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殊能将之】樒/榁(2/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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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殊能将之
【文源】 感谢坂御老师赠书
二. 榁
榁(むろ),杜松的古名,学名Juniperus rigida。杜松(ねず),柏科常绿小乔木。树叶呈针状,三叶轮生。球果呈紫黑色,可制油,有利尿功效。和名是“ねずみさし”的简略,意指针尖状的树叶可用于驱赶老鼠。
“试想一棵橡树。只要站在能看见它的地方,即使是傻瓜也知道它是一棵橡树。柳树和短叶松也是如此。在天空下,凭外形就可辨别它们,这很简单。但是,一棵杜松则会骗人。……它是植物界的郊狼。它是一个骗子手。”——Kate wilhelm,《Juniper Time》(杜松之时)
1.
石动戏作站在饭七站的月台上,看着吊在天花板上的大型看板,歪着头纳闷。塑料看板是全新的,上面用波普风的文字写着:
— — — — — — — — — — — — —
| 天狗原人的故乡 欢迎来到饭七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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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动向下看,前面是钢筋水泥的车站楼,似乎也是刚建成不久,墙壁白得晃眼。闪闪发亮的金属检票口旁,站着一位身穿浅粉色制服的年轻女检票员。她满脸欢迎的笑容,正为接踵出站的旅客收走车票。
这里真的是饭七站吗?
石动感到不安,再次确认金属板上的站名,上面确实写着“饭七”二字。
所以,自己确实来到了饭七温泉这里,时隔整整十六年。可是,石动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从高松开出的私铁电车里竟乘满了携带大件行李的观光客,而且他们竟全都在饭七站下了车。竟然有人会在饭七站下车,真是难以置信。而且,这“天狗原人”又是什么?
石动把车票递给女站员,走进车站,脑子里充满了疑问。
检票口前面是宽阔的旅客大厅,大厅四周是沉稳的乳白色墙壁,数十名观光客在里面徘徊。出入口(竟然是自动门)那边站着的,应该是迎接团体客的旅馆工作人员。他们手里拿着旗帜,高喊:“这边!”
这边也彻底变了啊——石动四下张望,如此想道。以前,这里应该只有一间非常狭窄的木造候车室。
十六年前,候车室的墙上挂着一个古老的挂钟。因为钟摆时常罢工,所以指针也从来没有指正过(不过,也没有谁在意过)。
而今,墙壁上挂着的是一个电子时钟,电光显示的准确时刻精确到秒。一家像是即将返程的旅客,似乎非常信赖地用这个时钟确认着时间。
十六年前,墙上只贴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宣传海报,上面的照片褪色而模糊,还用透明胶带修补过好几次。
而今,墙上装饰着数张全新的海报,用料是涂料纸,上面是明亮的照片与设计新颖的活字。海报的照片无疑是那个令人怀念的天狗冢,但其上的几个大字“天狗冢遗迹”,对石动来说彷如字谜一样。
十六年前,在候车室的长凳上,总会有一位矮小的老婆婆。老婆婆住在附近,因为与儿媳妇关系不好,不想待在家里,所以儿子上班后,她就马上来到车站里,在这里消磨过白天的时间。每次见到老婆婆靠在墙上打盹,仿佛是车站的备品一样,石动都会不由得会心一笑。
而今,哪里也看不到老婆婆的身影了。不知是多年的婆媳纠纷最终和解了,还是那已经习惯硬木椅的屁股不喜欢这凹出优美曲线的塑料凳呢?当时她已经很大年纪了,或许,说不定已经走了吧。
取代老婆婆的,是放置在车站角落的真的备件。越过熙攘的人群,可以看到那是真人大的男性人偶,头发乱蓬蓬的,张开的下巴好似猩猩,肩上披着粗糙的毛皮衣服(但应该是人造毛皮吧),右手拿着一柄难看的石斧,举到脸旁。
人偶台座的金属板上写着“天狗原人想象图”,所以这应该就是天狗原人本人了吧。但为什么这个原始人的模型会放在饭七站里呢?石动丝毫想不明白。
正当石动还纳闷时,墙壁上的时钟显示,此时距离约定的三点已经过了五分十四秒了。石动暂且放下种种疑惑,急忙走出站外。
相约的人已经在站外等候了。宽下巴和略厚的嘴唇丝毫未变,给人以和善的印象。不过,乱蓬蓬的卷发中已经混入了不少白丝,体态也和印着“高见旅馆”的青色半缠和服完全相称了。
“好久不见,终于到啦。”
平山次郎微微一笑,向石动挥手。
不,这么说不准确——石动脑中马上作出修正。平山和青梅竹马的高见绫子结了婚,做了高见家的上门女婿,现在应该叫“高见次郎”才对。
“白头发多了啊,次郎。”
时隔十六年与次郎相会,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阿春也是,胖了好多啊。”
次郎也嘴不饶人。
石动向下看了看自己的腰身,和少年时代比确实胖了,当场反省了一下过于依赖外出吃饭的生活。
所谓“阿春”,其实是由石动的俳号“春泥”而来的昵称。十六年前,当时石动十七岁,正在准备高考,但他却疏于复习,沉溺游玩。终于,发急的父亲做出决定,将石动强制送到了香川县的亲戚家。父亲想的是,在这无处可玩的饭七町,即使是不肖的傻瓜儿子也得乖乖复习吧。换言之,石动相当于是被处了流放荒岛的刑。
石动住的亲戚家就是平山家,次郎是家中次男,两人很快就玩了起来,给对方起了昵称。不过,次郎几次抱怨“阿戏太拗口了”,所以石动就让他叫自己“阿春”。那时,石动连一首俳句也还没创作出来,却已经狂妄地给自己定好俳号了。
“次郎你老了多少,我也就老了多少啊。”
石动耸了耸肩。次郎明朗地笑道:
“说的也对啊,分毫不差……好啦,走吧。”
石动与次郎并着肩,向着沿河的山道慢慢走去。
两人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十人左右的集团,集团前有一个年轻人带头,穿着和次郎身上一样的青色半缠和服,看来他们就是和石动一样前往高见旅馆的团体客。不只他们一团人,路上到处都是观光客。
在道路的右侧,以前那些门面不大的木房子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取而代之的,是挂着鲜艳招牌的可丽饼屋小吃店,是有着店前大片露台的白色咖啡馆,以及从前从未有过的快餐特许店。
连以前无人光顾的土产店也客似云来。商店前面还有几面旗子,写着“天狗原人馒头”、“天狗原人锦旗”,石动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
“喂,次郎,天狗原人到底是什么?”
石动小心翼翼地问。次郎则吃惊地答道:
“啥呀,你不知道呐……哎哟,就你老爬的那天狗冢呀,那玩意儿,其实是绳纹时代的遗迹呀。老早有个客人住咱们家旅馆的,叫大野原孙太郎,就他发现的。还有,雷斧神社的御神体天狗之斧,其实也是绳文石器呀。说明白点,饭七町就等于是以前有绳文人住过了。那就是天狗原人呀……”
整整十六年都没有听过赞岐话,太令人怀念了。虽然石动生养在东京,但对于不是三代东京人、纯粹江户子的他来说,由于只能说所谓的“普通话”,所以他一直都很羡慕能说一口家乡话的次郎。
有些小说家,不管故事背景设在哪里,总是把台词都用普通话来写。也许他们认为,“让登场人物说方言,会有损作品精妙的气氛”,但石动却认为这种想法十分愚蠢。不光是赞岐话,关西方言中有许多关联丰富的词汇,听了就让人觉得很舒服。石动无法想象次郎用普通话说“正好我也要回高见旅馆了”,那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次郎继续用富有节奏的赞岐话说着:
“……好难得发现个遗迹,咱们就想着怎么用来把町里搞起来啊。后来呢,把天狗原人包装成町的招牌,就成了全町上下的第一大计划了呐。”
“这个振兴计划看起来很成功嘛。旅馆似乎也兴旺起来了。”
石动看着前方的团体客们说。
“多有托赖呐。啊,对啦,咱本来想让你住新的别馆来着,但团体客实在太多啦。所以对不住,要你委屈一下,住在老的本馆了。”
“你们还有别馆?”
