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短诗一辑
这些短诗均收录于《疲倦的运动的儿女》这一标题之下,是今年我的新诗集中的一辑。这是我第四本诗集,收入两年来的诗作,还包括一辑“小长诗”,一辑散文诗,以及两首长诗《喜玛拉雅颂》和《灭点时代的诗》。
“朋友之声”。 ——拙文《稍纵即逝的朋友,论亚历山大·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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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个中年诗人
对什么,你都不抱希望了。就祝你好好失望。 祝你的余生是个私人园林,别太便宜 也别太贵。不故作清冷,花朵满是热情。 瓶瓶罐罐嘲笑着,你过去写的那些受难体。 有不俗的来客,多点怀旧蜡烛 眼睛不会被不擅长的话题电灯眩晕。 当然,要有拒绝拍马屁和装孙子的态度 用一只表示你什么都见过了的 思想死老鼠检测对方那只语言好猫 判断他是不是可以给你写评论的。 至于那些你可能从未理解的知识 无非是一个外来的气人系统,为之 深受压抑的高标准,摧毁了你的《诗刊》之心。 还要梦见,上帝告诉了你一个无上理论。 忏悔录当然会写,令人垂涎的也仍然挥之不去。 当你开始赶时间,你就会宣传你的秘密 而你一直是多么想让,你的传记驱动 世界听众,住在你的窗口。当你老了 终于像个首长,再听听自己说的话 也要预约。燕子嘈杂,新茶煮沸 坐在主位,保持一种被敬礼的低迷状态。 这很令人上瘾,令人上瘾和烦人。
2019.3
再论“coward” ①
不,我关心的不是知识。我相信四十年前的 那场打断之后,对于你们,知识早已消失了。 我关心的是昏厥并未停止,是我国无能性的 一种表现为等待绝对改变的形式,抵触过去 和将来的知识,只承认绝对苏醒的形式。 其实,你们和那些把“你不懂”写在脸上的 诗人一样,已经很难认识到现实在发生什么。 同样愤世嫉俗又忽然间驯服,比如一个 海归博士头衔的傻逼就迷住了你。四十年的 无知是时代性的,像亲戚,像朋友,像一堵墙 而那些不断陌生化了的叛逆者已远非你们的亲友。 每个房间堆满从不去读的书,像早年伤痛的结痂 是的,《论语》需新解,王阳明堪称伟大 需要通过知行合一,来保持惠风和畅 春江水暖咏而归的鸭子,接过跪拜者的茶杯 赐一本腰封如皮带,系在民族魂胸口的书。 我相信那份宪章是真诚的。真诚悬置了你们 也悬置了所有人,使一个时代的跪伏也具有 某种准备起飞的姿势,而我们是多么需要它。 这就是泛自由派们虽略通文墨,思想粗朴 却被志士爱好者们围绕,以求寄托的原因。 前阵子,那个翻译了《coward》的朋友对我说 我们早年的知识都是二手的。那么,这以后 我们向这个时代,向各自的领域铤而撄犯 夺回十足的一手性了吗?学来的,从环境习得的 自己摸索出来的,又有何区别呢?如果这些 一手二手的自我更新,只是达成临时的社交认同 共同体认同,还原论认同,只是蒙在“coward”脸上的 那块布?“……过去几年来我一直感到死亡的印记或重量 (……)匆忙奔向尽头的感受。几乎是叔本华式的一团 混沌、沸沸扬扬、不断变形的东西,的确就是我写作的 对象。我对认同这个观念和整个计划变得非常、非常不耐烦 (……)来自何处,他们的根源,找出有关他们祖先的事 ——就像《根》那本书和电视节目那样,实在乏味,完全 不着边际。我认为我们最不该想的就是那件事。 有意思得多的是尝试超越认同而达到其他东西 不管那是什么。