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让你明白了哪些道理
查看话题 >余生再障指北 05 被保护的小孩
是从哪一天起,我开始脱离父母的保护的?
小时候的下雨天是五彩斑斓的,放学时,校门口挤满了大人,以及他们手中撑着的花花绿绿的伞。我仰着头,每次都能第一时间在人群里找到爸妈。有时候是妈妈来接我,有时候是爸爸。我爸会帮我披上一件紫色雨衣,再给我换好一双绿色的小雨靴。我兴奋地闯入雨中,每看到一个水坑,都要狠狠地朝里面跺上一脚,伴随着欢快的尖叫声和溅起的水花。我爸很放任我,只拎着我的书包默默跟在后头走,他手里撑着一把大伞,微笑着,偶尔也会喊我一声:“羊毛,慢点跑。”当我玩儿累的时候,我爸再背上小小的我,大步走回家。我妈不准我在雨中乱跑乱跳,会紧紧牵着我的手沿着路边走,我紧挨着我妈身体的一侧,雨打不到我。我不安分,走几步路,就要仰起头和我妈讲几句话,讲今天老师新教给了我们哪首古诗,讲今天哪个同学在班级里又闹了什么笑话,讲今天我买了哪些零食其中又有哪一包最好吃。我妈擎着伞,时不时地低头朝我温柔地笑。我不知疲倦地讲啊讲,也不知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要讲给妈妈听。
是初二的一个晚自习放学后吧,那晚下着小雨,男生们是不屑于撑伞的,甚至还嘲笑女生们身体金贵,连这点小雨也要打伞。与朋友们结伴走出校门,看到了站在校门口的我妈,她右手撑伞,左臂弯曲,上面垂着一件外套。是秋天,天气刚要转凉,入夜,又下着雨,只穿了件单衣的我,是觉得有几分冷的。我很不好意思地,慢慢吞吞地走到我妈的边上,因为别的同学都没有父母来接,这样会显得我还是个小学生似的。我嘟囔着说:“不用来接我的嘛。”我妈将手里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很絮叨地说:“你今天出门忘了带伞呀,还穿得这么薄,冷了吧?快穿上。”我深低着头,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很烦躁地把外套从身上甩掉,丢在了我妈的手上,脱口而出道:“神经啊,这种天穿这么厚的衣服干嘛。”然后抓起我妈手中的另一把伞,撑开,大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也不顾愣在原地的我妈。当时正值青春期,总会随着同龄的孩子做一些很幼稚的事情,比如,天冷的时候比谁穿得衣服最单薄,好像谁穿得最少,谁最不怕冷,谁就是班级里最勇敢的人了。我妈在天气刚转凉的时候就要给我加衣,而且还是在校门口,被那么多的同学看到,我觉得很没面子,所以才下意识地表现出十分抗拒的样子。那个年龄哪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了好久,说她当时很伤心,很失望,本来很乖的儿子怎么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变得不如从前那么亲昵了。
这或许是所有男孩子成长的必由之路?想独立,想自由,想丢掉束缚,想天高海阔任自己飞。似乎大家都是从青春期那段日子往后,与父母的关系渐渐变了。我们突然就变得冷漠了。我们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悄悄隐藏不再会与他们分享。我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遇到事情不再会和他们商量。我们开始有了自己的盔甲,自信地以为再不需要他们的保护。父母,在亲子关系中反而成为了弱势的一方,他们不再是我们曾经以为的无所不能的超人,他们普通平凡,他们平日里唠叨,嘴里念来念去也就是那几套词儿。我们变得心高气傲,也慢慢接触到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有时我们甚至会冒出一个很悲哀的念头,会觉得他们有些无能,弱小。
就在医生告知我确诊再障的前几分钟,我都还在心里和上帝紧张地“谈判”。我说:“神,如果这次真的只是虚惊一场,我没有病。那从此以后,我一定好好做人,阳光开朗地面对每一天的生活,我还要拿出每月工资的20%给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
医生只是临时来确认下隔壁床病人的用药情况,完事儿后,她经过我的病床,朝我匆匆一瞥,刚巧逢上了我的眼神,便很模式化地丢给了我一句:“你没事儿吧?”我点头,说:“没事儿。”她的白大褂下摆扬起,她几乎已经完全转过身,将要离开病房。我又马上追问道:“医生,我的骨穿报告还没有结果吗?”她回头,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不带感情地说:“确诊了,你爸妈还没告诉你?”我摇头。她甚至没再多看我一眼,又不带停顿地继续说道:“是再生障碍性贫血,最近你吃的药就是治疗它的专向药。”我懵懂地点头,她离开。明明如一记晴天霹雳,奇怪,却并没有如我预想中的那般难过,哦,你看,原来我早都预想过这个结果了,说明它还不算是晴天霹雳,它只是可能出现的,那个最坏的结果。就好像中学时代的某次考试,一考完后就知道自己考砸了,等放榜的那几天里过得惴惴不安,但即使如此,还是会在心里默默期望着,也许说不定改卷老师就很欣赏我的答案呢?考试成绩公布,考得果然还是很差,但好在不用日思夜想地担心它了。这个时候,一种释重感在很大程度上冲销了心中的悲伤。