石动心中吃惊。那间门可罗雀的破烂旅馆都有别馆了?一时间石动不敢相信。
“前年建成的。”
“真不错啊。”
石动感叹一声后,突然想起:
“那么说,天狗冢已经登不上去了啊。”
“喂喂”
次郎皱了皱眉,轻蔑地看着次郎说:
“你都老大不小了,咋还琢磨着偷窥呢?差不多该收敛啦……现在天狗冢已经不许接近了呀,四周有绳子拦着,旅客都只许离远着瞧。雷斧神社也翻新了,宫司先生现在对绳文时代比天狗大人更熟悉呢,毕竟每天都要给旅客们做讲解呐。”
“我可不记得偷窥什么的哦。毕竟,我每次都是挑没有人的时候去的。我只是在观察那空空如也的露天温泉,做做研究而已。”
正当石动做诡辩时,他想起了一件事。
“要说吧,也只有一次,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个超漂亮的姐姐。哎哟,那漂亮的,比起感到幸运,我更觉得羞耻或是说害臊了。而且,我总觉得那个姐姐一直在往我这边看……”
“阿春你那时已经回了东京,就庆幸自己的幸运吧,后来咱可被那个姐姐好生骂了一通。”
次郎绷着脸道。
石动先是楞了一下,马上笑喷出来:
“什么呀,原来露馅了啊。啊啊,立刻溜回家真是太好了。”
石动捧腹大笑,下一秒却明白了什么。他之所以和次郎聊往事聊得这么开心,是因为他对次郎的现状一无所知。
“现在次郎你是高见旅馆的老板了吗?”
“哎,说是也是吧。家里老人隐退后,我就算是社长了吧。”
“不错啊,和你迷恋的可爱的小绫结了婚,现在是温泉旅馆的老板,还兴旺得要加建别馆。真是幸福啊。我真的好羡慕。”
“幸福啥的……”
不知为何,次郎露出了不快的神色。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现在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明亮的太阳悬在西山上空。高见旅馆沐浴着斜斜落下的日光,依旧是一副陈旧的模样。
木制洋馆的对面有一座钢筋水泥建筑,应该就是次郎所说的别馆。楼高五层,完全是宾馆的风格,比起本馆来大得多、高得多。别馆的大堂应该也不在本馆,团体客们经过石动熟知的高见旅馆门前,一直向前去了。
“背包给咱。”
次郎转过头,伸出右手。
“啊?”
“你的背包。没给客人拿行李,我会给那位一通骂。”
次郎接过背包,背在肩上,疾步走进旅馆本馆的玄关。
“有客人到了!”
次郎向前台一声喊,里面走出一位穿和服的女性。
“欢迎光临!”
女子双手端正地放在膝头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转向次郎:
“这位就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阿春……不是,石动先生。”
“这样啊。初次见面,我是次郎的妻子。”
“不是,以前我们应该见过一次……”
石动犹豫着回答,只见面前穿着贴身和服的高见旅馆老板娘——高见绫子,歪着头小声喃喃:“是这样吗?”
十六年前,两人只在次郎介绍下见过一次,不记得也是自然的。另一方面,石动也有些许混乱。在他的记忆中,绫子的形象与眼前的这位女子并不一致。
石动记忆中的高见绫子,是偷偷倾慕着次郎的青梅竹马小绫。她有着极富魅力的浓眉,还是有着天真无邪少女心的女大学生。
可是,现在站在石动眼前的,是一名成熟妖娆的女性。身形稍胖,全身看上去很圆润。眉毛仔细打理过,呈细细的弯弓状,向后梳的头发染成了茶色。和服上描绘着有仙鹤飞去的图案,看上去很贵,与身形正贴合。她的全身上下都表明这是一位能干的旅馆老板娘,一颦一笑都散发着魅力。
“因为刚好有一批团体客光临,所以我们可能会服务不周,还请客人尽情享受。我们也好不容易为您准备了房间。”
绫子的语气很和善,但“好不容易”这几个字听上去却有些刺耳。翻译成白话,就是“看在是我先生的朋友的份上给你腾出房间来,你可得好好感谢”。
次郎也听出了其中的刺头,为石动辩护道:
“好难得从东京特意过来的,十六年没见了,这不挺好吗,绫子?”
突然,绫子抬起右手制止了次郎,倨傲地说:
“我跟你说过,在旅馆要叫我‘老板娘’,对吗?”
“……不挺好吗,老板娘?”
次郎在最后小声地订正。
“我现在要去接待别馆的团体客人,这位朋友就麻烦你办入住了。”
“是,老板娘。”
“你没忘了参观孩子上课的事吧?”
“是大后天吧,咱记得很清楚,老板娘。”
“还有,那个奇怪的男人也许还会去找大野原先生。要是他骚扰的话就报警。”
“咱明白了,老板娘。”
“好啦,后面就交给你了。”
绫子挺直腰身,向次郎交代完后,又向石动低了低头:
“很抱歉,我在此先行一步了。之后请尽情享受……”
然后,她就回到前台里面去了。
石动似乎知道次郎白发增多的理由了。
“背包还你。”
次郎轻轻地叹一口气,把背包递给石动。
“大野原先生就是刚才说的遗迹发现者吧。他现在也住在这儿?”
石动在柜台一边登记资料,一边问道。
“是啊。”
次郎在柜台后面回答:
“真正的发掘调查老早结束了,说是补充调查啥的,现在住在这儿。他还带了研究室的学生来,估计也和学生的学业有关吧。”
“找上门的‘奇怪男人’是谁?”
“是个中年男人,说是个业余考古学者,好像是来给大野原先生找茬子的,说什么‘你的发现都是骗人的!你就是想在考古学界出名,才把天狗冢遗迹捧出来的!’之类的……”
这时,次郎压低声音:
“其实呀,我们也蛮在意的。你瞧,不是也有捏造石器、引起骚动的事情吗?我们担心天狗冢遗迹万一是假的话,那可咋办……所以对不住,绫子她也有些神经兮兮的。那婆娘现在是饭七町观光振兴协会的委员来着……”
老婆在眼前就叫“老板娘”,背后就叫“那婆娘”。石动暗笑不语。
“……咱还听说明年有一场‘天狗原人祭典’,要现在才说它是假的,那可麻烦大了。”
“天狗原人祭典?”
石动楞了一下,不禁大声说道。他的脑中浮现出次郎穿着一身毛皮、拿着石斧、欢欣跳舞的样子。
“好难得町里有这么多客人呐……”
次郎担心地喃喃,接过石动填写完的资料。
“对不住了,住宿费要付全了。咱想着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想给你免的,绫子却说不行……”
“当然要给。你们连房间都准备好了,我也不能白住。”
石动挺了挺胸,内心却很失望:连个折扣都没有吗?
