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和小林

小张33岁那年结婚了。他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跟马梅梅当年留下的那句狠话配合的天衣无缝。10年前,他第一次跟别的女人上床后战战兢兢,他对马梅梅说,我一定是疯了。马梅梅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看看他,脸上的神情跟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对他说,你走吧,我也走了。小张急急忙忙送走那个前一天喝过酒觉得脸蛋跟马梅梅7分相似的女孩,掉头赶去马梅梅住的房间,人走了,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中间用黑笔画一个:囍。写字的人力气应该用的很大,有些地方纸都破了,露出黄褐色的门,看得小张一慌,竟然流出来眼泪。他站在自己家楼下的路边,左顾右盼,一时间他想不出马梅梅去了哪里。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真的离开她的时候,他会这么害怕。往事一股脑地从他的眼泪里流出来,他有点生气,他是个男人,他觉得他应该理直气壮的做他想做的事。可他一遍一遍的拨打马梅梅的电话,对方一直关机。越来越坏的感觉让他更加阻止不了被往事轰炸,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他们最后一次做爱。小张陷入了深深的恐惧,那些他以为无足轻重的时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凶猛,他看到马梅梅的脸在眼前晃,他吸口凉气,点了一根烟,当香烟经过舌尖的时候,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他想起来马梅梅第一次跟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抽的就是这种烟,他跟她接吻的时候,他被她嘴巴里甜丝丝又带着苦涩的味道迷住了,从此后,他跟她一起抽烟。他们很卑微的相爱了,即便他们都知道这爱来的不合时宜,早晚会是一拍两散的结局。小张从来没有想过未来会是什么样,他遇到马梅梅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想过爱这件事,马梅梅站在黑暗里,他听到她汗涔涔的呼吸声离他很近,他咽了咽口水,马梅梅说,小孩儿,你接过吻吗?他盯着黑暗里她眼睛里那簇阴凉的光,他把脸贴过去,她笑了笑,推开他,她说,小孩子,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小张33岁那年结婚了。小张跟白樱桃认识的时候,小张跟马梅梅已经5年没有联系了。小张已经忘记了马梅梅这个人,他意气奋发的活着,年轻,英俊,有钱。除了日渐发福,脸也黄起来,其他的都特别像小张自己期望的样子。白樱桃是设计师,小张已经换了8个结婚对象,来来回回都是“一帮BIAO子”。这话是小张说的,小张经常骂她们,臭BIAO子。这是小张这几年新添的毛病,喜欢骂人,而且脾气暴躁。跟好几个结婚对象打过架,脏话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哗哗的流的到处都是,不好收拾。白樱桃刚19岁,小张看到她细细白白的手臂,小张心头一紧,他想起来那年夏天,他跟马梅梅骑自行车去买花,太阳很大,街上空空荡荡,除了他俩没人。他一路上心都砰砰直跳,马梅梅懒洋洋的靠着他的后背,一路颠簸,细细白白的手臂揽在他的腰上,痒嗖嗖的发麻,他后背的汗毛竖着,一直攻进他的后脑勺。他看到白樱桃的时候,他的脑袋里嗡的一下子全都是那个夏季的风,吹过他的脸,他听到知了在叫,青苹果的香气从蚂蚁的头上飘过来,他看到马梅梅那张平淡的脸,她看着他,没有表情,他心里难过,鼻子一酸。白樱桃19岁的时候比马梅梅漂亮多了,她喜欢猫,不喜欢狗。小张去她家吃饭,都会顺便摆弄那只猫,小张摆弄的时候心里觉得无聊,他不喜欢猫,他喜欢狗。他喜欢白樱桃的名字,他觉得就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他就应该找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几乎没什么波折,他决定在33岁的时候娶她。他记得马梅梅冷笑着说,你等着吧,33岁你才能结婚。他问她为什么是33岁?她看着他,还是用那平淡的脸,没有表情。他一急,伸手去抓她。他惊醒,发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又睡着了。他低头看看那只猫,眼睛空洞,凝视他。他心慌,他站起来,去阳台抽烟,转身看到白樱桃正在看电视,一边看一边笑,小小的白牙,很可爱。她跟他在一起以后,喜欢吃他做的菜,而小张会的每一道菜都是过去马梅梅做给他吃的,他以为他特别喜欢的茶叶蛋、酱排骨、烧猪脚……离开马梅梅后,他辗转找的每一个女朋友都会做饭,他会要求她们做这几道他爱吃的,可无论这些女人怎么做他都感觉不是他喜欢的那个味道,于是他开始下厨,一遍一遍尝试,终于可以完全复原出他味蕾里记得的每道菜的味道。从此,他开始给白樱桃做饭,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菜。他吃的很可口,白樱桃也觉得非常好吃,常常告诉别人,我们小张的厨艺很棒的,做的菜很好吃。
