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作家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书写令你最感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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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津渡,从事诗歌散文写作,著有诗集《山隅集》《穿过沼泽地》《湖山里》等,童诗集《大象花园》,散文集《鸟的光阴》《鹭过翠微翻素影》《植物缘》等。2018年获“小十月”儿童诗歌优秀奖。
作者:津渡 编辑:帐房伙计 摄影:关中老狼 音乐:莫西子诗
傍晚的时刻

傍晚,一天中最神秘的时刻。林子背光的一侧,小河上薄雾淡敷,轻得仿佛不想惊动尘世上的任何东西。渐渐黝黑的叶缘似乎要说出什么,但空落落的长椅,始终保留了沉思的坐姿。倏忽之间,蛱蝶飞来,停在露出水面的湿泥上,它们是在吸附盐,或者其它有用的矿物质?我不得而知。我喜欢发呆,偶尔也会竖起耳朵倾听。那里有准备掘巢过冬的小龙虾,慢慢地爬搔,慢慢地,像隔了整整一个世纪,才从泥穴中滋地一下,弹开水花。
树丛间,又是一幅景象。背壳上绘满星点的天牛,在樟树的树桠间来回地捣腾,一会儿头朝上,一会儿头朝下。这种浑身铠甲的生物,用钩子似的脚趾钩住树皮,舞动曼妙的长翎,摇头晃脑,张开一对巨齿,没有片刻安宁。我很难想象它那对位置固定的大眼,究竟能对什么东西对住焦点。在紫荆的长荚之间,一只臭蝽钻来钻去,也许意识到了周遭的某种不安宁,突然停止不动,只留给你一对伸平在空气中,锯秃了似的扁嘴巴。露出的身子一侧,还有一条细细的,像用了2H铅笔笔尖描绘似的虚弧线。假如我伸手去触动它,便会在指头上留下无法形容的怪味,让人闻之作呕。唉呀,二十多年前,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倒是经常相互撺掇,做出这样的傻事。
鸟是傍晚最灵动的天使。从林子深处出来,就能看到觅食的灰椋鸟。这些头顶髹了漆一般的家伙,足以让一片秋光洒照的草坪跟着颠簸活跃——这当然是我的一种错觉罢了。它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走走停停,互相招呼着,挨挨擦擦,显得十分活泼。有时候,它们又会猛地一呆,然后一伙儿急冲冲地赶过去看个究竟,仅仅因为银杏树上刚好掉下来一粒果实,就勾起它们的好奇之心。白头鹎站在草坪最外面,这些家伙素来莽撞霸道,但是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瞅着灰椋鸟的嚣张。北红尾鸲虽然天性胆小,但也从不放弃自己的机会,一旦灰椋鸟稍有松懈,它就会趁其不备,悬曲了两脚,抡转轮子似的翅膀,把花叶珊瑚的顶叶,扇成一阵小小的涡流。它们趁着灰椋鸟追赶白头鹎的当口,叼起一颗草籽,马上颔首挺胸,投进石楠丛中。

这是灌木丛和草坪间的故事,各种明争暗斗一如既往,上演得不亦乐乎。有人从围墙那边过来,和我打招呼。你好,我看你坐在这里好久,他说,你在看什么呢?没什么,我这样回答他。在他过来时短短的一分钟内,白头鹎已经像贼一样地钻进了槭树细密的枝杈之间。至于那群灰椋鸟,呼啦啦飞到了竹梢遮挡住的净水泵房上面。他只能对我笑笑,站在那里想努力找个新的话题。我当然是彬彬有礼地站起来,笑而不答。我不能告诉他,秘密就在我们的头顶:那里有一对冕柳莺,在合欢树巨大的顶冠下,欢快地跳着探戈,足足已有半个小时。如此之高,它们的身躯又如此之小,世界上最轻盈的两片树叶,跳着世界上最美好的舞蹈。
老槐树下的午后时光

