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当如此”仅以此文纪念我未曾谋面的爷爷】
如果说遗憾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经历,那么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我的爷爷。
在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逝世快15年了,他的事迹我只能通过家人的讲述中知道个大概。小的时候,这些故事只是我左耳进右耳出的解闷料,只有长大了,懂事了,才幡然醒悟,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大丈夫”。作为他唯一的孙子,我有义务、有责任去记录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让他在这个曾经他生活过的世界留下属于他的印记。
他并不是一个完人,对于奶奶来说,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山东人的大男子主义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他不爱做家务,吃完饭就坐在椅子上抽烟看报,一言不合就跟奶奶吵架,“就像头倔驴”,奶奶狠狠的说道。而对于大伯、姑姑、父亲来说,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私塾教育出身的他,规定所有孩子每天必须写满一百个大字,挑够两担清水,哪怕水缸都满了。就算倒在菜地里都得去挑,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天生就具有反抗精神的大伯不知道因为这个挨了多少揍,也多亏了他的严厉,我父亲和我姑姑至今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汉字。他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一个严厉的父亲,但同样也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因为工作单位离家太远的缘故,奶奶在生大伯的时候他并不在身边。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夜,他骑着自行车,拿着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10斤土鸡蛋,骑了二十多里地的路,赶回了家。生育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最危险的,她不会忘记自己曾经一脚踏入鬼门关时的每分每秒。她告诉我,那时候的爷爷,浑身上下都是水,而鸡蛋没有一个是完好的,全都碎成了汤糊糊。每次说到这儿,奶奶的嘴角都是止不住的笑意。这时候我明白,那一刻的奶奶,是幸福的。而对于孩子们来说,父亲虽然严厉,但总是会在下班回家后变着法的从公文包里拿出好吃的,有时候是糖,有时候是新鲜的肉,罐头。在那个普遍饿肚子的年代,吃饱饭都是难事,更别说这些好东西了。他其实很宠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两个女儿,那会儿住的是平房,因为邻居家的儿子喝醉了在院子里撒尿,被爷爷拿着铁锹狠狠的揍了一顿,这一打直接进了医院,爷爷还不解气,扬言见一次打一次,直到邻居家的父亲带着儿子过来赔礼道歉才罢休。“我们家有姑娘,这小子耍流氓也不看看老子干什么的?”“是是是,吴哥教训的是。”领居家的父亲一遍哈腰道歉,一遍抽自己儿子耳光。也是在爷爷的影响下,姑姑们以及我大伯,父亲,叔叔从小就战斗力爆棚,而且格外团结,打遍院内无敌手,姑姑瘦小,但打的男生满街跑,大伯,父亲,小叔更是不用说,常常1v多,3vN多的满街追人打,学校里再痞的混子也没人敢惹这几个吴家的孩子。爷爷还是个美食家,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全家人下饭馆,城里大大小小的饭店都被他们吃了个遍。奶奶不去,因为她生气,认为这样太浪费了,下饭馆的钱攒着多好,每次都堵气不去吃,爷爷在跟孩子们吃饱喝足回来后,就会喊我姑姑:“给你妈煮面条,你妈爱喝面条。”奶奶一看,他们去吃好的也不知道打包带回来点,还给自己煮清水面条,结果自然是更生气了,跟爷爷立马撕巴起来,此时的孩子们也都自觉退到一边,乐呵呵的看着自己爹妈吵架,写到这儿,笔者自己都忍不住笑。

作为一个山东汉子,爷爷1.76米的个头只能算是中等,他是吴家老太爷的第三个儿子,皮肤白暂,阔脸细眼,那时候的审美与现在大不相同,他是真正的“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作为周边村镇最大的地主,吴老太爷每逢过节都会让吴家的乡兵去请城里的戏班子、高跷队来村里演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年轻的爷爷迷上了踩高跷,每到他踩高跷的时候,附近几个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会跑出来看这个吴家的俊后生,跟在他后面嘻嘻哈哈。爷爷在跟奶奶吹嘘时往往陶醉其中,丝毫不理会奶奶的冷嘲热讽和泼冷水。在他还在玩泥巴的年纪,吴老太爷就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一个前清举人的女儿,一个比我爷爷大的多的女人,那时候的爷爷也许并不明白,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一个陌生的女人住进了他家,每天给他端尿倒水,背着他去私塾读书。他厌恶这个女人,总是想着法的折腾她,希望她离开。但是那个女人毫无怨言,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渐渐的,他长大了,不折腾了,也习惯了这个女人的存在,但是他仍然对这个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可言,女人仍然生活在吴家,尽心尽力的完成她作为吴家三少奶奶的职责,可爷爷直到离开家时,都没有对这个女人说一句暖心的话,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剧,是无数悲剧中一个小小的缩影。
