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
我奶出生1924年，姐妹三个排老大，只有她不识字，但也没裹小脚。经历了抗日战争，在鬼子的刺刀下捡回过命。1942年河南大饥荒，她和我爷领着娃们沿陇海铁路入陕。因为识字，我爷生前在国企职工医院工作，后来食道癌很早就去世了，唯一的连结是在我奶家一直用着我爷打的家具。我奶在厂里下过车间，在职工合作社做过售货员，后来在厂里面房压面直到退休。
“那鸡可听话，能听懂我说啥，待到面铺里也不跑，成天下午下班，我喊声下班回家，就跟着我走，不胡跑。”
“谁知道哪王八蛋把鸡偷走了！抓住我饶不了他！”
压面的时候，我奶养了只鸡，喂它面渣，说长的圆胖。每天陪她上班跟她下班 ，5点打鸣，也不乱叫，但后来被人偷走了。每次给我讲到这只鸡，她都是一样的生气，好一阵长吁短叹，我说就是，被人偷了还不如趁早 吃了，也不亏。她指着我晃晃头，你也不是东西，便转过脸去了。
我奶就是人们印象中的中国传统妇女，能干、勤劳、坚强。我爷去世后的二十年左右，她都一个人生活着，大概这也是她最麻烦的二十年，我，就是她最大的麻烦。
我奶有四个儿子、五个孙子、一个重孙，她就想家里添个女孩。93年我出生了，谁知道又是个男孩，她最小的孙子。
我还在哺乳期的时候爸妈分开，扔在家里没人管。我便成了她的“累赘”，每天上班前，她先要去很远奶农家里打奶，喂我吃喝，又带着我去上班 ，下班再带回家。三岁发烧半夜背着我去医院，连着几天无法自主大便，方法用尽，后来她只能用手帮我解决。小学摔了脑震荡吃不了饭，吃啥吐啥，整天头晕头疼只会哭和嗜睡，她把我抱在怀里急得也哭，这咋办，万一落下毛病，以后我死了他咋办。虽然我还是个男娃，也没减少她给我的爱 。
有人劝她：爹妈不管，你管那么多干啥！
“那是个娃咋办？饿死？”。
有时候气的她也说胡话。
“你爹也不管你，你妈也不管你，从一下生（顺手捧出一个婴儿的长度）把你喂大，你真是个没良心。”
“道卿（我爷的名字），你把我带走吧。”
小时候的我皮的很，不听话，光气人。我奶年纪越来越大，追不上，也打不动我，只能自己坐着生气，跟我冷战，有时也会哭着自言自语。现在回想，那个偷鸡的贼不是王八蛋，我才是。
她最爱听常香玉，看梨园春。我买很多盗版磁带，听完就洗掉给她录戏，去到谁家看见不用的磁带。就问，还听不，不听给我。教她用复读机，我上学去她可以自己听。还教她写字。
“奶，作业家长签字。”
“我能看懂？自己检查好了！”
“没问题！都对着！签！”
“骗我才不拾掇你，骗我你就是骗你自己。”
从小因为字写得好，大家都找我代签家长名字，我给自己也签。签了一年又一年，但我想要一个真的家长签名。这下我也有了，尽管它一笔一划歪歪扭扭。
当爹当妈又当奶的日子，她过了14年，直到2007年的今天。
“你奶住院了，过来吧，在厂里。”
接到三伯电话的时候，我刚吃完午饭，两下去了医院，见到我奶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整个人有气无力。
“回去拿个盆毛巾，拿个壶，再拿卷纸来。”
我奶家离医院不到一公里的距离，走着回去。来回一千多米的路，我走的太慢太慢，我走的太慢了，我恨自己，越想越恨。
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我奶正在除颤，亲戚家属到了更多，病危通知送进来了，她躺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的粗声喘气，露出胸口，眼睛微闭，嘴角下垂。她一定很痛苦，我从来没见过，是不是很疼？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只会哭，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奶？” “奶？”
没有回复。
“奶？” “奶？” “奶？”
我走的太慢了，太慢太慢。没跟她说最后一句话，眼睁睁看着她的痛苦我替代不了，最后离开这个世界。我究竟有什么用。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希望她好好活着，活到100岁！不够！120岁！我希望她花到我挣的钱，我希望带她多出去走走，她生病了我能带她接受最好的医疗，如果真的走到生命尽头，我希望她的最后是快乐的，我能够陪着她，没有遗憾的逐渐跟这个世界告别，而不是这样说走就走。子欲养而亲不在，我不知道她最后一刻在想些什么，或者想对我说什么，想过无数种可能，但这件事让我抱憾终生。
2007.07.06下午，我奶没了。
我的家也没了。
换寿衣的时候我在病房外晕倒了，后来设灵堂、贴讣告之类我没有参与。再次醒来是在我奶隔壁的病房里。睁开眼，只有我爸在旁边，我恍然以为这就是一场梦。我爸大概跟我说了几句，就一起去了灵堂，花圈已经靠墙摆了一排。守孝三天，我不说话也不哭，没情绪没表情，只是看着冰棺静静的坐着，里面冷吗？该烧纸烧纸，该上香上香。第三天大早，殡仪馆的车来接，遗体上车的一瞬间，我拼命冲过去拽，哭喊着叫我奶，大家把我往回拉，我拼命的拉扯也拉不回。
“砰”一声，车门关了。一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没有奶奶了，我没有家了。
今天，2019.07.06，我奶离开我12年了。这12年伶仃漂泊寄人篱下，见过亲戚的冷眼和闲话。现在独立了，可是我奶已经没了，最想做的事我再也无法完成，再不能叫一声奶。
这是最后两双我奶做的鞋垫。她离开前给我做了足够未来用十年的，尺码从小到大。我不舍得，用袋子包好压在柜子里。换了数不清个家，还都带在身边。
想到年初看《四个春天》的影评：我们该如何怀念一个人？要在坟边种好辣椒，提防会来吃草的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