那可能是死亡,可能是一种改变了的 意识状态(……)那也可能只是一种遗忘状态 (……)我认为那是我们都需要的——遗忘。”② 你说,能做到最好的都去死了。我敬畏被好人选择 而非被坏人扮演的死神。我同意,困难的从来是在 第二个死神的吼叫中,听见第一个死神低声说的话。 我相信祂说,并不是做到最好就是去死。 我相信祂说,向死而生是因为视死如归的 老路已经被第二个死神篡改了,我们应该 努力生活以纠正它。所以,让我们忘记 那条老路,顺便也忘记你我之间勉强了 半生的友谊,分道扬镳以做好力所能及 互不理解的事,如此完成自己以迎回那个 一手死神的正义,不论祂是否说了那些话。
2019.4 ___________________ ① 鲁迪亚德·吉卜林《懦夫(The Coward)》,黎幺译—— “我不能旁观死亡,他将显身以示众人 他们领我走向他,蒙着双眼孑然一身。” (I could not look on Death,which being known, Men led me to him,blindfold and alone.) ② 出自Jacqueline Rose对爱德华·萨伊德(Edward W.Said)的访问,1997—1998年刊登于伦敦《犹太季刊》。
溪流 (致少年)
做一个本能主义的可怜虫,烟酒不停 认识一些美食家恶棍,有样学样 吻一个女人的方式如抗拒诋毁 二十岁之后做一些步行长征 然后,一个个朦胧版的大人物出现了 像你的亲属,对你构成了 一种完整的治疗,但这些都没关系。 参与到轻松的厮混中去是不错的。愿厮混 得到祝福,愿你的小气和志气得到祝福 不断有些明媚的配合是你看得起的。 你尽可以在你不断犯下的错误中 做一个伶俐的杜米埃,而黑暗是一间 错误的书房,是你阳刚之气的低语部分 有时你读萧伯纳,也读废名。 但你总会读到地狱的湍流,奔涌在 书页和你的背面,当对立面的压力逼近 像一艘行驶在你身上的大船,诗神 是不请自来的乘客,是你的凯洛斯时刻 ① 你在冥想世界,还是你成为了谁冥想的作品? 我想转赠你,一个朋友告诫我的话: “旧世界消退和新世界成熟,是两码事。”时代 总是无法无天的时代,北京是人生灭点的北京 当我们愈益清晰,当我们不堪一击。 至于我,比你强不了多少,“很少 甚至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源属于我 这正是我曾经拒绝、怀疑、犹豫的原因。” ② 少年时代,想象的笼子。以孤僻 管制虚荣,占据了我的青年时期。 然后,也许确实是“文学本身” 因此意志的噪音锻造了大部分中年。 有时,伸出手,我还会重新摸到世界的灰暗轮廓 再往前,我听见溪流,在山地和森林 认识过的溪流,同时出现在我面前 一种惟一不同于地狱湍流的涟漪。 我真想沿着一条无法被引用的溪流 走到死,而非沿着丧失。最后的话 我们会说些什么呢?说出涟漪吗?相对清楚的是 我们也可以枯萎而进入真,可以写一些 别太像诗的诗,但它只能是诗。
2018,12。 ___________________ ① “它是不像时钟上看到的数量时间,而是作为时机的质量的时间,那个正确的时刻。……它表明那促成一个行为可能或不可能的什么事情已经发生。我们大家在生活中都经历了这个时刻,感到现在是做某件事的正确时刻,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充分成熟了,现在我们可以做出决定。这就是凯洛斯。”——保罗•蒂利希《基督教思想史》。 ② “很少、甚至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源属于我;……这正是我曾经拒绝、怀疑、犹豫的原因。”——西尔维奥•方迪(Silvio Fanti)