如果不是在那个时代,爷爷也许会安安稳稳的当他的吴家三少爷。可惜,时势既能造英雄,也能捉弄人。他无法对抗那个风云莫测的年代。某一天,也许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门玩耍,也许只是照例在私塾的院子里抱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等下课,也许他还在想着下课回家吃什么,跟四弟去哪里玩。此时的他不知道,他再也回不去家了。这一天,在街上,他跟四弟被强征入伍。这一年,他才13岁。
我不知道我的太爷爷,吴老太爷,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是什么,不知道他为了让两个儿子回来做了多少努力,他的大儿子、二儿子就是这样被拉走的,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他的悲痛,他的无奈,尽管时隔近八十年,我依然能够体会,因为这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之间,最深的羁绊。
爷爷与他的四弟被拉入了陌生的军营,并很快分别。在这里,他成为了一名骑兵。他学会了骑马,学会了用马刀,学会了开枪,学会了杀人。他要活下去,就必须这样做。在这里,他也知道了,自己所在的部队叫国军,他的敌人,叫日本鬼子。在他的眼中,日本人长得跟中国人没有区别,并没有传说中的人人都是一张鬼脸。他第一次在战场上跟日本人厮杀,跟日伪军厮杀的时候,我想,他一定是颤抖的,没有人是天生的战士,他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很快,他开始习惯了这种生活,年纪不大的他成为了一名老兵,还成了一名小军官。一次战役,他带着自己的骑兵连往前冲,正遇上对面敌人的炮火轰鸣,炸弹在他身边爆炸,他的马受了惊吓,将他一下子掀翻在地上,爷爷失去了知觉。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此时的他,耳朵嗡嗡的作响让他头晕目眩,他站起身来,身边都已经是尸山血海,一个活人都没有,他找到了刀,又把枪捡了起来,又渴又饿还受了伤的爷爷只想赶紧找到部队,看到地上有一汪液体,他赶快趴下去喝,才喝了一口就吐的稀里哗啦,妈的,是马尿。据父亲讲,从那儿以后,我爷对啤酒总是充满成见,一滴不沾。
抗日战争结束了,很快,内战又打响了。他跟着部队继续战斗,只是他不明白,仗不都已经打完了吗,日本人都滚出中国了,怎么又要打?他糊里糊涂的跟着部队打东打西,却不知道自己打仗的意义是什么。军队的口粮都被高级长官贪了,他这样的低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只能每天都饿肚子,终于有一天,他带着自己的兄弟投了共,他在这里接受了政治教育,学习了他以前从来都没有学习过的知识。其实,他的觉悟一点也不高,他只想吃饱饭,活下去等战争结束而已。爷爷和他的兄弟被改编,在这里,他依然是军官,依然是骑兵部队。他跟着部队打进了济南,与还在上学的奶奶擦肩而过,那时候的他们没有见过彼此,但我想,缘分就是那时候定下的,爷爷总是问奶奶,“我那会儿驻地就在xx街,离你学校不远,咋就没见过你呢?”,奶奶说:“废话,我那时候还是个学生,见到你们这些当兵的都躲着走,你上哪见我去?”他还跟着部队进了南京,在那里,他见到了他思念已久的四弟,“三哥!”四爷爷向他招手喊道,原来四爷爷也成了解放军,比爷爷还早一步进了南京城,“哎!”爷爷大声喊道,可顾不上寒暄,他还得带头往前冲,这一面,竟成了他兄弟俩的最后一面。直到爷爷去世前的那段日子,他还在念叨着他的四弟。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退伍分配到了Q省,在那里认识了我的奶奶,生育了五个孩子,四爷爷则选择留在部队,后到北京担任坦克教官,而他的大哥、二哥在分别在H城与L城继续从军,担任高级军官。运动来临的时候,因为他们地主的成份,四爷爷被强制退伍,遣回原籍。二爷爷自杀,大爷爷和我爷爷也收到了残酷的批斗,几近殒命。奶奶回忆道,那时候她去看望狱中的爷爷,抱着一个孩子,牵着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管事的看她可怜,才允许她探望。
运动刚结束的时候,爷爷已经官复原职。可对监狱几进几出的爷爷来说,一切都晚了。他脾气倔得很,不知道说好话,一辈子当兵杀人的他就像亮剑里的李云龙,跟管教人员对着干,像这种“反革命的刺头”,监狱管理人员肯定是要“重点照顾”,因此,他收到了非人的折磨,身体早就垮了。他开始频繁生病,吃药进医院成了常态。最终,他病倒了,并且再也没有起来。在他临走的前几天,他还像往常一样,吃着好吃的,全聚德的烤鸭,马家的羊肉。然后就像已经知道大限将近一般,开始给奶奶交代后事:“六组的老周,我答应给他女儿办的工作的事,你别忘了....左边的老李,他儿子要当兵的事,你别忘了...”爷爷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在他临走前还在想着别人嘱托自己的事。最后,他给奶奶说,一定要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不能看着他们长大,这是他这个父亲,唯一的遗憾了。奶奶也信守承诺,在爷爷去世之后没有再婚,一直抚养着这几个孩子。我一直认为,我的奶奶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经历了丧父之痛,丧夫之痛,丧子之痛,但她依然坚强,抚养着她的五个儿女,两个外孙,一个孙女以及她唯一的孙子长大成人。是她让我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女性崇拜者,也是她让我明白了,一个女人到底可以有多么强大。
这就是我爷爷的一生,他于我来说,是一个英雄。也许他跟那些宣传的英雄人物相比略显不足。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凡的人,但他对家庭,对国家都可以说是无愧于心了,从这一点来说,他合格了。他是一个“大丈夫”,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以他为荣,以他为师。我知道,此时的他,一定在天上,穿着他挺拔的军服,骑着高头骏马,腰胯锦绣马刀,慈祥的看着我,保佑着我,他唯一的小孙子。每想到这儿,我都会对生活充满勇气,充满希望。
爷爷,官名吴钦琏,山东新泰人士,生于1931年7月21日,逝世于1981年11月9日,享年50岁。1943年参军,为国民革命军第96军,后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7兵团第35军,于1952年退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