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与工厂，与河流

新工作区隔壁是座千年古刹，连带着园区名字也叫作某某寺，又不远处是座道观，于是每天上班都觉得自己像个勤勤快快的小和尚，心里又该是个清净无为的老道士。古刹在唐时叫做天王寺，倒教我想起了去年九月，旅程进行到大阪，乘JR抵达城市的当天傍晚就去到天王寺。巍峨的四天王面如蓝靛或似朱砂，径自在殿门上演出目眦尽裂，俨然就是那魔家四将，在神话还不是神话的时代，尚镇守佳梦。倒是刚放课的天王寺女高学生，身着水手服穿过寺院，平静得像是漫画中的一格。

园区内有座高耸的烟囱，早上骑车从附近地铁站到园区的路上，远远就能望见它，笔直地灰白在那里。在北方，许多有这样烟囱的工厂慢慢颓败、消失，有的变成了承载机械复制时代艺术的仓库，有的，就在人们的口耳相传里湮灭。在更远的北方，父亲年轻时以一个小电工形象横冲直撞的工厂里，也有几盏这样的烟囱，听说在黑白蓝灰的年代，曾有女工爬上去寻短见，像所有街知巷闻的工厂传说一样，结局并不分明。四五岁上，父亲有时带我沿变电所旁边的小路进工厂里洗澡，塑料拖鞋在破碎的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偶尔抬头看一眼那几束烟囱，只有一群灰色的鸟沉默地飞过。夏天傍晚强弩之末的暑气蒸腾，一滴汗从额头流进眼睛，脏手背擦擦眼睛，再抬头，那烟囱就变得模糊起来。后来，工厂生产的子弹幻化成单车，也不知道烟囱们是不是随着90年代人们残存的信仰，一同倒掉。

办公室到咖啡馆的路上，沿途开满了藤本月季，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开花的河。这让我想起了柳京的那条虚无的河。铜门里的露天泳池在冬天会呈现一种堆满腐烂落叶的狼藉，我常在此抽烟，然后把它想象成一条蓄满夏天丰沛雨水的饱胀的河，这让我感到安心。河水在想象中滔滔，带来城市巨大的回声。曾经想过总有一天我会厌倦这样的表述方式，会失去一些生命一样宝贵的记忆，像失去那条虚无的河。那些下游的渔夫会因此在某个晴天，一无所获。

但一朝在那条河边抽过烟的结果就是，一点起烟，河就出现。

夏天的午后，有时趴在咖啡馆桌上，任凭心脏不停向下坠落，从右边的眼镜片里反射出天空里的树。面前红色的茶，顶上覆盖着的甜腻奶油，慢慢化开。而生活也总是像奶油一样，凝固、熔化、变质或是被加工成粉末，这成为一种习惯。我们甚至活不过一幢房子，活不过一匹劣马和一首烂诗，但还是不能停止地建造习惯，建造故乡落雪的顺序。

就像在本不该贪凉的年纪，还是会打开冰箱挖一颗桃子来吃，冰箱门空旷的回声震荡在热空气里，渗出桃子的丝丝甜意。

桃子来自父亲故乡的一座小镇。那里也有一座寺庙，某个下雨的午后，在转山的车子里昏昏欲睡，进了石经寺就看见巨大的海芋叶子，和荒诞不经的歪头石像。有意思的是这香火正盛的庙宇，门前就是几处人间烟火气的小餐馆，经卷香烛和鲢鱼肥肠，都不能少。

前往父亲故乡那夜，京城雷雨。独自一人坐在机场出发大厅地上，光洁的地面上映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陌生人，面无血色的年轻偶像淹没在面目模糊却又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少女群中，觉得此刻的自己异常狼狈。在抓不住一切的年纪，不免显得有些奋不顾身了。

冷战时，语言符号是枪。

在巨大的工厂尸体里，看到旧时的太阳和八九点钟的太阳同框。年轻的太阳喧闹着奔向广阔无垠，瞬间只留下旧太阳和我，还有一排一排的纱网洒落的阴影。我想，正是这影子凝固了这条街道，以及街道里的人们那流逝的时间。厂房仿佛一只巨大的动物在呼吸起伏，在台风和暴风雪天气里，它的呼吸都不尽相同。想起那抑扬顿挫的呼吸，就觉得有些伤感。

行走时听不见蝉声，驻足时，海潮般的蝉鸣枕着松涛，一波一波袭来，又退去。像这个夏天，众柳不再能支承起更多的平稳之声。我发觉东京画廊门口孤独站立的人偶不见了，只有穿蓝色短袖毛衣骑车的少女从从前它站立的地方一闪而过。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经过这里，都会拍下那个穿条纹上衣的人偶，巨大落寞的身影。终于，像那条河一样，它也消失了。

夏天仍旧热到头痛。摇滚乐手融化在36度，一杯喜茶并不能将其救赎。哈雷机车与禅宗最配，毕竟佛祖也该走出一号线。长发的机车手满脸恣意，倒像是挥着降魔杵，催动火眼金睛兽，向自由主义的封神台驰骋而去了。

地铁扶梯下降时，窗外的陌生市区风景逐格消失，这具灵肉再次从地下破土而出时，见到的将又是城市的另一番景象。这城市或许有一万种可能，却都了无新意。就像是饥饿时，咀嚼青梅和樱花。亦或是，在炎热和抑郁的夏天，无法停止抽烟。

冷气渐弱的快销服装店，正在五折出售剩余的夏天。手指上沾染了烟草的气味，

自己终于还是走进了秋意渐浓的中年，那若有似无的焦枯气味，无聊透了。

开满月季的河流，花茎上的刺每扎一下都变成了伤口，提醒着1200公里以外的一场暴雨过后，漂浮在街道的心事有多刺痛。在这个古刹里，我假装像别人那样从早到晚地工作，但我并不在场。

傍晚，夕阳令人不安地跳跃着翻过烟囱和高塔，沉沉西斜，最后的贫乏的光，在河上绝望闪耀，仿佛收拢了整个城市的一切喧嚣——

Lives are better when dressed in the fabric of si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