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
这是她记事来的第一次手术。据说小时候切除过淋巴结,但她只留下似乎敷过仙人掌的印象,脖子上留下的一小道伤疤,是唯一确凿的客观证据。
她也没有生过孩子。她也习惯了被医生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感觉到冒犯。尤其当发问的主体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医生的时候,她轻盈无辜的回答几乎像一种骄傲的宣示。
各类文件的年龄栏里,她自己总填32岁,官方打印的正式文件里,都是31岁。他们不知道她早已准备好作为一个单身未育的32岁女人而存在。
手术排到第三台,刘医生说,是接台的,如果前两场因为患者有什么身体异常原因做不了的话,就到你先。
她点头,仿佛有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英勇。
伤到牙髓神经的风险很高,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很高。
她之前一定见过他。刘XQ。好看的眼睛好看的眼睫毛,应该是上一次在门诊见郑医生的那天,他也在。
她只见过郑医生戴着口罩的脸,三次。门诊一次,他是绝对的主角;住院后两次,跟在谦和又不失派头的明星教授身后,与其他明星博士一起。
“哦我记得你了!”医生们第一次查房时,她向教授团队介绍完自己的病情,并且给他们看了她的片子之后,他说:“你说我怎么这么冷漠。”口罩上他的眼睛还是那种不容挑战的骄傲自尊,那是家世良好与品学兼优带来的,与她的骄傲自尊不一样,她是拔地而起的倔强。相同的是,他们都容易受伤,并且他们都会假装不在乎。
她在他身后笑了,而且发出惭愧的笑声,在她后来的回想中,那笑声近乎谄媚。她很后悔,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新来过了。一方面是因为他英俊的脸——医院墙上公示着的专家名录里,网上也随手可以搜到,她截屏分享给了好几个朋友——她开心他记得她。而且他是医生,她是患者,他对她几乎有着天然的权威,哪怕她曾经当面那样控诉过他。
刘医生说的情况果然发生了,十点的时候,有一个男声通过病床后的呼叫系统叫她上个厕所后跟家属去护士站。时间把握得刚刚好,她已经在此之前努力去排了大便洗了个澡,妹妹也到楼下了——作为全麻手术签名的家属。就在她走到护士站前,妹妹妈妈也正好走出电梯,护士加快一步及时按了电钮,她们又顺利地走进电梯来到七楼手术室门口。
穿着无袖的蓝绿色工作服的手术辅助人员。跟医疗剧中的一样。本人签字,家属签字。换鞋,戴手术帽,回答问题。姓名?WL。手术部位?右下(这种每天在一样发生无数次的问答,医患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种无伤大雅的简化)。“我有过敏性鼻炎和慢性咽炎”,她一边说一边跟着一位女医师走进手术室——又在现实生活中解锁了一个从未亲身去过的地方,一边想她们光着的胳膊也许是要戴上长长的手套,预防感染。“一会儿跟麻醉师说”,女医师回答她。
聚光灯的中心,是一张比平时的床更高更窄的手术床,层叠铺着蓝绿色的单子。她依指示躺上床,“头再往上一些”,有人发出新的指令,她迅速调整身体。她的右胳膊被人淘金了一个布套,监控血压的;有人掀起她的上衣,在乳房下部贴上一些连着电路的小圆片,监控心脏的;有人给她盖上被子,并调整她左手的摆放位置;有人捏住了她的左脚,研究起下针的位置——她在心里为自己遗传了父亲的厚脚趾甲与来到南方染上的脚腕上的湿疹而抱歉。
为了缓解紧张——她总是不能好好地直面紧张,高考前她失眠整晚,高考结束后冒了一脸青春痘。呀,那可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她分享了她的担心:“昨天我在知乎上看到有人在全麻手术中醒来……”“不会的,我们在术中是持续给药的。”That is a relief.
姓名?WL。身上有假牙或金属物品吗?她张开嘴露出自己右上牙的牙箍。局部正畸吗?有人惊呼道,然后迅速凑过来几个脑袋,来看她口中的奇迹。多少钱?有人问她,不记得了,她略感抱歉。为什么她常常觉得抱歉?
体重只有47公斤吗?她觉得自己脸一定红了,因为谎报体重被发现了。入院那天称体重的时候,她正好憋着小便,于是向护士报体重的时候,擅自减了1公斤。“我昨天又称了,48公斤。”她昨天确实又去称了,和妹妹一起,她是48.5公斤,事实上。妹妹不到40公斤。也许自从她享受过43公斤的身轻如燕后,没法接受也是正常体重的现在。她没有谎报身高,她平和地接受了这个自己毫无改进空间的薄弱环节。
后来她终于从手术后的痛苦无助中浮上水面,她跟妹妹分享了这个小插曲。妹妹笑了,她在这一点上从未令她扫兴。她意识到,即便的48.5公斤,在别人眼里,她依然好轻啊!
