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
每年入冬的日子,也是火神经过的日子。
这是阿牛听隔壁熟食店的三儿说的。
据说这一天晚上,火神会离开他的住所,驾火牛经过人间,火神的火焰会不经意间烧毁他触碰过的地方。所以这个寒冷的晚上,所有人都不能走出家门,也不能点灯或引火,而是得呆在自己那个破陋的屋子,守着破木桌子和硬梆梆的床板,或者躺在宽敞精致的睡房,偎着小妾窃窃私语,等待这一年第一个冬夜的寒气漫上来,淹没这个寂静的小镇,等待火神的火焰和他的巨大身影,拂过他经过的大地。
对于这个故事,大人们抱有一种肯定的态度。他们严肃地对待这一天,就像所有地方的人对待自己的民俗一样。镇上的富人甚至会在门上贴上赤红色的画像,上面的火神身形宽厚,身着铠甲,头戴宝冠,有着赫赫的威风。
阿牛是个十岁的孩子,今年入冬这天他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被完全地吸引了。有谁见过火神吗?火神烧过什么东西?他会从哪儿出现?阿牛的这些问题都让三儿不胜其烦。他只能告诉阿牛,去年入冬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外面疯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火神只是一个故事,就和天帝、雨神,过年时的魔物,姥姥歌谣里的怪影一样。不过既然大家都这么过,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为好。毕竟去年晚上他回家后狠狠挨了一顿打,屁股肿了七八天。
他还偷偷告诉阿牛,过去有几年,谁家的木桶在这天晚上突然烧成一堆灰烬,或者一课树不知怎么地着了起来,人们都说这是火神干的,但过了一阵子,总会发现这是谁家不小心的意外,或是镇上无聊小伙子的闹剧。有人说曾在某年入冬夜里,看见在远远的田间,有一排火星闪烁,从江边升起,慢慢地前进,像是一队赶路的人,向镇子而来,眨眨眼却又消失了。
也只是这样而已。
阿牛却真地一头栽进了这个故事里。他一心想着晚上溜出去,看看火神的样子。
但不幸的是,那天晚上,他没有出去,因为他和人打架了,所以入冬这天,他从下午就在家躺着,被父母看着不准出门。
和他打架的是狗子。之所以打起来,是因为阿牛和三儿在对话时,他正在一边听着,发出了不屑的嗤笑。作为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他很看不起这些小孩,并且这些看不起转化成了言语,最终让他们挥起拳头打了起来,他的脸现在还肿着。
今年入冬这天格外得冷,路边的树叶落得差不多了,黑夜早早地笼罩天穹,一轮圆月从东边升了起来,覆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街道上空荡荡的,整个小镇没有亮光,只有月色。狗子从家里的后门蹑着脚出来,一路溜达到了河边,朝河里撒了一泡尿,又沿着街走。他心里想的是明天接着去嘲笑阿牛和三儿这样的笨蛋。
树影落在他的身上,月亮不知不觉已经升得很高。狗子拐进小巷,银盘似的月亮就悬在窄窄的天空,月光仿佛带着寒气,如霜一般落在石板路和瓦片上,极其明亮而又慑人。他有些奇怪地发现,月亮上影影绰绰的晕影似乎突然被擦拭去了一般,清澈干净。
狗子觉得有些无聊,今天晚上一个溜出来玩闹的人都没有,他沿着小巷踢着石子,准备回家。这时他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这么晚了还有旅人经过?这让狗子有些惊异。他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巷口,看到大路上,有一匹白马,马上有一个骑士,瘦而高,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的影子也瘦而高。
一人一马前进的速度很慢,马蹄抬起落下的迟缓,甚至有种衰弱的感觉。骑士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黑如浓墨,几乎要融进夜色里。这个奇怪的组合,像是从哪儿突然出现,先前狗子在镇子上四处溜达时,一点也没有发现。
狗子不敢出来,蹲在巷子口,观察着这个离他越来越近的骑士。他看不清马上人的脸,只觉得苍白而又模糊,那匹白马也很苍白,瘦而四肢颀长。它就这么载着瘦高的骑士,经过狗子,迈着轻又慢的步子。狗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一片熬到冬天的树叶从树上缓缓飘落,然后发红,接着燃了起来,落在了狗子的手边。
狗子愣住了。
冬天的第一个晚上,确实还是格外得冷,狗子觉得身体有些发僵,很难站起来。他看见随着骑士的前进,身后仿佛有一直看不见的火焰手掌,抚摸着镇子的每一个角落。
旅店门前的枣树,蹿起了火舌;酒肆高高挂起的酒旗,在夜风的吹拂下跳动着焰光;米店旁边巷口的那块大石头,变幻出让人感到恐惧的暗红,仿佛要融化。这些燃烧着的火焰,并不蔓延,只是静静地燃烧着,仿佛被指令如此。一处又一处的微小火光,留在骑士的身后,东一星西一点地散布在空旷的黑夜里。
狗子开始后悔和阿牛打架,后悔听阿牛和三儿说话,后悔家里的后门锁得不够牢实。他等到腿有些力气,骑士也越来越远,有些看不清时,勉强站起身,他家就在镇口,他挪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往家走,一路上他看到那些燃烧的标记,大部分只残留一些余烬的火光,行将熄灭。快走到家时,他甚至脚步有些轻快了,轻快到离骑士只有十几步时,才发现骑士在镇口停住了。狗子也停住了。
没有任何声音,镇外是一片农田,农田更远处是宽阔平静的江水,江水上方是淡淡的山的轮廓。骑士回头,也许只有一瞬间,也许是很久,狗子觉得月光从来没有这么亮过,也许能把整个镇子照得如同白日,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寒冷到让他觉得心脏冻住了。
他感到惊恐莫名,于是他也回头,顺着骑士看的方向。
整个镇子在燃烧。
火光直冲向黯黑的天空,火影在月光下扭曲着,想要吞噬毁灭它所要触碰的一切。狗子仍然保持的一丝理智,让他看见火焰被一条条线分开,不会越过分毫。一间屋子的一半在火焰之中,另一半什么都没有发生,越过看不见的线又是熊熊大火。整个镇子如同一个燃烧的棋盘,又像是被隔着点燃的火把,秩序井然,凶暴的火焰和寂静的冬夜只隔着一条线,清晰地被勾画出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他的右手臂也在燃烧,火停在手肘不再前进,显现出一道圆形的火痕。他举起手,红色映在他的瞳孔里。
狗子醒来时,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这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已经是个疯子。
每年入冬的日子,也是火神经过的日子。
十年之后,人们仍然这样说火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