小张认识马梅梅的那一年,马梅梅跟小林已经认识了5年。小林爱马梅梅,至少他这样说,她也这样以为。他们一起吃完饭手拉手在军工厂的大门外那条路上散步,有时候还一起去厂里的澡堂洗澡,小林在楼下洗,马梅梅在楼上,搓背的阿姨穿着粗气跟她拉家常,她细细长长的手放在头发后面,心里琢磨一会儿去吃点什么。洗完澡出来,小林站在澡堂门口抽烟,冒着热气的脸上看起来明晃晃的,马梅梅说,小林,我想吃刷羊肉。两个人坐着公交车去街边那家永远都在排队的小店,等了很久才进入吃,人很多,气味很乱,四周都是高声笑闹的中年人,吃糖蒜的,喝啤酒的。小林看看马梅梅,想说句话,可试图开口的时候又低头吃肉了。马梅梅神情平淡的涮肉吃肉,一口一口,仿佛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连对面的小林都觉得自己挺多余。晚上的时候俩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小林抽烟,马梅梅也抽。房间里一闪一闪的飘荡着电视机里的台词。
忽然有一天,小林说,马梅梅,我要去国外读书,读经济学,回来能挣很多钱。走的时候,马梅梅看到黄小芹从车里下来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她看看小林,看看黄小芹,小林弯着腰把行李箱拉在一起放在边上。他说,马梅梅,我跟黄小芹一趟飞机,但她去德国,我去法国,不在一起的。马梅梅想了想,对他说,我很缺钱。你身上有多少现金?小林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把所有人民币现金都给了马梅梅,你拿着,我到了再给你寄。马梅梅接过钱,问他,那你怎么办?黄小芹说,没事,我带钱了。排队安检的时候,小林抱抱马梅梅在她耳边说,你等着我回来,我会有钱的。马梅梅说,我知道,你放心吧。他转身进去,马梅梅看着他的身影快要消失,正准备走,他回头来张望着她,她挥挥手,眼泪下来了。他愣了,然后挥挥手,笑了。马梅梅站在那里心里发酸,一种离别特有的落寞让她烦躁不安,她想起来很多次的离别,想起来那些在黄昏里不辞而别的人,想起来那些哭哭啼啼找不到人的童年。她站在那里哭,手里拿着一摞子钱,人来人往,没人在意,都匆匆忙忙赶着自己的路。她哭了好久,相信小林是真的走了,她装好钱,走出机场。远处有一架要降落的飞机,轰鸣的渐渐靠近,她又哭了,好多人从她身边经过。她忽然觉得很孤单,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只有她,安安静静,没有人陪。
小林是个看起来非常温柔的人,他带着马梅梅穿过城市拥挤的小巷,跟她挤在一个小房间里跟同楼的几个无业青年打麻将,那片小区在城西,属于毛纺厂,因为工厂破败很多人下岗后都在街边开了小买卖,买那些羊毛制品。小区大门口歪歪斜斜是一家在冬季里冒热气的馄饨店,几个老太太坐在肮脏的角落里飞快的包馄饨,一个年轻妇女站在锅边不断的数馄饨装碗,店里挤满了人,老人,孩子,都沉默不语的吃馄饨。小区里年轻人很少,唯一的几个就都在马梅梅家打麻将。暖气也停了,只有一个电热器开着,房间里热水壶噗噗的响,那可能就是最暖和的地方了。四楼小虎端着他妈做好的汤面过来,马梅梅闻到了,觉得肚里一阵发空。小林站起来,找个一个锅递给小虎,去,让你妈给在来点面。不一会儿,小虎双手端着满满一锅汤面上来,几乎溢出来的汤上撒了清脆的葱花。马梅梅靠在沙发上吃面,很香,她看着窗外不远处带雪的山,城市一片昏黄,尘土飞扬,有北方冬季特有的味儿,寒冷又充满烟火。艾力进门,一股冷风跟着进来,他竖着皮夹克的领子,夹克看起来又旧又脏,他鼻子红红的,他说,今天我要借宿在这里。小林站起来,他走到马梅梅身边,看着她。她吸吸鼻子,说,我吃饱了。于是小林端起锅,一口气连吃带喝。那天夜里,马梅梅第一次看到黄小芹,她站在玻璃门外跟艾力说说笑笑,她穿的很厚,齐刘海下面的脸,有肉,笑起来,有非常强烈的感染力。马梅梅站在窗前跟小林一起抽烟,他们住在七楼,每天夜里,窗外的星星都很近,混着远处的灯光,闪闪的一片,说不清的寂寞。黄小芹跟艾力坐在沙发上,艾力说,小芹跟男朋友吵架了,没地方去,今晚就一起挤挤。马梅梅说,可以,你俩谁沙发。她躺在小林旁边,听着艾力跟小林有一句每一句的聊天,渐渐大家都睡了。天亮的时候,马梅梅闻到有饭菜的香味,她睁开眼睛,看到艾力跟黄小芹站在从来没有人用过的厨房里煮面,热气腾腾,黄小芹的脸在烟雾里看不清轮廓,但笑容依旧很汹涌。马梅梅注视他们,她说,你们给我端碗面。三个人一起吃面,黄小芹说,马梅梅,你为什么不高兴?马梅梅抬头看看她,她眼睛黑亮,一簇簇的火光藏在里面。没什么不高兴的。马梅梅吃一口面,对她说。下午,艾力出门去收钱。马梅梅跟黄小芹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她抽烟,一根接着一根。黄小芹说,少抽点吧,容易老。马梅梅心里一阵厌烦,他妈的要你管。但她什么都没说,挪了一下身子,又点了一根烟。她对着灯一口一口的吐烟圈。