写给陈韵
有一次,微信上,你问我一桩什么事。 我正在错过一场葬礼。满地旧衣服 秃鹫刚刚离去。我想听,没好意思听。 有人在偷偷请求原谅,好像在请死者 打一个看不见的耳光。我还碰到一匹 小马,跑得那么轻,仿佛马背上有个 看不见的孩子。那里每天刮风。人们 讨厌刮风,像讨厌一个天上的死结。 我承认,我是刻意找到了这片土地 每公里都是一个全新的句子。一路上 陡峭的悬崖,像一条害怕被泥泞拽住的
龙。那会儿我很浑,相信只有极限能理解 极限,我从不对风俗流连。比如去听飓风 盘查废墟,比如看见那里的巡逻队如此孤独 比如一个月不刮胡子,走完一条大河的 弧线。后来我发现这实际上是一种沮丧 像一首并不怎么样的歌但不可能被隐藏。 我还遇到一些有礼貌的孩子,他们的 父母觉得每个人都很贵,说什么话 都很惭愧。他们开始对别的宗教感兴趣 挂着主的画像,像挂着一面蓝眼睛镜子。 父母走后,没武打片可看的小孩儿们 虽然没有成龙,但也有上帝。包括 我在内,空头学者,如去马来牛 他们并不辨认。他们告诉我 如果你梦游时看到了鹰,你就会飞。 我只好告诉他们,铁马尘雾,岁云暮矣 众神奔忙懒得休息,如果会飞也没什么不同。
上完几节心血来潮的语文课后,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感到难过,我只是离开了。 我鼓励自己,诗会看着孩子们。
2019.3
“夶”之诗
“夶”[bǐ],有亲近、和睦、顺从、仿效等意。也通“比”,六十四卦之一,坤下坎上。也指矢括,箭的入弦处。古代哈萨克族、布鲁特族(即柯尔克孜族)以此称呼君长。也通“庀”,其基本字义是治理。——抄自网上词典。
你的公务员不会年老,收入可被全年扣留。 荣誉还有上升空间,部下和军队还可以进一步 忠诚。我们也从不要求太多,不论是睡是醒 都可以就着吃的,对你的肖像进行双重咀嚼。 生活就像个泡沫,而你是主要元素。 泡沫啪嗒,啪嗒,一个接一个破碎 每次都发展出一种笑眯眯的人民光学。 至于那些前现代大词,也在让原产国尴尬。 要把它们一个个送回去,送给鬼魂。实际上 它们太累了。十年的努力,百年的富强 这一切当然很难搞,其实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盯着那些专家学者,就像盯着一堆 蹲着的衣服,听他们打气筒一样呼吸。 从天狗变成天猫的新诗,也要有所配合 无论出自左和右,都伴随着东风百万 一句话就突破千言万语。斯文的脉搏 可以光速传递。谁比谁更不浮泛呢? 这是又一个在乌央乌央的浮泛中 走自己的路的时代。当然,时代是伟大的。 因为,看到这个时代,人人都会蹲下。 所以,当你提问,懂事的我们 都会用一种其长久作用在于 让我们知道得少的语言,对你说: “你疯了。你疯了。”这种观点很谦虚。
2019.1
致一个当代欧根·奥涅金
我国史,你看得比我更多。 你说,古人君子从不缓慢,意味着速度。 从十岁到十八岁,头角峥嵘,略有不同。 二十岁已然有成,清理沟渠以疏通运河。 三十岁就决定了他们是龙、是猪还是骷髅。 诗书都在那里,但你从不勤奋。 你觉得不能学习他们,他们是截然不同的。 你认为,你的一生不可能漫长而丰富 或者你是傲慢的,或者,你是破碎的。 当你懊悔时,你可以善良而不守规矩。 每到三月底,参与吹嘘查海生 发起狠来又觉得可以射杀鲁迅。 你是个我说不尽的矛盾体,譬如去寺庙 感受喧嚣,譬如猥亵的一面突然放纵 又在两性政治中区分是非,不屈不挠。 你不允许自己被任何言论拖累,一切 哲学,只是朝着死亡模棱两可的一瞥 除非是比赛,否则你读不下去一本书。 