次郎收好资料,转过身去背向石动,从日式橱柜的无数小抽屉中取出了一把钥匙。
“这个是叫药师柜,对吧?”
石动用钥匙指着橱柜:
“用药师柜整理钥匙,挺别致嘛。”
“一眼看上去也许是挺别致的,但钥匙放在这么小的抽屉里,很容易搞不清哪个钥匙对哪个房间的。”
次郎苦笑着:
“这是绫子祖父的兴趣,他收藏了一大堆古董。你瞧,那也是收藏的一部分。”
说完,次郎指了指柜台的一端。
石动顺着方向看,柜台靠墙的位置上摆放了无数的人偶。花魁、童子、婴儿、歌舞伎演员、福助、达磨、惠比须、大黑、白狐、小猫等等,素材题材各式各样的人偶堆在一块。要是整理一下再展示就更好了,石动心想。
石动抬起头,看见人偶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几个面具,有能面、伎乐面、天狗面具等等好几种,没有进行任何分类。
绫子的祖父想必已经去世了。要是他看见他的收藏被摆成这样,估计要当场晕过去。对绫子和次郎来说,这全都可以归在“人偶和面具”的大类里,所以没必要再逐个进行区分吧。收藏不过一代,确实不是乱说的。
“有报名上电视鉴定过吗?”
石动本来只是开玩笑,次郎却认真地回答:
“绫子好像报过名哦,说也是对旅馆一次不错的宣传……搞定了,咱带你去房间。这边来。”
2.
两人走向前台左手边,一段短走廊的尽头是一方小小的谈话空间。地板是木制的,上头数张黑皮沙发坐满了人,几名年轻男女正开心笑着闲聊,还有一名穿着浴衣的中年男人正独自享受着烟草。
谈话室的天花板不高,上面几处垂下几盏手提煤油灯一样的东西。
次郎见石动抬头看着那谜一样的物体,便说明道:
“那个叫吊式煤油灯,在明治大正年代,还没有电灯的时候用的照明用具呀。据说要放煤油才能点火。也是老爷子的收藏啦。”
两人走过谈话室后向右拐,前面就是客房。走廊的左边有一列木门,右边是一列玻璃窗,外面就是庭院。窗子是古典的上下拉动式的,窗框已经发黑,上下拉动时想必要费一番工夫。无论是外面的石棉瓦屋顶也好,还是这个窗户也好,都让石动有一种身处英国推理小说中的感觉。在这充满如此氛围的馆中,说不好还会发生一起密室杀人事件。
“这个家也是老爷子凭兴趣建造的。”
次郎一边走,一边担当观光向导。
“听说他是一个很时髦的人呐。因为这座本馆已经老旧了,在建别馆时,咱还跟绫子说翻新一下这边,结果她说‘内行的人就喜欢住这样的地方’……但还真是这样,预订本馆的人一直很多,大野原先生也因为怀旧而选择住在这边……”
本馆充满人气看起来也是事实。在前往房间途中,石动与次郎多次与其他住宿客人擦肩而过。透过窗户向外看,日本庭院中也有许多客人的身影。有在精心修剪的松树枝下散步的,也有沿着本馆与别馆各自石子小道、前往内院露天温泉的客人。
只见那头有几名穿着浴衣的年轻女性,看起来像是女大学生或OL,她们一边谈笑,一边朝着露天温泉走去。石动看了,开始有些许同情十六年前的自己。刚才对次郎说的话既不是诡辩、也不是借口,用望远镜从天狗冢向露天温泉看,无论多少次都是空空如也。目睹那位美丽女性的那个夜晚则是唯一的例外。要是放到现在,十七岁的少年石动大概每晚都会狂心乱舞吧。不过,也许会因为过于沉迷偷窥,在高考中遭遇失败就是了……
次郎把石动送到房门口后,说道:
“咱还有很多活儿,就先走了。晚饭后有空的话,再和你好好聊。”
说完,次郎就快步离开了。
之后,石动打开门锁,进入房间。
房间是单人房,门对面有一扇大大的窗户,地上是木地板,睡床也是木制的。石动之前还盼望,既然是去泡温泉,最好是穿着浴衣、在榻榻米上打铺盖睡,现在他感到有些失望。也许别馆里也会设有和室吧。
石动把背包放在床上,把上装挂在西服衣柜的架子上,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
拉开窗帘,果然是镶在铁框内的厚重上拉窗,窗外就是温泉街。明明还没到日落,山道上的观光客却是人来人往。恐怕到了夜里,穿着浴衣的醉客就会群起出没吧。
石动回过头,看到走廊侧的墙边有一个橱柜。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叠着浴衣。石动大喜,马上换上了浴衣。把脱下的毛衣和裤子扔到床上、换上印有高见旅馆商号的浴衣后,石动终于感觉到,自己确实来到温泉边上了。
橱柜上并排放着的物品,无疑也是绫子祖父的一部分收藏。石洞首先注意到的,是正好放在枕头边的黑色大马鞍。不知是江户时代、亦或是战国时代的物品,凭石动贫乏的眼光难以判断,但看上去确实长年用过,是装在马背上的实用品,背部凹陷的部分已被磨得粗糙不已。在马鞍旁边,横放着一根长而重的铁桩,一端呈圆环状,大概是插在地上、用于拴马的桩子,桩的表面已经生出红褐色的铁锈。
在橱柜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小小的铁质马具,像是圆环中绑着两个十字的马辔,D字形的马镫,U字形的马蹄铁……它们连串起来,就像是用生锈的铁在墙上画的记号。
这是马厩啊,石动心想。不过,在这预约爆满的旅馆中能给自己腾出一间房,就算是马厩也无可奈何。单是不用睡在沾满马粪的茅草上这一点,也许就该感恩戴德了。
石动很快调整好心情。反正自己交足了住宿费,怎么说也得享受一下温泉旅行。石动从背包中拿出替换内衣和毛巾,决定先去泡露天温泉。
房门不是自动锁,也没有防盗链,只有一个老旧的门闩。也许“内行的人”品味的就是这种古典风趣,但对石动来说只不过是一种麻烦。石动咔擦咔擦锁上房门,把钥匙放进装着内衣的塑料袋,朝走廊前方走去。
客房区与谈话室交界处有一段通完二楼的楼梯,楼梯前就是通向庭院的门口。石动脱下拖鞋,穿上摆在阶下的木屐,拉开格子拉门,来到庭院里。
木屐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石动沿着石子路,悠悠地向前走。
青黑色的石子在地上画出一条缓缓的弧线,通向露天温泉。路的两旁是冬枯的茶色草坪。草坪上有几棵青绿色的松树,其间散落着坚硬的庭石。临近日落时分,四周开始笼入薄暮的橘红中,散步的旅客也渐渐散去。
更衣室是一座四方形的钢筋水泥小楼。入口是铝制的拉门,分为两处,垂下的布帘分别写着“男”、“女”。石动走进男更衣室入口,脱了木屐,踩在亚麻油毡上,发现更衣室里已经放了脱衣笼,应该是先到的客人的。
石动比较谨慎,把脱下的衣物放进墙边的寄物柜后,用钥匙锁上,再把钥匙绳系在左手手腕上。然后,他右手拿着毛巾遮挡私处,来到通往露天温泉的门口,打开了门。
石动虽然几次从天狗冢观察过露天温泉,对这里的构造相当清楚,但还是第一次亲身进来。高高的木板围起来的地面上,有一个角落被岩石包围着,葫芦状的浴池开了一个口,其中热烟叆叇,弥漫四周。不过,这不是天然的岩场,看起来是把岩石搬过来后人工建成的。作为证据,那里周围的地面没有铺地,露出了土面;而为了不弄脏入浴客人的脚底,还在土面上铺上了竹苇,连接到浴池那边。
尽管四国地处日本列岛南方,二月毕竟也是冬天,黄昏时的室外还是很冷。石动快步走过席子,对三名前面的客人喊一声“失礼”后,就急忙泡进温泉中。
石动让温泉水浸至肩膀。随着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心情变得舒畅,石动把双手靠在岩石上,充分地伸展双脚。
木板那头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应该是之前看到的几位年轻女性的。她们悄悄低语一阵,又发出明朗的笑声。女人真好啊,石动心想。女人可以和朋友们一起泡温泉、一起闲聊,男人估计对这种事情想都没想过。事实上,现在在温泉里的四位男性似乎都是独自前来的,每人占据着温泉的一个角落,沉默着,孤独地享受着温泉。
石动抬头看向山的那边,寻找着天狗冢。他盯着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山腰,很快就找到了杉林缺失的地方。从这儿看,越过杉林缺失的部分,只能看到天狗冢的顶部附近。反过来说,正如石动凭经验所知的那样,如果不登上天狗冢顶部的话,是看不到露天温泉这边的。
但是……石动开始怀疑。从这里看天狗冢只有那么小的一块,晚上根本不可能看到有人站在那。虽然次郎抱怨“后来被那个姐姐好生骂了一通”,但那次偷窥到底为什么会暴露呢?