从一开始,黄小芹就知道她就是马梅梅。她找了好多人打听小林到底跟谁在一起。所有人都瞒着她,她觉得全世界都是想要替小林保密的人。她开始很生气,可生气的太久了,自己都累了。她每天都去找小林,每次都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她?小林跟她,住在一个院里,她记事的时候就认识小林,一起吃饭睡觉,后来一起上学放学,她第一次接吻是跟小林,在小院背后的院墙底下。冬天的下午,小林的嘴巴冰冰凉凉的,她看着他闭着眼睛的脸,心狂跳。她是爱他的。她一遍又一遍的跟他接吻,手牵手走路,搂在一起。后来家里没有大人的一天,她脱掉了一层一层的衣服躺在那里,小林慌慌张张的爬上来,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小林说,我操。那是他们的初次,彼此都没再提过,只是在更多没有大人的时候两个人做爱,一切都顺理成章。她是爱他的。后来两家人见了面,选好了日子准备订婚。订婚前,小林有天晚上躺在她肚子上抽烟,他说,小芹,咱们去旅行吧。她觉得很开心,用了三天收拾行李。可是,三天过去了,小林没有来。她开始找他,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根本不在她的世界里。她根本找不到他。哭的昏昏沉沉,也想过了最坏的可能,她决定只要他活着,她就原谅他。几个月过去了,她终于找到他了。在她完全不了解的地方,她第一次看到她没见过的他。在充斥着各路人马的小酒馆,小林满脸胡茬歪在角落,旁边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女孩,离得太远,她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看到小林搂着她的手臂,她心口一抽,血就从哪里喷了出来。等她看到小林的时候,她躺在医院,小林憔悴的坐在板凳上发呆。她想喊他,想骂他,想问他为什么。可她看着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金灿灿的,她哭了。她心口一疼,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小林发现她醒了,忙扑过来,拉着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她感到冰凉凉的,是他的眼泪。她看着他无声的低头抽泣,她可怜他。他陪着她,小心翼翼,寸步不离。黄小芹第一次明白,她是爱他的,然而,他并不是。她每天都问他,为什么喜欢她?小林低头不语,她又会从他浓密的头发里,看到她在可怜他。仿佛,她问他,是在折磨他。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小林就在那里,可是,她就是难过的想哭,她知道,她是再也没有他了。可这一切,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也不知道该从哪里结束。她想帮他,但她力不从心。
小林有一天夜里在路边等人,一辆车在不远处停下来,一个女孩下来。车走了,她站在路边,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女孩开始翻包,一遍一遍的翻,随后蹲下来翻,把所有东西倒在路上,翻。小林看着她,她不声不响蹲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根白色的烟。他走过去,给她打火机。她没看他,侧着脸点着烟,递给他火机,谢谢。说完,她蹲下去,一样一样捡东西,捡起来,放在包里。她站起来,问他,几点了。小林说,快10点了。女孩不说话,抽烟。抽完一根,接着又抽第二根。你有地方去么?她问他。小林看着她瘦瘦的脸,莫名紧张。我有。好吧,你带我去,行么?她吐一个烟圈,烟圈飞过来,在小林脸前散开了。她扬起眼睛,笑了。带她走的路上,他俩没有说一句话。开车的司机不时从后视镜看他们。女孩无动于衷,看着窗外。到了地方,俩人下车。女孩说,谢谢。说完,她仰脸看着小林,小小嘴巴,粉色的样子。小林笑着说,没事,全当我捡了一条狗。说完,俩个人大笑起来,在树叶下,很响亮。把女孩送到房间,小林坐着跟她一起抽完烟,他站了起来,说,打火机跟烟,我留给你。女孩笑,说,然后呢?小林说,然后我明天早晨来。女孩说,我没钱。小林说,我有。要关上门的时候,小林说,你要锁好门,注意安全。我明早来。
不知不觉南方的夏季就这样涌进来,在看不见的窗外的深夜里,或者是人群里那些像鱼一样滑溜的少女的白腿间,夏季,涌进来。悄无声息,一场接着一场。 马梅梅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什么人一起喝酒聊天,那些零星偶尔划过脑海里的往事,对于她,跟她那些沉默的时光一样,无人问津,也没有共同经历过的人了。有时候,她看到年轻的女孩子们清清白白的样子,她们越来越好看,又越来越丧失了少女本身那种柔弱感,她们热情,精明,充满斗志,对生活,对爱情,对现世有无尽的欲求跟规划。爱情对于她们早已经成为了教科书一般的能够推演能够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