生活之中并没有太多奇迹发生,更多的只是别人看不见的挣扎与艰辛。冥冥之中,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掌控命运,生死契阔,中年况味,惟有镇定自若,从容面对。除此之外,我对这个世界仍然充满了专注与好奇。也许,我比从前还要超脱。风雨飘摇,人事泯灭,见惯无惊,我只是更加注重从事物中感知,体味自己的内心。
从早上六点到傍晚六点记录一棵木芙蓉树的花朵变色;在岩窠边,用一天二十四小时观察垂老的鸟儿静静等待死亡;在一年里的每个月的第一天站在同一个下水井井盖上为同一棵马褂木全年拍下十二张照片,这些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我至今做来依然津津有味。带着一点点激情和全部的热爱,在有限的人生中荒废时光,又在易于忽略的事物之中偶然所得,不意体察到世界的精微奥妙,这一切已然丰富我自己的生命。
正午,照例是一杯绿茶,一架望远镜,我在四楼的窗前静坐。
我所瞩意的并不是茶,而是面前的一棵树,以及树杈间不请自来的“贵客”。四月的午后,阳光格外明亮,老槐树花事繁忙,莹白、鹅黄的槐花纷披,在微风中闪闪发光。浓香馥郁,成群结队的蜜蜂在嗡嗡声中劳作,倒让人一时怔忡,以为那便是一个王国繁盛的梦境,继而醒过神来,止不住地跟着沉醉。
这一天,来得最早的是鹩哥,一小群冷不丁地飞来。它们举止莽撞,却也颇能消闲,在觅食与休憩的间隙里嬉闹。出乎意料的是,它们从不愿飞到高枝上去,只是盯着几根粗大的横枝做足文章,在那里相互追逐。据我的观察,除了雨天,它们偶尔会飞到树顶的高枝上摆动头颅张望,平素也就是在二三米高的地方短暂地停留。游戏是瞬间的事情,觅食的主阵地是在地上,这不过是劳累之余舒筋动骨,活动身子的一点把戏而已。
眼看着一只鸟儿刚从树下飞掠上横枝,马上就有另外的一只紧跟着上来,它在地底上作势摊平双肩,半张翅翼,两只翼尖像人手一样垂直向下,忽然就支开了翅膀,轮子似的一阵旋转飞动,飞到了半空,两只脚爪蜷缩,把一整个胸膛竖直,面向先前的鸟儿。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希望先前的那一位赶紧“让贤”;眼看着不能奏效,又在空中忙不迭地扭动身子,转而飞到了另外的一棵横枝。而地面上又有新的鸟儿作势向上,先前抵达横枝的这只鸟儿因为刚刚赢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这会儿也就愈发装腔作势,它把颈翎与肩覆羽炸开,张开嘴巴宣示主权:“笛吲—笛吲—叮~嘤——”。最后的一只显然不是“善茬”,它毫不理会,竟然“泼喇喇”响亮地发出振动翮羽的声音,直冲而上,那“卫冕者”也就收起那副得意形态,狼狈地逃离,一径跳到地上去了。