左思右想间,石动已经充分享受了温泉的快乐,走回更衣室时,太阳已经落下了。通向本馆的小道边,沿途的水银灯已经点亮,石子路被照得通亮。
难得身体暖和起来,为了不让它凉下来,石动快步走进本馆的门内,站在阶下,却发现剩下的一双拖鞋,不知为何左一只右一只扔在两边。正当石动想着诸如此类无聊的问题时,楼梯上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有人在争吵,其中一方的口气十分暴躁,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也十分蛮横。
“我知道你是在撒谎!”
有人高声叫道:
“天狗之斧的柄是杜松木。若是绳纹时代的磨制石斧,木柄一般都是杨桐或交趾木。而且,根据碳同位素测算年代,得出的结论不应该是制成年代远在绳文之后吗!”
“所以我刚不是解释了吗?”
另一人厌烦却冷静地答道:
“木柄是后来重新配制的。斧刃和木柄的平衡性如此奇怪,显得头重脚轻的理由,也在于此。大概被发现的只有斧刃部分。虽然不知道发现者是樵夫还是以前雷斧神社的宫司,但总之有人事后给斧头配了一把柄,就是这么回事。”
“这不过是你的借口。首先,天狗原人算是什么!绳文人怎么可能是原人!”
“我说啊,那是这个町里的人擅自取的名字。我从未说过天狗原人之类的词。你就凭一个观光海报上写的东西来非难我,这会让我很困扰。”
“说到底还是在逃避呐,你这个骗子手!”
随着骂声出现在楼梯上的,是一个脸涨得通红的瘠瘦中年男子。他的发际线已经后退到了脑壳顶;黑框眼镜的镜片下,是他燃烧着怒火的目光。
“好啦好啦,你冷静一点。”
一个身材庞大的四十岁男子安慰着那个暴怒的中年男子,走下楼梯。他的肥胖已经远远超出了中年发福的程度,体重可能有接近一百公斤。他脸上蓄着胡须,有一张童颜却挂满了肥肉,银框眼镜的架脚也向两边撑得很开。
从他们的对话内容推测,这个男人就是天狗冢遗迹的发现者,大野原孙太郎博士本人。然后,紧跟在他身后的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应该就是次郎所说的“研究室的学生”。他理应是以成为考古学者为目标的大学生或研究生,却留着一头及领的茶色长发,和现在的年轻人简直一模一样。这个年轻人脸色铁青,不知是被枯瘦的无礼中年男子的惹怒了,还是在担心恩师的人身安全。
“总之,请你不要再用道听途说的东西来找我的麻烦。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我的论文副本送给你看。”
大野原在一楼楼梯前停下脚步,盯着中年男人说道。虽然口气非常平稳,但也包含着不可置否的严肃。
中年男人也不回应,扭头甩开大野原,匆匆离开了。
大野原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年轻人说:
“这个人,不知道明天还会不回来。”
但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大野原的低语,在那一瞬间像是发呆一样,而后马上反应过来,认真地答道:
“要不我们报警吧?怎么说,他也太死缠烂打了。说不定还会使用暴力……”
“应该不至于吧。好啦,别管了。我们去吃饭吧。”
大野原笑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可是,年轻人依旧是一副不安的神情,脸上阴郁不散。
看着两人并肩消失在走廊那尽头后,石动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因为一直站在阶下,所以身子完全凉下来了。穿着浴衣继续站在这,说不定会着凉。石动用手捡起阶下两端的拖鞋穿上,赶紧回到房里。
石动在房里换上自己的衣服,保险起见还穿上了毛衣,然后就到食堂去吃晚饭了。
食堂铺的是木地板,用的是陈旧的木桌子,排成一大排,这让石动又一次失望了。好难得来一次温泉,到现在还不曾一次坐在榻榻米上。坐在榻榻米的客间,膳食装在漆器上,上面是刺身拼盘或是其他的和食,浴衣上披着宽袖棉袍,盘腿坐在坐垫上,嘴里吧唧响,这样才是石动内心渴求的用膳。在温泉旅馆吃饭,不这样怎么能行?为什么我非得在人头涌涌的食堂,还是坐在椅子上吃饭不可呢!要是再给我端上一盘意大利菜什么的,我绝对不忍了!石动心里发誓。
穿着青色半缠(看起来这就是高见旅馆职员的制服了)的年轻人把晚饭送了过来,是玫瑰鲑天妇罗做主菜的纯和风料理,所以石动也暂且压下心中的不忿。鲑鱼吃起来很新鲜,看来是在附近的溪流中钓上来的,实在是美味,石动开始对高见旅馆的经营理念有了一点改观。而且,虽然石动说不上名字,但配菜中的黑乎乎的蚕豆吃起来口感爽脆,也是很美味。
在晚饭中得到迟来的心与胃的满足后,石动准备回房。这时,前台那边传来了次郎的声音:
“咱现在有空啦,聊聊吧。”
于是,石动与次郎来到了谈话室。现在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所以谈话室里只有两三名客人。次郎扑通地坐在黑皮沙发上,猛地脱下半缠和服扔在一边,用手指解开浆得挺直的白衬衫衣领,意思是:终于下班了。
之后,两人闲聊了将近一小时。
聊到两人的近况,石动才知道,次郎和绫子已经有两个已是小学生的孩子。仍是单身的石动感到十分愕然。
“阿春也早点有个着落比较好哦。”
次郎与自己仅相差两岁,现在他却一本正经地忠告自己,像一个人生的大前辈一样。
话题转移到饭七温泉的改变上。现在温泉街的繁荣,是花费近十年的振兴计划的成果。饭七站翻新也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一直生活在町里的次郎似乎不明白,为何石动会如此吃惊。
“说起来,JR高松站也翻新了呀。”
石动似是顺口一提。
“是啊,去年翻新的呐,现在好漂亮个车站。”
次郎对这个话题也颇感兴趣。
聊着聊着,两人渐渐也不怎么说话了。说到晚饭配菜的黑色蚕豆叫酱油豆之后,两人都变得沉默下来。石动思考着,想起了一个最新的话题。
“说起来,刚才我看到大野原先生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争执哦。虽然这么说,但大喊大叫的完全只有那个中年男人而已。”
石动谈到在楼梯前看到的事情后,次郎脸上露出不快:
“那人是快日落时来哒。他干了啥?没做啥过分的事儿吧?”
