花儿要遭严霜摧打,白梅和母亲相抱着哭成了一团,几次要悬梁自尽,被母亲和姨娘看管相劝住了。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白梅趁母亲不注意,在角门溜入花园,一头扎入鱼池,不是巡夜的玉锁发现相救,险些命丧黄泉。 (三) 玉锁老家在河南濮阳,自幼父母双亡,十岁那年逃荒来到朝邑。一个雪花飞舞的早晨,郝家药店的伙计打开店门,发现了冻得半死的玉鎖。郝至善看这孩子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就收留在家放牛打杂。玉锁天性聪明,知恩图报,对郝东家的事情十分上心。十多年过去了,玉锁出脱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嘴角长出了淡淡的胡须,一口地道的关中口音,浓眉大眼,腰粗膀圆,一看就是庄稼行里的一把好手。玉锁无父无母,把南午村当成了自己的家,白天和长工下地干活,夜晚打更巡夜。 那一年冬天郝至善领着玉锁去朝邑街几家字号收取营业款,由于遇上了老朋友多喝了几杯耽搁至天黑,上朝邑大坡时遇到了几个截路的强人。郝至善受到惊吓,出了一身冷汗,忙吩咐玉锁顾人不顾钱,把银两扔掉,只要保得他人身安全就行。玉锁奋不顾身,单刀战群敌,保得郝至善和货款的安全。郝至善曾许诺日后给玉锁在南午村说一房媳妇,划几亩滩地,盖一院庄子,帮助其成家立业。 麻司令三天一回派人和郝财东要回话,定下十月初六迎娶新人,并且派人封锁了南午村进出的路口。眼看着时日不多,白梅至死不从,急得郝至善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上房里度进度出,张氏夫人日夜陪守着女儿以泪洗面。 就在全家人无计可施的时候,二夫人彩兰眼前一亮:何不让白梅和玉锁成亲,逃往河南。郝至善听了姨太太的建议,和白梅母女商议,觉得玉锁是个可以依靠的好娃,只是委屈了白梅。白梅也觉得在这个时候别无他法,且玉锁人样、心底都好,是个可托付终身的汉子。一天晚上,白梅和玉锁在上房给郝家长辈磕了个头,玉锁吆着轿车、白梅化妆成去朝邑县城看病的老头,瞒过所有的人,悄悄的下了朝邑坡,顺着河滩的小路直向南奔。 深秋时节,残月如钩,万籁俱静,秋霜给大地铺上一层薄冰。黄河滩芦苇遮天蔽日,玉锁吆着轿车如同划着小舟航行在茫茫的大海之中摸索前行。白梅横卧在轿车里,想到和父母突然分离,远走举目无亲的他乡,一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娇小姐,明天将是一位粗俗的村妇,过上自食其力的苦日子,不由悲从中来,嘤嘤地哭个不停。天明时分,他们渡过渭河来到潼关,稍作休息赶紧转走河南。 几天后,麻司令发现白梅失踪,暴跳如雷,命人持枪威逼郝至善说出白梅的下落。最后经有脸面的人从中说和,郝至善把同州府的当铺、生药铺全部划给麻司令,外加赔赏五千块大洋,士兵们持枪把上房里的古董和名人字画洗劫一空才算了结了此事。 (四) 玉锁和白梅回到玉锁河南老家,隐瞒了逃婚的经过,用从郝家带回的银钱置房买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玉锁和白梅的突然回家,引起了村民的许多议论。有的说是玉锁当土匪抢劫发了财衣锦还乡,有的说玉锁扛长工拐带了掌柜的千金逃回来了…… 更有一些无赖欺负玉锁无亲无故,垂涎白梅美貌,常常趁着黑夜敲门扔砖头,气得玉锁、白梅无有办法。玉锁的一位远房姑姑出主意,把白梅的脸用炒热的豌豆烫伤,使之变成了一位麻脸婆,断了无赖们的念想,夫妻们才过上了安宁日子。白梅想起以前锦衣玉食、貌美如花,看着现在荆钗布裙、粗茶淡饭、丑陋不堪,加之思念父母,常常以泪洗面,不久就病倒了,玉锁端汤送药,把里里外外料理得井井有条,时时好言相劝,才使她稍许有些安心,也就实心实意和玉锁过起了日子,盘起了长发、戴上了围裙操持起了家务。 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白梅学着做饭烧菜、纺纱织布、缝缝补补,农忙时节帮玉锁干活,春荒时和村姑一起剜寻野菜,一双玉手结起了老茧,知道了过日子的艰难。 