左脚被如约而至的针头侵入,她想象有着复杂分子结构的药物循着绿色的静脉血管汩汩流入,两条腿仿佛感觉到了冰凉的液体。她不知道是药效还是自己过分敏感,她曾被另一位医生评价“胆子小”。她不同意,但是他已经对她做出了他的结论。
她描述自己的感受,确认它们是否正常。然后一个声音说“开始给药了啊!”两条大腿的肌肉先后剧烈地跳动起来。医师确认她的这一最新感受是正常的。然后她忽然听到了两个词“呼吸”“冥想”,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想象自己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原……
前一天,她知乎了“全麻手术”,有人分享,从未睡得这么好过。于是她打定主意,要给自己造一个美丽的梦。当晚睡着后,她梦见,她的主治郑医生,管床刘医生,和那位气度不凡仪态偏偏的博导模样的主人都是造梦师,然而她并不满足于在他们为她建造的世界里徜徉。她想象,创造,有着明快色彩的小楼房(她没来得及去勾勒细节),环形的露天咖啡座,她的同学朋友同事们,背影,没关系,她知道他们是谁。她挥动双臂,在自己创造的梦里飞翔,她得意于自己的创造(God is a girl), 得意于自己给自己的自由,同时得意于这一切获得了权威的肯定,这些男人们的赞赏。
嘈杂的人声。她知道她在他们手上。她平躺着,在走所他们的协助下所向披靡。“一、二、三!”她知道她被从手术床上移到了病床上。心电血压等被重新连接到床头柜上的仪器上,一根氧气管插进了她的鼻孔,用以固定气管的胶布贴在嘴周。
“纱布再咬20分钟哈。”她这才感觉到口腔右侧有一团纱布,止血的,她想。她看到妈妈妹妹的影子,但堵塞的感觉让她没法细读她们的表情。她也不想细读,她无需细读。她此刻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无人可以理解分享缓解拿走的感觉里。像一个人在深潜。
鼻喉相连的地方,有好多痰,她无法呼吸。阻滞。艰难地用语言表达给妹妹,叫了护士来,病床摇不起来,允许扶起身子来擤鼻涕,都是鲜红的。想要吐痰,她怀疑吐出来的也是鲜红的,但咬着纱布的情况下很难吐出什么来。护士说是口水,让她咽下去,因为一天没吃东西才会感觉黏黏的。她才不信。但唯有努力咽下去。
“三小时后才能枕枕头哈!”只能平躺。腰、背部的骨头都异常酸,一定是全麻后,肌肉都松懈了,骨架失去支撑地在手术台上放置了一个多小时。一小时四十五分,妹妹说,十点半进去,十二点十五分下来。下手术,手术室在七楼,医生办公室和病房都在六楼,果然是下手术。
这样躺着。一会儿睡着了,一会儿只是闭着眼睛,努力呼吸,等待时间过去。氧气管似乎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随她的呼吸徒然地响着。脚上仍在输着液,一会儿就有护士来换药,妹妹在问,止呕的,止血的,消肿的,消炎的,止痛的。还有促进伤口愈合的,对,维C,不是美白的。她晚上问护士,是医生嫌我太黑,开给我美白的吗?护士被逗乐了。她喜欢逗别人笑,她喜欢别人觉得她轻松随和并且令人愉悦。尽管她并不总是这样。
三个小时后,她终于枕上了枕头。
四个小时后,她向妈妈要了手机,没有理会她关于“休息着不要看手机”的忠告,就像对待她给予的其他忠告一样。不得不说有一些的确是明智的忠告。她回工作微信,还有朋友要来看望她的表达,她执意地拒绝。“你这么要强吗?”一个朋友问。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五个小时后,她终于见到了刘医生。她没有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几乎是焦灼地。妹妹有去找过他,带回“一切正常”四个字,但她需要见到他,需要他亲口说,而且需要细节。最后一颗牙还在,她刚刚用舌头舔到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安慰。术后第二天,他叫她去擦药的时候,他说,这颗牙严重阻挡了视线,要不是为了把它保住,手术一会儿就好了。
需要做三次根管治疗,现在部分牙根裸露在外面。不要紧。挖出一粒比芝麻大一点的骨质结构的东西,还没拿去化验,有可能是牙,比牙还硬。这一部分她没大理解,没关系,将来会明白的。“我的下嘴唇很麻,伤到神经了吗?”这是她第二关心的,他不置可否,说会开营养神经的药。好吧,既然已经是这样了,也只好坦然接受。可能周日或周一可以出院,好像是这样说的。氧气管是必要的吗?对,术后六小时内都要。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嗯,继续冰敷。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里,她看到自己破裂的嘴角,肿着的下嘴唇和半张脸。医生开了红霉素。
六小时后,叫护士来撤了监测拔了氧气管,她可以坐起来了。头不算晕,擤了鼻涕,痰or唾沫whatever,咽了一部分吐了一部分,可以正常说话了。她活过来一般,刷着大众点评外卖寻思吃啥。流食。她点了心心念念的表哥茶餐厅的瑶柱白粥。她喝完了整整一大碗。
就是那生命中仿佛被偷走的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她的潜意识一定记得。她隐秘地希望她把它存储在一个记忆球里,说不定哪一天,她读取了上面的记忆,发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惊天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