是的,书太多,人的脑子又不清楚。 你害怕放弃了匆忙,就会显得愚蠢 专注于忘记吃饭,敞开了花钱又时刻 省钱。痛骂每个人,然后去参加活动,见面。 向每个洒水车般的饭局强插干货,是你还算 适当的强迫症。在这个寒冷的下午,当你把 工作做完,你对我说,你看了一眼人生边缘。 或者你用倒苦水隐藏了得意,或者你正在摔跤。 或者你终于成功得烧了太阳,使雾霾都沸腾了。 或者你想原谅,你并没有真正理解你以为 理解了的一切。朋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们一直都能够换换脑子,读一首普希金的诗。
2019.3
回贵州路上,李白对读但丁的我如是说
峡谷的起点没有道路,甚至连山都突然变得尴尬。 你看,山风中的星光,像夜晚的角色无法控制。 我并不认为,这个国家正处于灵魂的最底层 我只是对谁又自称是龙感到生气。 你看,无论多长时间,谁要保持做一个仆人 向诵经的历史鞠躬,风就和他的妻子聊天。 即使他老来病死,仍有一丝丝地爱着官员。 对于你和你的但丁,世界上的孩子们 更心怀嫉妒,却只能容纳我。 我从你们之中并没看到地狱的游客 在那里,囚犯推着囚犯,囚犯粉碎囚犯 简直没有什么能让人休息一下。你不算贫穷 也没什么病,可是,这种生命的回归越来越黯淡。 暴风雪在黑暗中,你的同伴里应该有个饮酒者。 祝你保持快活,就像连风也充满了食物 不为你的工作烦恼,虽然行业的口舌是无止境的。 祝你一直能够放心大胆地睡觉,把不放弃的 渴望留在胸前。祝你一生都有很好的旅行 并且在走过这座山后,有一段文字流传。
2019.1
大领岛去见马克思之歌
说实话,我搞不懂你们那些大他者 但我喜欢你们的剧烈性:忠于 你们那种笨手笨脚的起点的剧烈性。 我很欣慰啊,那也是把卡尔·马克思 挂在嘴上的剧烈性,可是呢,马克思 并不是你们的大胡子。我见过公派马克思 偶然马克思,原地打转的马克思 奔跑在大地上的马克思,都停在了各种相关部门。 我请他们吃饭,然后听他们赞美我。 真的,我喜欢开会,我希望死亡就是一场开会 紧急会议,不断的会议,断断续续的会议和 浓烟滚滚的会议。只有会议的剧烈性 才能揭穿你们那些猫猫狗狗的马克思。 你们以为年轻,脑子里的就不是老干体吗? 如果要就此总结何为敌人,如果要讨论 临时的人就是毁灭的人,那些外国人算老几? 我的权力大得很,比如说,我的权力是被打倒以后 还可以被历史记住的权力。我之将死 也就是决定历史。现在,看看,你们看看 那个不情不愿,并不比点头哈腰更客观的马克思 那个马克思反面的马克思,两眼喷火的马克思 来释放我之前,也会先给我打个电话。
2018,12。
致一个当代毕巧林
你让我同意的观点那么多,比如,你说 为什么人就不能生活在一个贫瘠的地方 虽然土地平庸,被盲目偏袒,但世界 之诗一向主要来自历代穷人的话语。 你经常当众表露对春风得意者的敌意 嘲笑对你讲道理的,都是果冻圣人 不过是些有意识无意识的成功主义者 光滑,不可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嘲笑那些才写了几年的人就已经 像个狗官,写几首作协风格的诗 好比在一个美学朝鲜,说情话给太监听。 嘲笑随时长枪短炮一身户外装备的人 对他们说,你为什么不去罗布泊赶尸 把余纯顺先生,移交给海市蜃楼呢? 在那里,他还可以被抢救一下 这条路够远,而且没有媒体。 瓦解已经开始,乱自上作,蹲在 底层的人只能熬到一生结束 不上不下的人是最顽固的,你说 反正,这是个一切都在直接败露的时代 要么是人盛而被杀,要么是被毁掉的事物 无非老旧,皆可悲伤。