“他很亢奋,大野原先生则很平静,但和他一起的年轻人看上去却一脸担心。那个染着茶色头发的就是学生吧?”
“是呀,中条光男先生,是大野原先生研究室里的学生。别瞧他染了头发,像个冲凉运动员似的,他应该是个研究生。听说是大野原先生的得意门徒呐。”
“最近的很多研究生都会染茶发哦。”
石动对次郎的古老思维露出一声苦笑:
“不过,只要不在鼻子和眉毛上穿环就挺好……”
石动正说着,忽然闭上了嘴,因为那位名叫中条的茶发研究生出现在了谈话室前。
中条好像是有事到前台,没有看向谈话室中的两人一眼,匆匆忙忙地走了过去。他的脸上眉头紧锁,表情僵硬,让石动很是在意。
次郎似乎也注意到中条的样子有些奇怪。
“出啥事了……咱去瞧瞧。”
次郎对石动说完,便披上了半缠和服。
“我也去。”
石动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两人一起来到前台,中条正和绫子在说话。
“可以借一下万能钥匙吗?”
“请问出什么事了?”
绫子困惑地问道。她似乎也下了班,换上了淡蓝色的衬衫。中条稍微合上眼,看上去非常不安,只能认为他是丢了房间钥匙了。
终于,中条抬起头,看着绫子,说道:
“我去大野原老师的房间去了,可无论我怎么敲门都没有回应,门也上了锁……也许出什么事了。”
绫子张大眼睛,嘴巴也张得老大,脸色眼看着变得青白。
3.
绫子慌慌张张地取出万能钥匙,把中条甩在后边,猛地向客房那边奔去了。
依然一脸不安的中条紧随其后,次郎不放心地跟了上去,石动也决定同行。
大野原的房间在客房二楼跟前, 也就是最靠近楼梯的位置。石动三人来到二楼上时,看见绫子呆立在房门前,满脸铁青,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木门。
“咋了?锁开不了吗?”
次郎凑上前,问道。
“锁本来就没有锁上,可是,门还是一点儿打不开。”
绫子依旧盯着房门,声音出现颤抖。
“也就是说,门闩锁上了。那么,大野原先生应该在房里。”
石动就像一个名侦探一样做出恰当的推理,然后走近房门,举起拳头:
“大野原先生,你在……”
正当石动想要敲门的那一瞬间,绫子突然把他双手推了出去。石动始料未及,像某些画里一样屁股着地,后脑勺撞在了墙上。
“你干什么!”
绫子叉腿站在倒地的石动身前,大声喝道。她看上去真的生气了,脸上冒出红潮。
“这应该是我来问的吧?”
石动呻吟着站起来,摸着后脑勺:
“老板娘,你这未免太过分了吧?我只是想敲个门而已呀?”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绫子非常亢奋,使劲挥动着双手大喊。
“不可以敲门!也不可以撞门!”
“我又没有说过要撞门。”
石动对狂乱的绫子翻了个白眼。
“你想多了。”
次郎拍拍绫子的肩膀,温柔地安抚道:
“咋可能发生和十六年前一模一样的事情呢?首先,天狗之斧还放在车站二楼的展示柜里,不可能在这儿的啦。”
“你咋知道不会又被偷了呢?”
“那得打破玻璃再偷呀,事情可严重啦,马上就会被发现的。”
“就算没拿天狗之斧,指不定还会有其他的重物落下呐……对呀,这房间里全是陶瓷器呀。那么大一个壶掉下来,砸开大野原先生的头,红色的血一下子喷出来……”
“请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中条在一旁小声说道。
“那个……在你们忙碌的时候插嘴,很不好意思……”
石动在夫妻俩中间插嘴道:
“但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给我简单说明一下吗?”
“那个啊,那时啊春你回了东京,大概不知道吧,十六年前曾有一起很相似的事件……”
于是,次郎把“天狗之斧”时间的始末给石动复述了一遍。
那天夜里,桥仓专务慌慌张张地来到前台,问:“有万能钥匙吗?”接着,所有人前往二楼的客房,马上就开了锁,但门闩锁上了,门还是打不开。次郎和另外两人以身撞门,撞破门的时候,就发现爱宕社长的太阳穴被天狗之斧砍穿了……
最后的真相是,在破门过程中,挂在墙上的天狗之斧掉了下来,砸中了爱宕社长。
“原来如此。为了打开密室而破门的行为,引发了一眼看上去像不可能犯罪的事情啊。听上去很有趣嘛。”
石动低声说着,次郎补充道:
“最后,是住在这里的一位女客人、水城小姐破了案,非常精彩。破案也是案发的第二天了,县里的警部也佩服得很呐。”
石动吃了一惊,双眼大张:
“难道、该不会是水城优姬小姐吧?”
“咱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来着。啊春你认识吗?”
次郎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啊,去年正巧认识的……水城小姐在十六年前住过这里,还破解了密室的谜团啊……”
石动正说着,脑中突然闪过“十六年前”这个词,似乎意识到当时自己从天狗冢偷窥的“那个漂亮的姐姐”是谁了。石动想向次郎确认一下,却一瞬间反应过来,在绫子面前说这些不太好,于是还是保持了沉默。同时,他脑中还出现了“名侦探露私写真集”这样的愚蠢想法,他赶紧摇了摇头振作起来。
“对嘛,就是这么回事,绫子也是担心呀。”
次郎总结道。绫子却没放过他,焦躁地喝到:
“在旅馆不是让你叫老板娘的吗?”
“那个,我们到底怎么做才好呢?”
中条刚才一直听石动他们说话,怯生生地插嘴:
“大野原老师大概就在里面,但我们扰攘成这样也不见他露面,也没有回应……”
说扰攘一点也不夸张。周围已经有许多听到声音凑过来的住宿客人,二楼的走廊、楼梯上全是人。他们小声议论着,远远围在石动他们的周边,看到底在闹什么事。
“……到底怎么办才好?”
中条的声音里渗出不安。
“即使结合十六年前的事件考虑,从门闩上锁这一点来看,大野原先生应该就在房间里才对。”
石动来回看着次郎和绫子,继续说:
“如果只是喝了安眠药、沉沉睡着倒还好,但有可能是受了伤,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动不了,也有可能是因为急病而不省人事。我们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吧。”
绫子听了石动的话,把手抵在额头思考了一下。终于,她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缝。
绫子环视走廊,似乎在找些什么。很快,她就快步走到墙边,捧起了红色的灭火器。
喂,绫子……不,老板娘,你要干啥?”
正当次郎还在吃惊,绫子已举起灭火器,一把撞在了门旁的小窗户上。玻璃被撞碎,发出巨大的声响,周围围观的人一齐发出惊叫。
绫子把灭火器放在走廊上,一边注意不让手划伤,一边把左手伸进窗户的洞里。她几乎把手深入到肩膀的位置,同时在里面的墙上嘎吱嘎吱地摸索着什么。
“有了!找到门闩了……好咧,打开了!”
