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进花丛中
童年故事之光棍的烦恼。

1
那些年家里一次次的催婚,又没愿意跟我相好的姑娘,逢年过节的亲友聚会便是我的噩梦。我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好像把坏事都做绝,生怕有人说我。于是,心中就生出万千的苦恼。于是,一个人忧愁压抑和苦闷的时候就不免常常想起老光棍祥子叔的凄苦故事。
祥子叔是我们仁义村的全民公敌。他的好处,没有人记住一条,扒一扒他的不是倒是可以装下几火车皮。
祥子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呢,有人说可能是那天吧。
那天,村里的油菜花花枝乱颤,成群结队的野狗暴露在油菜花田里交欢,散发着诱人的生命气息。祥子叔无意发现这个秘密,从此他便开始变了。
“他以 前可是一个乖孩子。”狗交欢的场景每天都有,这是动物的天性,人们也见怪不怪,可对我祥子叔来说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他以前可是一个乖孩子。”
“对,世事难料,人生无常,都是那群畜牲惹的祸……”
我们仁义村的人说祥子叔看到野狗交欢的时候,他才刚满十三岁,我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祥子叔已经五十三岁。
“那天我们发现在油菜花田里发现了他,他倒在地上,我们以为他病了,得了羊角风。可没想到从那以后,他便天天往油菜花里跑,而且越跑越远,每次被背回来,不是瘫倒,就是口斜眼歪。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着没娘娃可怜,我们见他整天茶不思饭不香,也不去放牛,就说,祥子有心事啊?心里不舒服啊?还是有什么委屈啊?可他就是死活不开口,我们都知道油菜花开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都钻油菜地里扯猪草,于是我们就又开玩笑的说,祥子天天往油菜花里钻恐怕是在找媳妇吧?他呢,先前任你说什么都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偏是说到他找媳妇,人就霍的一下站起来,像受了什么刺激,毛牛似的就跟你顶上了。他说,你才找媳妇呢!你们一群人一天到晚是吃饱了撑着,吃家饭管野事!我们呢,自讨没趣,就不想再管他了。”蹲在我旁边的人说。
“后来呢?他还钻油菜花吗?”我好奇地问。
“钻,当然钻!”
“那再后来呢?”
“因为他总是昏倒在油菜花田里,我们都以为他病了,或是野地里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中邪了。那时他才十三岁,大家都恓惶他,也就留了一条心,注意着他的变化,可是他天天往油菜花里跑,我们就奇了怪,没想到有一天他果然出了事,他被一条野狗咬了不该咬的地方。”
“啊?你说什么?你是说……”
“想知道吧,那你问他吧,你看他来了,那不是他。”和我说话的人顺手指着正往过来走的祥子叔说。我冷不防地抬头就看见了他,觉得是太凑巧,心里的疑团一下子像被惊扰的鸽群扑棱棱地飞走了。我再看他时就莫名其妙的产生了奇怪的幻想,然后勉强地咽了一口唾沫等着他向我们走来。
“祥子叔,吃了么?干啥去啊?”我问。
“去信用社取点钱,我打算住养老院了。”祥子叔说着也不停步,从我们面前走过,又慢慢地走远,他脑门上的白发已经秃掉,脊背弯曲的甚是厉害,脸上布满皱纹,只是还有些笑容,不过看样子步伐还算轻快。
“人变了是么?”旁边的人说。
“是大变了。”我说。
“不变才怪,没有下面老得很快!”
“什么意思?”
“不是给你说了吗?他被咬了下面,不然我们怎么叫他半截子。”
“啊?我一直以为你们叫他半截子是在说他爱吹牛,天上全知道,地上他知道一半。”
“那时还没有你,你当然不知道了。”
“可是怎么会那样?”
“怎么不会。”
“东西长在他身上……”
“谁让他色胆包天呢?”
“啊?你是说他干坏事了?”
“坏事嘛,倒是没有,不过也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坏事?”
“你想听……”旁边的人意味深长的一笑,看着我,好像要猜透我的心思。我连忙尴尬地摆手看着脚尖说:“不说了,不说了,算了,不说了算了,不说了……”
2
祥子叔是残疾我以前隐隐约约的也听别人说过,我还问过大人,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正面回答我,剩下的印象就只是大人们从小都告诫我,不要靠近那个“烂人”,什么是“烂人”?我当时想,也许就是身上烂了吧,也许就是大家说的他坏的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吧。现在明白过来,我不由的脸上一阵发紫发红。
“你知道吗?他也是报应,坏事做绝,老天爷是长着眼睛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他干了什么坏事?”