它们嬉闹一阵,也就整体撤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把午后空白的时间继续放大。麻雀们估计在楼顶的水箱边观察了许久,这才像“跳伞运动员”一样降落。这些投机主义者总是善于选择时机,一窝蜂地下来,散落在树冠间,争分夺秒地啄食槐米,着急忙慌地叼着来不及咽下的“战利品”撤离。伯劳来了,这勇猛的鸟儿个头并不大,但它的头颅几乎与肩同宽,就像一位壮实的“拳击运动员”。这位鸟族中“泰森”,一向惯于作战,它们不仅捕猎毛虫,蝼蛄、天牛,甚至白眉柳莺、棕头鸦雀、煤山雀、田鼠都会成为它们的“盘中餐”,即便是体型和它相当的鹡鸰、白头鹎、领雀嘴鹎、绿翅短脚鹎、白颊噪鹛,见了它也会望风而逃。至于麻雀,这些识相的主儿,焉能不审时度势地见机行事,溜之大吉。这个狠角色,虎踞在五六米高的树杈间,神态甚是倨傲,把嘴巴里衔着的一堆毛虫放在树干上排列开来,先是左右睃巡一番,低低地“咭吲——咭吲——咭咭吲~”哼上一段小曲,这才不慌不忙地一一捡拾好猎物,扑腾一下飞走。
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再没有鸟儿经过。我从窗子里起身,极目天宇,这才看到天空中盘旋着的大鵟。我猜想,它们正在领地上巡逻,远处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数不清的黑点在湖草边聚集。也许今天会又有一只绿头鸭,或者黑水鸡遭遇不测,因为那俯冲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在微小的疏忽中难免就会又增加一只冤魂……
待我把视线收回,这才发现槐叶翻动之间,凭空多了许多片“叶子”。一群黄眉柳莺正在迅疾地更换位置,它们后阵翻过前阵,此起彼伏地翩飞转移,这些微小的生命简直看着就要让人生怜。微风翻动树叶,正好用来障目,而迅速地瞬移转换,多少也能减少被杀戳的概率。除了这些,它们有别无选择!
我还注意到一只珠颈斑鸠,也悄悄地进入到了树冠的庇护之下。清早或傍晚,它们也许还会“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地叫唤一下伴侣,但在此时,杀机四起,它赶紧敛住声息,从粗大的枝干向树杈间转移,寻觅藏身之处。它的体型或许过于圆胖,所以行动显得尤为笨拙。飞跃的过程中,它尽量减少拍打翅膀的次数,以免那“蓬蓬”作响,哑闷又沉重的打翅声引来不测。它也不善跳跃,只会一前一后移动双脚,肩膀摇晃,屁股摇摆,让人着实好一阵着急。好在那枝干不长,一会儿工夫,它就走到了树杈与叶片的密集之所。
日头渐渐向西,阳光斜照,树丛中和草地上留下了明亮的光柱。那些鸟儿早就飞到了安全的地方,危险解除,一段静谧的时光重又回到老槐树身上。在接近树顶的树冠里面,一根横逸的细枝上,真是令人惊喜过望,我居然看到了一只绶带。这只美丽的雄鸟,站立于晦明交接的槐荫之下,一时被斑驳的光照笼罩,头项散发深蓝的光辉,拖曳着一束长长的尾羽。更为奇妙的是,它的嘴巴里还衔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草茎,在微风中颤动。我从望远镜里望过去,它在那里休憩,两只眼睛里的表情散淡宁静,浑然已至忘我的境地。它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憧憬那一个正在建造,充满希望的家。

日头偏西,茶水早已冷去。槐树上突然鼓噪了起来。听那欢悦的“家,家,家家——”的鸣叫,就知道是喜鹊归来了。这勇武大气的鸟儿并不急于还家,而是带着回归的喜悦,预先检视一番。我看着它从下而上,头一扬,就摊开双肩,打开了翅翼向上扇动,不急不忙地张开脚爪,歇在了高枝之上。它又下到了低矮的树枝,它对自己的飞行技巧完全了然于胸,头颈稍微含沉,肩膀耸紧,然后摊平双翅向下滑行。这一次停驻,它显然是还想夸张地表演一下,一只脚先行“着陆”,一个趔趄,后脚紧急跟上,这才在树枝上双脚向前蹦跳着缓冲,尾羽富有节奏地翘动两下,把身子摆弄平衡。然后,扭过头来,再向上看一眼刚刚飞行的来路,它起身了,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不再犹疑,沿着树干攀援飞上,猛地就飞到了树顶,那一个椭圆的、被夕光映照得红彤彤的巢穴。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暮色下沉,我才恍然若悟,从沉浸之中蓦地惊醒。天不早了,我要用心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为这消磨的时光,也为生命中沉甸甸的感知与领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