绫子小心翼翼地从破碎的窗户中抽出手,扭头对石动他们说:
“虽然已经打开了门闩,但不要大力打开门,也不要冲进去,要慢慢地、静静地,不要晃动墙壁……”
绫子按自己所说的,慎重地打开了门,那个样子连闯空门的小偷也会甘拜下风。然后她控制着脚步声走进房间,打开了电灯。
正如绫子先前所说,大野原的房间里装饰着许多陶瓷器。壶、花瓶、大盘子之类的,并排放在橱柜上,每一件的表面都描绘着五彩缤纷的纤细图案。石动只是勉强能区分陶器和瓷器的程度,只能笼统认出深青色的、口子细细的壶是青瓷,至于哪一件是古伊万里,哪一件是古九谷,他就分不清了。不过,这些器皿在外行人看来,都是不得了的。说起陶瓷,在古董中也是人气最高的分支,想必绫子的祖父也花了大力气去收集吧。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孙女在打破采光窗时,不小心把一个花瓶打碎了一个口子的话,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暴怒的吧。
石动等人一齐看向床。
床上没有天狗之斧,也没有壶、没有花瓶、没有绘皿;也没血淋淋地倒下的大野原。因为,大野原根本就不在这里。
床上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杯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所有人都呆滞地看着床,只有石动匆匆环视了房间一周。床后面是一张书桌,桌上随意放着几本精装书,以及看上去像是论文副本之类的一摞纸。床边有一张桌子、一张安乐椅。床对面是一副柜子,中间放着一台中型电视。柜子旁边是厕所,厕所门关着。整个房间的构造和石动的完全一样。不过,哪里都不见大野原的身影。
石动走向厕所,轻轻敲门。确认无人回应后,他打开门,发现里面没有人,只有合上盖子的马桶与迎面而来的芳香剂的气味。
大野原不像是会躲起来吓人一跳的异想天开的人。不过谨慎起见,石动还是检查了西服衣柜。果然没有人,柜子里只挂着两件朴素的灰色上衣和一条裤子。
最后,石动调查了面向道路的窗子。他拉开窗帘,发现上拉窗锁得好好的。即使锁是开着的,毕竟这里是二楼,想从这里逃出去还是很难的。本馆的墙上没有任何突出来的部分,下面就是单纯的地面。从这里跳下去,脚应该会受伤吧。而且再说了,大野原有什么非要特地锁上门闩、从窗户逃出去不可的理由吗?
石动从窗户转过身来的同时,房门边出现了一个人影。
“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探头探脑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野原。看上去他喝了酒,圆圆的童颜脸变得红扑扑的。
“大野原先生,你去哪儿了?”
绫子喘着气问道。
“哎呀,刚才被那个考古怪人弄得心烦意乱,所以就出去喝了一杯……你们才是,到底在干什么?我刚回来,就看到房门前人头涌涌,门旁的窗子还被打烂了……”
“你出去了?”
绫子不由得大喊:
“可是,门闩锁着的呀!这怎么可能!”
“没错,这个房间是一间密室,比起十六年前的‘天狗之斧’事件更完美的密室。毕竟,明明房门所上了门闩,房间里却没有任何人这种事……更恐怖的是,连密室杀人的牺牲者也没有。”
石动说着,环视所有人:
“可是,为什么犯人非要把空空如也的房间设置成密室不可呢?”
4.
“那个男人看起来应该是本地的考古爱好者……”
大野原啜了一口茶,平静地说。
这里是与高见旅馆相邻的次郎与绫子的家。当大野原平安无事地现身后,绫子马上想起自己身为老板娘的职责,回到走廊笑着对围观的客人们解释道:“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一点小小的误会。”
之后,等各位尊贵的客人安心回了房,绫子便招待大野原和中条到自己家中,以便查清缘由。她见石动也厚脸皮地跟了过来,眉间似有不满,但也没说什么。
在前台内部有一个夜间值班室,里面有一个通向外部的铝门,门外铺有连接自家侧门的石子路。石动还以为,旅馆经营者的宅邸应该是瓦房顶的纯和风木制建筑,哪想到也是一座钢筋水泥的二层小楼。比起温泉街,这座摩登的建筑更像是新型住宅地的楼盘。
据次郎所说,在修建别馆时,他们顺便把以前的家改装成科荣两代人住的住宅。绫子也觉得自己的家还是崭新便利的为好,还特别喜欢最新型的开放式厨房。住在二楼的绫子的双亲,对现代化的生活似乎也格外满足。
石动他们被招待到一楼的会客室。房间是和式的,茶柜上放着一个大花瓶,里面插着鲜花。拉门上镶嵌着画有四季风景彩色玻璃。恐怕这些都是绫子祖父的收藏吧,但在这里全都在实际使用着。还有,眼前的上漆矮桌本身,或许,它的某一个角也是高价的古董。不过,比起被放在展示柜的玻璃后面,花瓶还是插着鲜花更好,矮桌还是放着茶碗更好。这样的话,古董们也会感到高兴吧,石动心想。
而最让石动高兴的,是来到饭七温泉之后第一次坐到了榻榻米上。石动享受着坐垫柔软的触感,认真听着大野原说话。
“……以前他就寄过关于天狗冢的诽谤中伤的信。不仅寄到我这里,甚至还送到了大学的事务所那里。”
“大学那边也收到了奇怪的信,对你来说很是困扰吧?”
石动问道。
“哪里,一点儿也不困扰。”
大野原直白地说:
“毕竟都是些胡诌的东西。我让我的同事看那些信,他们都笑了。就凭信的内容,寄信人甚至称不上是业余考古学者,看起来就像是只读过入门书或其他的人,只会卖弄道听途说的浅薄知识而已。”
“可是,他不是主张天狗冢遗迹是捏造的吗?”
“能说出这种没头没尾的话,本身就是他不熟悉考古学的证据。”
大野原轻笑一声,看了坐在对面的次郎与绫子一眼:
“我这么说,估计会让两位失望……天狗冢遗迹是一个极常见、并无任何珍贵之处的普通绳文遗迹,没有任何值得拿出来注意的点。这种程度的遗迹,日本全国上下到处都有,经常有地面施工,掘开地面就发现了的案例。假如爱宕先生是认真的话,只要经过简单的调查,就可以把它埋了,建高尔夫球场了。”
“怎、怎么会……这比说它是假的更糟糕呀。”
次郎脸色发青地从坐垫上探出身来:
“那天狗之斧怎么样,大野原先生?那个是不是有一定价值的文物呀?”
“那种程度的磨制石斧,在日本能发现的数目应该以万为单位吧。在考古学方面没有特别的价值。”
大野原断言后,次郎大受打击,沉默下来。
“不过,这只不过是我作为专家的意见,我并不打算妨碍你们的观光振兴计划呀。”
大野原笑眯眯地看着次郎,补充道:
“因为天狗冢遗迹,这个饭七温泉也兴旺起来,我觉得很好啊。虽然从考古学上看,你们多少有些误会,但我也并非要对你们讲这些大道理。不过,在观光海报上写我名字的事,还请各位收回。在这种写着‘天狗原人’的不严肃的册子上出现我的名字,总归是有点麻烦的……只有在这一点上,那个男人说的是对的。绳文人是新人,并不是原人。但‘天狗新人’听上去就变得不明所以了是吧。”
大野原轻轻笑着。这时,之前一直沉默听讲的绫子插话道:
“不,天狗原人确实在饭七町存在过。天狗之斧和天狗冢就是证据。在绳纹时代,天狗原人拿着斧头、在后山奔跑,就像车站里的模型一样……即使是现在也有相信山中有天狗大人的人,那么我相信有天狗原人也无伤大雅吧?”