“你没听说吗?”
“没有。”
“半截子做的坏事多了,说来说去他的事就是离不了女人,有一年他就为看女人糟蹋了你大爷家的一条半大的小母牛。那天,他放牛心不在焉,心里想着女人,在火车快鸣笛的时候看人家新媳妇过铁路,他也紧紧跟着想要过去,硬要慌乱中赶着牛走,他家的母牛好像有些预感,慢吞吞的跟在后面,等到上了铁轨的时候,突然又被火车的鸣笛声惊了,死活就是不走,最后母牛被硬拽出来了,小母牛恋母牛,跟在后头慢了竟给火车撞死了。”
“你说的这事我也记起来了,那次我还喝过大爷送的牛骨汤。”我说。
“还有呢,没有完!”
“什么?”
“也就是你喝过骨头汤没过多久你大爷就死了。”
“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你忘了我们过去住在一个大院里。”
“你大爷死的前一个月半截子光着膀子摸村里女人的奶,被人抓住骑在头上劈头盖脸的抽打,最后还吃了一嘴的牛粪呢,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后来就到我大爷那里去骂人。”
“对,对,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时候那么骚情?”
“骚情?他向来不是都那样喜欢指天骂地的咒骂我大爷不早死吗?真是一袋米养一个仇人,一碗饭养一个恩人。”
“你说的是什么,你听错了,我是说他那么喜欢和女人搞在一起。你那时小,可能不知道,有一次不是村 里来了一个算命的江湖先生,他缠着人家让给他算一卦,人家随口忽悠,说他要交桃花运,能娶个漂亮女人。他立马就高兴的飘了起来。所以才天天跑到你大爷那里闹事,再后来他胆子大了起来,就喜欢去跟村里的女人们开玩笑,大家一开始还不知道深浅,就和他说笑,没想到后来他竟然真的动手,把爪子伸进了弯腰捡针线的女人的衣服里摸奶。”
“原来这样。”
“你说他不挨打才怪,没事找贱,也是活该!从那以后女人孩子们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个个背地里都骂他断子绝孙,连男人们也瞧不起他,不想和他说话。”
3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是变了。”
“岂止是变了,他坏透了!半截子摸奶被女人打后,无处撒气动不动就跑到你大爷那里去耍威风,骂你大爷,硬是要你大爷给他娶媳妇。后来我去看你大爷,你大爷哭着对我说,他就是我的老子,我是他的儿子,老天爷也是造孽,我简直是没法跟那畜牲讲,他也不听我解释,死搅蛮缠不可理喻,我的气一上来就想急,我心里疼他,他却反倒比我还凶。你让我怎么给他娶,他又不是不知道,先前给他说过一个,他嫌人家是个傻子,他心高气傲,现在也不想挑了,后悔了,是个女人就行,可天底下的媳妇都给别人取完取尽了,连正常人都还欠着,他那条件,那还轮到他,又有谁愿意跟他呢?”
“不至于吧,他也就是想娶媳妇想疯了,我看他也不全是混蛋,有一次我还看见过他骂欺负大爷的人呢。”
“你那是表面,也是暂时的,有敌人的时候枪口一致对外,那是自然。你可知道你大爷和半截子吵完架的那天夜里你大爷的头受了伤的事情吗?”
“不是他夜里起来给牛填料,被躲在大构树下面的一个人用半截砖头砸的吗?”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谁?”
“你大爷到死都没有让人把这件事说出去,就是那个半截子。你大爷死后,我们仁义村的人才知道。有人起夜的时候用手电筒照到了,后来告诉了你大爷。你是不知道,如果不是被人发现,说不定那狠心贼还要上去补几砖头呢。”
“啊?”
“那你知道你大爷又是怎么死的吗?”
“听说是胃病。”
“胃病能死人?你都不想想,其实,你大爷是得胃癌死得,你见过得胃癌的,那个不都是被气出来的?这个就不说了,你知道吗?更可气的是你们去上高中的那会儿,他还干了许多混账事!”
“什么?”
“他先前只是偷偷的脱掉小孩子的裤子抓着人家的鸡鸡看,后来就整夜的趴在人家年轻人家的窗户上偷听人家睡觉。”
“啊?”
“他白天睡觉晚上四处闲逛还到处顺手牵羊。”
“他还偷东西?”