中午吃完饭,落地窗外的天突然阴了下来,病房里没有开灯,很昏暗。屏风那头的病床上没有动静,整个病房也很安静。我妈坐在我床边的小矮凳上削苹果,她深埋着头,削得很仔细的样子。我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妈,别削了,我不吃。”她抬起头,楚楚地笑道:“吃几口吧。”我摇摇头,从她的手里拿过小刀,放在了床头柜上。我妈将苹果放到一边,又抽来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说:“好,那就先不吃。”我指了指屏风那头,用更小的声音说道:“妈,你声音低点,人家午睡呢。”我妈半张着嘴,点了点头。“妈,之前医生说我最可能患的是,”我故意停顿,冥想了一番后,说,“再障?”我妈飞快看了我一眼,有些震惊的样子,然后低下了头,“嗯”了一声。我很快地接道:“我都上网查了,这病算是血液病里比较好治疗的了,即便确诊是它,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妈几乎是用快哭出来的神情看着我,听我讲话。我又压低嗓音说:“你看这个病区的其他病人,不说远的,你就瞧隔壁床的辉哥,我的病和他的病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我妈牢牢地用眼神抓着我,不住地点头。无论流落到何种糟糕的境地,人总会想法设法去找一颗救命稻草,抓着它,总会好过些。原来,这颗稻草也有可能是别人的不幸。写完这句话,觉得自己很可耻,很卑鄙。
那天午后,昏暗的病房里,我和我妈用很轻微的,怕打扰到别人的语调,聊了很久。那仿佛是青春期以后,头一次和我妈推心置腹地聊天。我妈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触到她手掌的温暖,有一种难以明说的安全感悄悄蔓延至我的全身,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的雨天,她牵着我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整个世界大雨滂沱,我却一点也不用担心雨水会淋在我的身上。这种笼罩在周身的安全感悄悄卸掉了原本护在我身体外的一层无用的铠甲,我像一个迷途的小孩子,用很柔弱的腔调说道:“之前面试的工作可能会丢吧?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工作。”我妈抚了抚我的手背,温柔地说:“等你病好了,你和爸妈,咱仨人就开一家小店,咱也不奢望赚多大的钱,一家人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强。”我笑了笑,又清了清嗓子,用很轻松的口吻说道:“我生了这种病,怕以后不会有姑娘愿意嫁给我了吧,你一直想抱孙子,这下抱不了喽。”我妈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嗔道:“我儿子这么帅,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婆。就算咱不结婚,和爸妈过一辈子也很好的呀。你难道不愿意和爸妈过?”我妈瞪大眼睛,天真地看着我。我急忙摇头,说:“当然愿意。”
那天午后,我还和我妈聊了我的梦想。我竟然和我妈聊梦想!我感觉我一下子回到了青春期以前,又变成了那个缠着妈妈说话的小小孩子。我说我想成为一名作家,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跟谁也没有讲过。我告诉她,我喜欢读书,喜欢逛书店,泡图书馆,梦想着有一天能创作出一本属于自己的书供别人翻阅。我还告诉她,我的电脑里有一个文件夹,里面保存的全是我在大学里偷偷写下的文字,有小故事,有描景段落,甚至还有诗。我妈很惊讶地笑着,要我读一首我写的诗,我脸颊微微发烫,忙挥手说:“不要,你肯定欣赏不来。”我妈撇撇嘴,很失望的样子,然后忽然大笑道:“都是写给你们班女同学的情诗吧?”我看着眼前的她发自内心地开怀笑着,忽然心生出了一种很强的懊悔感,从前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我怎么就从来没有像这个午后一般,和她很真诚地,毫无保留地聊上一次天呢。我们明明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对彼此的心事一无所知。聊到最后,我妈很认真地看着我说道:“等你以后开始写书,我和你爸一定当你最铁杆的读者,你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作家。”
是从哪一天起,我开始脱离父母的保护的?原来从来都没有过。原来如山一般的苦难突然压过来时,我还是会出于本能地去寻求他们的庇护和安慰,而他们也会出于本能的,在我寻求帮助前就已经默默扛起了那座山。原来那些与父母的互诉心肠,那些温柔闲话,能使苦难显得不那么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