绫子微笑着说。大野原则点点头,也微笑道:
“这就好。观光客人大概也不在意原人和新人的区别吧。”
绫子和大野原说得对,石动心想。原人和新人、绳纹时代和弥生时代、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的区别,观光客们大概是不会在意吧。人们只是想接触远古的浪漫,沉浸在未开发时代的幻影间,治愈在文明都市生活中疲惫的心而已。另外,在温泉中清洗身体的疲劳,吃过新鲜的和河鱼之后,他们就更不会说什么了吧。
即使天狗原人并不存在,这也一向不是问题。不,对观光客来说,天狗原人从一开始就是现代人得不到的自由与野性的象征,这才是天狗这样的架空存在的理由。
“所以,我不可能捏造出一个极为常见的遗迹出来。即使我这么做,我也不会在学界中变得伟大,也不会吸引传媒的目光。那个男人的主张从根本上说就是一派胡言。”
大野原耸耸肩总结道。
“可是,对方不接受你的解释。当他听说大野原先生你来到饭七町后,每天都会来骚扰你对吧?这对你来说还是有不少困扰的吧?”
石动发问后,大野原依旧坦率地回答:
“不,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在哪个领域都会有像他这样弄错的人,但在考古学界特别多。他还没有说出宇宙人呀、超古代文明呀、姆大陆之类的,已经算不错的了。”
大野原干笑一声,转向中条:
“不过,中条君看起来还没习惯,还很担心呢……”
“啊、是!”
中条慌慌张张地回答。明明恩师已经没事了,为何表情还那么僵硬呢?石动感到怀疑。
“这种人啊,就是认定了一件事,考古学者都是挖掘遗迹、做出大发现的。他们就想着在报纸和电视上成为头条,一鸣惊人。于是他们闭门造车,到处挖坑,却又因为一直找不到遗迹、受不到世界的注目而越发焦躁,最后就开始找专家的麻烦。这种人啊,大概有不少都是私生活混乱的吧。我们只是他们发泄郁愤的对象而已。”
大野原苦笑着挠头:
“可是啊,考古学是一门非常朴实的学问。刚才我说,天狗冢遗迹极其平凡,但也不是说我们就可以不对它进行挖掘调查。只有对日本各处的绳文遗迹仔细调查之后,我们才能对当时绳文人的生活有更详细的认识。天狗冢遗迹虽然不是世纪大发现,但也是可以用于认识绳纹时代的一份资料。踏踏实实地收集这样的资料,这才是最重要的。”
大野原平静地讲述着,不时侧目看一眼中条,大概这也是传授给学生的信息吧。
可是,中条仍是一脸紧绷的表情,低头看着坐垫。石动看着他的侧脸,脑中灵光一闪。
“这次你们来天狗冢遗迹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石动拼命思考着,想大野原提出了这个问题:
“次郎……不,这里的主人说,你们是为了‘对天狗冢遗迹做补充调查’而来的。但听了你刚才的话,似乎没有必要进行补充调查啊?”
“天狗冢遗迹是我第一个认真调查的遗迹,所以我很想让中条君看看。”
大野原轻轻拍了拍中条的肩膀,继续说:
“中条君非常优秀,在我的研究室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人才之一。我希望他将来可以留在大学里,继续朝着考古学者的道路进发……所以,我才想到带他来天狗冢遗迹,和他说说当时发生的事情。而且那时,我正好是中条君这个年纪。”
大野原似乎对中条寄予了相当的期待,他看中条的眼神就像一个父亲看着有出息的儿子一样。中条想必也十分清楚大野原的期待。
“然后,今天那个考古怪人又来找你了对吧。其实,我刚好看见了大野原先生你们下楼梯,所以你们是在二楼相谈的是吗?”
“是啊,在我的房里谈的。虽说如此,全程只有他大声嚷嚷,我只是在听而已。”
“中条先生也在吗?”
石动转向中条,但他依然沉默,只是点了点头。
“之后,你们谈完了,就走出房间了对吧?”
“其实是我眼看着没完没了,才决定把他赶出去的。”
大野原显露出厌烦的神情:
“他说了快三十分钟,还是很不满足的样子。我把他拉出房间时,他还大叫‘你干什么!’中条君听了急忙跑出来,我们俩一齐劝,他才终于肯走了。”
“之后,你就去了喝酒解闷,对吧?”
“是的。我和中条君一起吃过晚饭,然后就出去了。”
“原来如此……”
石动对大野原的回答很满意,看上去已经解开“空空如也密室”的谜团了。
“最后一个问题,抱歉。关于十六年前的事件,你们有在研究室里说起过吗?”
石动提问的一瞬间,中条的肩膀出现了一丝颤抖。
“我对这件事的印象非常深刻,我想是有说过的……”
大野原似乎没有注意到学生的动摇,用天真的表情看着中条问:
“我们说过的吧,中条君?”
“啊、是啊……我听老师说过好几遍。”
没错了——石动确信自己的推理是对的。
“咱还以为准是那个奇怪的中年男子搞的恶作剧呢,现在听下来,也不像那回事啊。”
次郎抱着手臂扁了扁嘴。
“好啦,这不也挺好吗,次郎。”
成功解谜的石动满足地笑了笑:
“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死亡,这样的事件算不上严重。确实门闩所伤这一点是一个谜团,但世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了。对了,这一定是天狗大人的杰作,或是天狗原人大人所做的超常现象……”
“你差不多收敛一点!”
绫子受不了石动的轻慢,终于爆发了。她双眼眼角上提,眼睛直直瞪着石动:
“十六年后再次发生奇怪的事件,我们可是真的很担心的啊。这算哪门子的好事情啊!要是因为这些怪闻惹得客人都不来了,那可咋办!还有,‘天狗大人的杰作’又是什么东西!”
绫子发起怒来,气话源源不断。
石动叹一口气,看向中条:
“你看,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啊?所以还是不要搞那些小动作,诚心道歉不是更好吗,中条先生?”
5.
全员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中条在坐垫上蜷起身子。
“到底怎么回事?”
大野原转向石动问道:
“你该不会想说,那个恶作剧是中条君做的吧?”
“把大野原先生的房间布置成密室的,就是中条先生。可是,那不是恶作剧。他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那样做的。”
“不得不做的理由是?”
次郎困惑地歪着脑袋:
“把没有人的房间内部用门闩锁上理由是啥?”