“对,他晚上专门偷人家女人的裤衩和奶罩子,这些东西人家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可人们都心知肚明,知道是他偷得,你说他变态不变态?这样他不成我们仁义村的全民公敌才怪。”
“哦,怪不得后来他日子过得那么艰难,老得那么快。”
“其实,他有什么艰难的,你大爷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光给他留的存粮就够他一个人吃十年,可是他不争气,越来越神经,竟然天天拿米拿谷子去换烟换酒,换来还请些游手好闲的人来吃,后来学的更坏。他甚至还跑到城里花钱看黄带。不到一年就把家里的粮食败光了。”
“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也许他真要有个媳妇就好了,有人管着他,看他能翻天。”
“你也许说也对,可前提是他要是个正常人。前提是那天半截子不去钻油菜花,没有找到那群正在交欢的野狗。天晓得他是鬼迷心窍了还是什么心态,他在那群野狗交欢的时候手拿一根铁棍狠命的抽打人家的屁股,结果受惊吓的野狗,狗急跳墙,就咬了他的裤裆。”
4
“不过他现在变了不是吗?”
“是啊,是大变了。多亏国家政策好,他领低保了,人也讲究起来,不过也有人当背地里议论和抱怨说,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半截子,比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修理地球的劳动人民还舒坦,你说这也算是对他的偏见入到了骨子里。”
“对,他现在又变好了,听说他很热心村里事,还总是想找机会帮助别人弥补当年犯下的错误。”
“对呀,挣表现呗!这是大家愿意看到的,不然又有找不到儿媳妇的人家迁怒半截子说他把村子里的风气污染了,没有那个姑娘敢再来,其实村里的年轻人娶不到媳妇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唉,别的不说,改了就好。”
“是啊,可你知道他变好的真正原因吗?”
“什么原因?”
“因为他有了点钱,又骚情起来,有个媒婆给他说如果他表现再好点,再花点钱说不定还能真正的讨到女人。”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喽,哪有的事,只是把钱交了,后面再就没有了下文,他去找人家,人家说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人家还说,如果你再来找我,我就告诉别人说你摸了我的奶,寡妇门前是非多,现在可是法制社会,你要耍流氓可是要把牢底坐穿,谁想过去一个光脚不怕穿鞋的人,到老了反而胆小起来,于是他只能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后来我们这里环境好油菜花里建了一个养老院,他又听说里面的有许多老太婆,连里面的院长和护理员都是女的,他这不又心动着想飞进花丛中,人家刚刚规划养老院的时候村上动员他进养老院他死活不去,现在又死活要去,你说这人怪不怪?”
“……”

5
光阴似箭,时间过的真快,又是一年的清明节。我回家相亲,顺便祭祖。又碰到和我聊祥子叔的人,不知怎么得光棍和光棍在一起,三句话就不离本行,我们又都聊起了光棍的事情,我提到祥子叔,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长长的吸了一口烟,慢慢的把烟吐出,看看远处,然后指着我们面前的一座新墓,无不伤感的地说:“唉,他妈的,光棍的下场就是惨!”
“怎么了?”我说。
“半截子,你祥子叔死了!”
“啊?天晓得又发生了什么……”
“他削尖了脑袋想钻到养老院去,飞进花丛中,结果,因为新去不懂规矩,给一个稍微长得年轻点的老太婆献殷勤,把自己的八宝粥送给人家喝,被另一个老光棍看见了,人家二话没说,找了一帮老头,把他拖到摄像头看不到的地方用蛇皮袋套着头狠狠地揍了一顿,完了人家指着他的鼻子说,屌,我操!新来的,老实点,那可是我的女人!”
“后来呢?”
“后来他就在养老院静静地躺了一个星期,一天下雨的后半夜就绝望的死了。”
“啊?……”
村里的油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它们含苞待放,它们花枝招展,淡淡的轻风吹过,金色的油菜花像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样,又像一群轻盈金鱼游向远方,忽然起风了,一群采花的蜜蜂飞进花丛中,顿时迷失了我的双眼。我眯缝着眼睛用手打着凉棚,看着花海,岁月的痕迹好像从未在它们身上流淌过一样,油菜花姿色完全还是几十年前的妖娆迷人,永远那么美丽,永远那么挺拔。那个曾经在油菜花最繁盛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野狗交欢的地方,那片曾经充满幻想的油菜花海,现在已是游人如织,每年都有成群结队的漂亮女人,或年轻或高雅或矜持或风骚的摆着各种让你眼花缭乱的姿势在那里游玩,而我们那时备受荷尔蒙煎熬,整天追逐女人的祥子叔再也看不到眼前的这一派风景。想到这些我又不免感叹生活,感叹自己,生活的故事总是这样,好像老天事先安排好的,不给人一点预演的机会。
(20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