在北京的几年 过多思考内心,过多体会自己的不幸 使你不能专注于一件事,更不能对写作 一心一意。你说,为什么就不能写一些坏诗 奇怪、不可用,但至少可以直截了当以自玩 那些好诗人已经够蝇营狗苟,或者默默 顺从了他们当初反对的可接受性。 你喜欢说世无英雄,但我愿意 相信你是一个袖珍英雄,站在 我们失去的联系的另一端,缩小为 一个小老板,一个晒娃的父亲。 曾经,你发誓,要么不接受当代而离开 要么就做一代人中刚直的赫尔岑 和易卜生。但你又宣布,如果我们 要变得坚强,就必须先攻击西方。 十年过去,我仍然记得你 对我学着唱地方戏,还要把它改造成 一部新《巨人传》的样子,那么解气 那么胡说八道、令人捧腹和魁伟 仿佛你就是个盘古,刚刚打开天地 直视虚空,靠在太阳上,叹了口气。
2019.4
致曾经崛起的一代
与其说我怀疑你的愤怒,不如说我怀疑你的真理 你怎么可能是卡在时代咽喉的一根刺,当时代的大河马们 用你剔牙,你也做几个雄心勃勃的方案释放焦虑 声称企业家和政客更当代,好像你是个哲学马云 你还学他们的样子,矗立在硕果累累的中年讨论里 端庄地叹息。当然,你兼容晚清与杜尚 兼游京华,不废丘壑,你的前沿性带动了旧日子的幸福 九十年代,你用海德格尔唱着海的歌儿 搞搞地区差,用欧洲对付神州 今天你用斯蒂格勒对付斯宾格勒,你曾经的终极价值 换作了危言耸听。其实我们都失去了技术 而技术曾经隐藏了我们的弱点 使我们似是而非,使我们遣词造句。 坏诗人是我们的笑话,但随着 我们忘记了过去写过的一点东西 我相信,你也还在寻找正确的言语,突变的言语 但是,当我们都承认了两者的越不可能 就越喜欢对彼此说别写这个,别写那个。 但既然大家谁也不是谁的霍瑞旭 且去分别讲着,自己的故事吧。 和你一样,我也忘记了曾经有过的思想。“现在 也许有必要与我们创造出来的修辞学作斗争。” ① 现在,请安静下来,让我们做一个暂时的诗人 但别做暂时性被夸大了的诗人。而你 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有脸说,惟诗艺存留?
2018,12。 ___________________ ① 奥•帕斯散文《拜访弗罗斯特》中弗罗斯特的话语。
致一位中国之星
八十年代末,你就完成了一切。 知识、作风与理解生活的方式。 你也承认,你定型得如此完全 不剩下一点点,我可以发挥的 难言部分,让这首诗如此简单。 九十年代是你平静的书生时光 你经常悠然而充实得像从银行 取了钱,推广在书店买回的新书 哈耶克、罗尔斯或薇依,介绍给 眼睛明亮的女性们,你受人喜爱。 还保存着吗?你用整个夏天写下的 《不断革命论》的情怀论版本? 没人愿意出版它,这激怒了你。 但你生气的方式只是一遍遍 打电话,反复要人家想一想 退稿史上,那些坎坷的伟人。 时代之子不是你,是那些需要你 在饭局上适当点缀人文话题以显 不俗的同学们。无意中你旁观了 一代人的上升期,直到有人跑路 有人失联,有人死去。但你反对 一个时代的内在性被内幕所取代 一如你从不允许自己的声音成为 八十年代末那阵枪声的反复回声。 这也是我尊敬你,聆听你从来都是 感伤多过感知的话语的原因。 你说,别小看那些追名逐利者们 一个时代,正是轻轻踩着一个个 明晃晃的秃头,把一顶思想假发 戴在了所有九十年代之子的头上。 你说,没有那些一边关怀文脉 一边倒腾资金链的时代之子们 你们又能在这个城市找到什么样的 媒体,什么样的出版公司,让你们 活下来,写那些只有你们自己会读的诗? 你们的诗难道不也是另一种假发,戴在 你们和他们的同一个中国心灵的秃顶上? 不过,你也在写一些二十年都写不好的诗 和你想要做诗人中的余英时,却又余秋雨化了有关吗?