“那就是……”
石动右手握拳,敲了敲背后拉门上的彩色玻璃。
咚——在这一声清响发出的一瞬间,绫子不知为何皱了皱眉。
“……为了要打碎大野原先生房间的小窗户。”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大野原脸上一皱,说道。
“今天黄昏,大野原先生和中条君,在那个房间里见了那个自称业余考古学者的男人。”
石动调整了坐在坐垫上的姿势,开始讲述自己的推理:
“你们谈了将近三十分钟也不见结束,所以大野原先生你决定把他赶出去。你说,‘把他拉出房间时他暴怒,中条君听了急忙跑出来’,所以留在房间里的最后一个人是中条先生对吧。中条先生听到走廊传来怒声,因为担心大野原先生的安全,所以急忙跑出了房间,这一点没有疑问。就在这时,恐怕是中条先生的手尖或是哪里,碰到了花瓶,把它打碎了。”
中条依然沉默,但头沉得更低了。
“终于把考古怪人赶走后,中条先生和大野原先生一起吃了晚饭,但没能把打碎花瓶的事向他坦白。中条先生当然应该知道,展示在客房里的物品,都是绫子夫人的祖父的收藏品。因为是古董陶瓷器,所以需要赔偿相当的金额。此外,中条先生心知大野原先生对自己的期待,要是被他知道自己闯出来的祸,恐怕他会非常失望。”
石动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冷茶,继续说道:
“吃过晚饭后,中条先生留意到,大野原先生直接外出了,于是想趁这个机会,把打碎的花瓶蒙混过去。他拼命思考得出的答案,就是十六年前发生的奇怪事件。那起事件如此奇怪,想必大野原先生已经详细地把事件始末都告诉过他。中条先生对事件的细节恐怕也记得很清楚吧。于是,他就想到了这么一个方法。”
石动环视在座所有人的脸:
“只要把大野原先生的房门打不开这件事告诉前台,旅馆的人肯定会想起十六年前的事件。他们绝对会避免贸然地敲门或破门。于是,他们要怎样才能打开门闩呢?只有打碎采光的小窗、把手从那里伸进去才行。这样,当他们把门闩打开、进入房间后,即使发现窗边的花瓶碎了,也会认为是破窗的时候打碎的……”
“对了,窗边确实有一个缺了口子的花瓶啊。”
次郎一拍自己的脑门:
“就像阿春说的,咱还以为是绫子破窗时打碎的,根本没去注意……”
因为这里是自家的会客室,绫子也没注意到次郎直呼自己的名字。
“具体的过程恐怕是这样:中条先生最后一个走出房间后,大野原先生就直接去吃晚饭,然后外出,所以房门自然应该是没锁上的。”
“啊,因为我习惯了自动锁,所以不光是今天,之前也老是忘记锁门。老板娘,我也很喜欢本馆的氛围,但房门还是装上自动锁比较好啊。”
大野原转头劝言道。
“好。”
绫子只是含糊回应。看来,比起客人提议的经营方针,她还有更在意的事情,一动不动地盯着石动。
她一定是沉醉于我的名推理了。石动有些得意洋洋,继续自己的推理:
“之后,中条先生进入大野原先生的房间,把打碎的花瓶放在窗边,锁上门闩,向前台走去。他告诉前台:‘我去大野原先生的房间去了,可无论我怎么敲门都没有回应’。然后正如他所料,绫子夫人马上就联想到十六年前的事件。她甚至还把想敲门的我一把推开,这就说明她记得多么清楚。之后,为了打开门闩,她打碎了采光的小窗,甚至还不惜出动了灭火器,这大概是中条先生预料之上的结果。在这么豪快的举动下,就算有两三个花瓶牺牲,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等等,你漏了最重要的事情呀。”
绫子不服似的插话:
“我们去到大野原先生的房间时,确实房门没有上锁,但门是打不开的。之后,我把手从小窗那里伸进去开门,门闩也确实是锁上的呀。到底门闩是怎样锁上的?”
“和老板娘你用的方法是一样的,把手从小窗伸进去,锁上门闩。”
“可是啊,小窗也是锁上的……啊!”
说到一半,绫子突然叫出来。
“就是这样,你也注意到了吧?”
石动对绫子微微笑道:
“老板娘对十六年前的事件有着过于强烈的印象,以致于发现门闩锁上时,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采光小窗也是锁上的。因此,你就没有去确认小窗是开着的、还是锁着的。实际上,小窗并没有锁上,只要一拉就开了,自然也没有必要用灭火器什么的破窗了。”
会客室陷入一阵沉默后,大野原温柔地向中条问道:
“……这位先生说的是真的吧,中条君?”
“实在是万分抱歉!我对老师怎么也开不了口……”
中条爬下坐垫,向大野原深深弯腰致歉,头抵到了榻榻米上。
“道歉的对象不是我,而是这几位吧。你真是太蠢了……做出这种事,不是会给旅馆带来更多麻烦吗?”
大野原苦笑着,马上回复一本正经的表情,向次郎与绫子深深低头:
“老板、老板娘,我向你们衷心致歉,请原谅我的学生。中条君打碎的花瓶,暂且由我来赔偿。”
说到这里,大野原又露出不安的表情:
“不过,如果是高价古董,或许我也难以一次还清。要是这样的话,非常抱歉,还请让我分期偿还……”
这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绫子欢快地笑了出来。
“放在客房里的,都是仿制品啊。”
绫子的眼光像是恶作剧的孩子一样,说道:
“虽然不是不信任客人,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有被偷走的可能性,所以我们怎么会把贵重的古董放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呢?真品全都好好地保管在这个家中的地下仓库里啦。那个花瓶也不过是几千日元的廉价货,若您能和住宿费一起付了,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说到这里,绫子把食指抵在嘴唇上:
“啊,还有一事。刚才所说的请各位保密哦。放在那里的古董,也是我们旅馆的卖点之一呀。”
“哎呀,阿春,不赖嘛。”
大野原和中条离开后,次郎佩服地说道:
“你把那怪名片递给咱时,咱还担心阿春的脑瓜坏了呐,现在看来真像一个真的名侦探呀。”
我真的就是真的名侦探,石动心里叨叨。
“好了,我也回房去了。”
石动告诉次郎后,从坐垫上站了起来。
“石动先生……”
这时,绫子从他背后唤道。
“什么事,老板娘?”
石动回头一看,只见绫子站在拉门边微微笑着。绫子也佩服地要赞赏我吗?石动心想。
可是,不存在的。
“刚才,石动先生你用拳头敲了一下彩色玻璃……”
绫子指着石动背后的拉门说:
“这是祖父很喜欢的工艺玻璃,是江户时代南蛮来的舶来品哦。”
“啊,是吗?”
石动还不懂绫子想说什么,一脸茫然的回答:
“坦白说,我也不是很懂古董的事……”
“我想也是。要不是的话,你也不会用拳头敲了。”
绫子依然笑容满面,语气却十分尖刻。
“我有些担心,于是刚才过来看了看,正如我所料,玻璃稍微裂了一点……石动先生,你会赔偿的吧?”
“啊?”
“别担心,能放在这会客室的,价钱也不会高到哪去,最多也就十五万日元左右吧。”
“十、十五万日元?”
石动一下子吓破了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不相当于事务所一个月的租金吗?石动感到后背直冒冷汗。
绫子把脸凑上来,直勾勾地盯着石动的脸,再次重复:
“你会赔偿的吧?”
那是不可置否的眼神。
石动咽了咽口水,勉强挤出笑脸,答道:
“呃……请放心,‘破碎终有还清时,我思月末’。”
石动以为可以用一句玩笑蒙混过关,可惜绫子并不知道《崇德院》这个落语*,石动最后还是被强制赔偿了。
*《崇德院》落语梗概:一个年轻人偶遇一位漂亮姑娘,姑娘留下一句“瀬をはやみ岩にせかるゝ瀧川の”便离去了,这是崇德院所写相思和歌的上半句。于是年轻人派他的仆人去寻找这位姑娘。仆人在理发店寻找时,打碎了店里的镜子。店主索赔,仆人便说:“割れても末に買わんとぞ思う”(破碎终有还清时,我思月末),是和歌下半句“割れても末に逢はむとぞ思ふ”的谐音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