郝至善经过麻司令的嚇吓勒索,加之思念女儿心切,精神大不如前,无心打理生意经营庄稼,日子渐渐走下坡路,还得时不时偷偷差人去河南给白梅送些银钱。两年后白梅生了一个男孩,每到下午,就抱着孩子站在村头向朝邑方向远眺。看着北上的鸿雁,心中涌起无限的思乡之情。 后来,麻司令因作恶多端被国民军宋哲元围困半年多后而铲除。郝至善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这下父女可以团圆了。就在郝财东准备接白梅一家回陕团聚的时候,日本鬼子占领了河南,玉锁、白梅带着孩子随着逃难的人群向武汉方向逃窜,父女们又失去了联系。 院子里的石榴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还是没有白梅的音信,郝至善陷入了绝望之中,经常咳嗽气喘,每当夕阳西下,都会站在朝坂坡头,对着涛涛的黄河,看着往来的船帆喃喃自语,向混黄的浪花诉说着心中的思念。一个夏日的午后,暴风雨袭击了南午村,磨坊门口古槐被雷殛中,逸向巷道的枝桠被劈掉,裸露出惨白的皮肉,凌霄失去支撑,粗壮的藤条像死蛇耷拉在地上,门楼上的脊兽也被打落了一只。冥冥之中,郝至善觉得兆头不好,心想白梅一定遭遇到了不幸。绝望之中,和张氏夫人一命归西,郝家彻底垮了。 白梅随着逃难的人群,辗转流落到武汉,过上了讨饭的生活。一天她们三口在龟山角下讨要,一队国民党的马队冲了过来,她们夫妇和孩子失散了,白梅像发了疯似的跑遍了武汉三镇的每一条街道,每遇到一个和自己孩子个头差不多的孩子,她都要拉住细细看上一遍。一个黄昏,在汉口的码头边找到了失散几天已经饿得抬不起头的孩子,白梅喜极而泣,抱着孩子再也不敢撒手。 玉锁、白梅辗转流落,目睹了日寇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的兽行,白梅暗自庆幸烫伤花容躲过鬼子的蹂躏。他们在四处逃亡后朝着陕西靠拢,落户到黄河滩平民县上八户村。 那年院子里的石榴花儿分外的繁,秋后的石榴压弯了枝头,有的撑破紫红的外皮露出了鲜红的籽儿。一天中午,玉锁白梅带着孩子回到了久别的郝家大院,看到败落的家境、听到父母双亡的消息,白梅抱着姨娘彩兰大哭一场,一家人到父母坟上烧化了纸钱。白梅对着姨娘哭诉了这些年的苦难和思念。从此,白梅和孩子常常来往于平民和朝邑之间,彩兰疼爱外孙,生活上给予接济。 (五) 解放了,红梅出嫁了,郝家大院被分给了贫下中农,彩兰孤零零地一人居住在西厦房里。一个人过着自做自吃的生活。 东厦房分给了长工四喜。四喜四十六、七岁了,因家贫从未娶妻,比彩兰小十多岁,管彩兰叫婶子。看到彩兰一人担水、磨面,有时还要下黄河滩收获庄稼,过得十分艰难,就常帮着担水磨面,使彩兰轻松了许多。白梅、红梅看到母亲的窘状,觉得四喜在郝家几十年忠心耿耿、老实可靠,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就暗自商议,有意让彩兰和四喜搭伙过日子。彩兰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怕村子里的人说闲话。在两个女儿的劝说撮合下,彩兰和四喜终于冲破世俗的束缚走到了一起。 彩兰四喜互相帮衬,日子平淡而宁静。每当女儿、外孙来看望他们,是最开心的时候。院子里的石榴红了,彩兰收起来等着外孙子;做了好吃好喝,就让四喜给孩子们送去。孩子们把四喜当亲父亲看待,在老两口临终的时候,女儿、女婿、外孙守候在床前侍汤送药,极尽人子之礼。 1959年,黄河滩大移民,白梅一家移居于朝邑镇王玉村,象一颗飘荡的草籽,终于落地生根,开始了新的生活。王玉村离南午村几畛地的路程,白梅时常看望姨娘和红梅,母女姐妹关系非常融洽。白梅和玉锁在苦难中结成的夫妻相濡以沫,日子虽然清贫但互敬互爱,平静而满足。 郝家城子被搬掉了,石狮子被移到了村小学门口,老槐树被生产队打了大车,关于郝家城的往事渐渐被人们淡忘,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看到郝家房顶上被雷电击落得残缺不全的脊兽、被风雨剥蚀而漆皮剥脱的大门才会发出一两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