我是多么喜欢你真诚的肤浅 比如去南诏国修炼抒情散文 背着专业相机却只是拍了些 大同小异的孩子,专心和一个 爱你的女孩子比赛谁更爱智慧 比到后来,人家就嫁给了别人。 比如读完一本叔本华后宣布 何为良好生活,其实很简单 最好的命运无非就是我们的 爱人,会是我们最好的编辑 辱评我们的人呢,无非是些 逆向粉丝。至于现代汉语呢 当然,肯定是病了。所以为什么 不听着无数新诗痛苦不堪的咳嗽 施施然然,做一个诊断狠辣而又 不给答案的医生,就像对疯子们 交一张意味深长的白卷的张铁生。 回到白纸吧,诗人们!与其死啃 现代主义还不如练练笔走龙蛇 写一幅好字如桃花源的泥石流。 是的,现代主义只是一条冥河 想想我们那些天河般的决定性 时刻吧。想想范宽,神找到他 说,你来做我的大石匠。想想 羲之的天才刚刚引起轰动效应。 看你那么心驰神往的,我只好没说 你的白纸就蛮现代主义的,而且是 我国现代主义最想当然的部分。 冥河里好歹有但丁,天河里 只有一个个吹水的天蓬元帅。
离开大学后,出国并没有动摇 你的定型,好像你被什么保护 而又关闭着,却又区别于那些 更老的老炮们,用激情燃烧岁月体 胡写写就印在当代封神榜上的一切。 好像有一双明亮而不晦暗的幻灭之眼 注视着你,让你那平静的八十年代末 与它的对望成为你余生的视野。 这是中国人最后的平静视野吗? 这是你交给时代的一张整洁的 极简主义白纸吗?江绪林令你悲伤。 和当年哀悼胡河清一样,你从屈原 写到王国维。这一次,我不得不说 兄长,你那数百行的心香泪酒虽然 古雅有余,总还是感伤多过了感知 对知识分子之死的强烈美化中混入了 一种我国感伤主义对死亡的狂热爱好。 不过我感动于你的断言,那陈旧 而又绝对的断言,你说,消逝了 让我们承认吧,它完全消逝了 那让我们在一刹那倒影反光中 继续写作如同向虚无伸长脖子 目送的星,我们的中国之星。
我不知道你的中国之星是什么 它很美,一个熠熠生辉的短语 意味着时代的假发被死亡揭去 一代人,在一张无边的东方白纸上 闪闪发光,跟随它,每个人的 退潮会再次汇入八十年代末的 那条血河吗?一个被它定型了 从而如此简单的人,一首如此 简单的诗,以及那如此简单的 死亡冲动就构成了这颗中国之星吗? 每个被什么停止了,而非改变的人 都是这颗中国之星吗?中国之星 截停了你高谈中的条条冥河与天河 截停了每个想越过那条血河去变成 另一个人的人吗?这颗明亮的死星 注视着你,所以你的一切从未改变。 此刻,它也注视着我。而我又怎样 成为另一个人和诗人,把一个白昼 而非白纸交给你?愿你余生的平静 也是瓦雷里眺望海洋的余生的平静。 兄长,写不好诗不算什么,在这个 新的旧世界,神找到了你,对你说 做一个好人吧。而你是。不论那颗 中国之星是否消逝了,是否被忘记 让我们都做一个好人吧,而这就是 中国之星对我们的真正截停。这首 被它截停于简单的诗献给你和你的 简单人生,感谢你,我的中国之星。
2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