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麻将与永恒的三缺一
国事已不可问,我辈且打麻将。
看完了川艺版《茶馆》之后,又想起了《蒋公的面子》。与《茶馆》不同,《蒋公的面子》从头到尾对话都是轻松诙谐的,但这份轻松诙谐又不至于没有重量,你能从台词的字里行间,品味出对于世事的无奈。《蒋公的面子》里的三位教授,理念与抱负全然不同, 冲突与碰撞不断 。 在反复诘问到底赴不赴宴的过程中,将文人的清高层层剥离,每个人都有最真实的人性和欲望,但又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单看名字,它应当是严肃乏味的政治历史剧, 结果全程政治话题只是个陪衬,主角是那道味道极鲜的金华火腿烧豆腐,和永恒三缺一的雀战。 老子论治大国,如若烹小鲜,此三位先生论治大国,全在一溜象骨镶竹片的麻将里。牌桌上,酣畅淋漓各抒己见,使得尖锐敏感的政治话题也不那么沉重严肃了。
“我宁愿当养鱼池水,与笔墨纸砚不相往来。”——夏小山
若要在本剧做一次人气评选,我想夏小山先生定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比起总是把文人清高挂嘴边的时任道,略显谄媚的卞从周,夏先生实有乱世之中魏晋文人潇洒做派。他可爱,好吃,真实,比起大学教授,他更像是个四处流连各大名菜馆的美食家。一样是藏书被毁的问题,时任道食不下咽,睡不安稳,熬得人比黄花消瘦;相比之下夏先生就坦然得多了,毕生心血的藏书楼毁于一颗炮弹,扼腕长叹之后愤然溜达去渡口连吃两碗牛肉面,再回来时已然神情自若,行动如常了。
在赴不赴蒋公的宴席这个问题上,虽然夏先生一直在纠结,蒋公请帖上称谓的问题,可实际情况全然是先生抵挡不住宴上那一道金华火腿烧豆腐的强烈诱惑,又碍于在学生面前已夸下海口不与蒋介石有瓜葛,造成自己下不来台的局面。诚如卞从周说他:“院长、校长不过名称而已,有区别吗?还不都是蒋中正。”对于赴不赴宴这个问题,夏小山没有时任道那样深入的考量,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已经未闻过数年的金华火腿上。乱世里,十年不知肉味,能得一金华火腿,若叫夏先生此刻肝脑涂地换一小块尝尝,怕他也是愿意的。如果说卞从周与时任道对于给不给蒋公面子这个问题上是正反双方,那夏先生就是中立派。在卞从周与时任道由头至尾的骂架里充当了一个和稀泥的角色,在每次卞、时的争吵到白热化时,夏先生就巴巴地出来插一剧无关紧要又可笑的话,给两位同僚老友由头浇一泼冷水,劝架技术不谓不高超。“国事已不可问,我辈且打麻将。”“这里面嵌的是玉?”“这东西哪里来的?”“这东西花了大价钱吧。”由头至尾,在卞从周积极为蒋公的骂名“平反”,时任道猛烈抨击蒋公之时,只有夏先生关心楼之初还来不来,他们三缺一的雀战何时能组起来。
卞从周说小山先生平生三好,是读屈原的楚辞,听董娘的大鼓,吃六华春的烧豆腐。说的皆是吃喝玩乐的事,高深莫测的话题自有卞从周与时任道去论法辩证,夏小山只负责简单地组牌局,讨论哪家馆子哪道菜是一绝。他的人生里,政治与学问,全要为麻将与美食让道,诚如夏小山自己所言:“我宁愿当养鱼池水,与笔墨纸砚不相往来。”
“如果将文人比水,政治比砚。清水洗砚,砚台才能再用。若水染为墨,那砚台不净,水亦不净。”——时任道
时任道这个角色,是典型的理想化文人。他自诩清高,不问俗务,常用文人傲骨标榜自己。他过度站在云端俯瞰人间,把生活的重担与压力全部沉甸甸地堆积在时夫人一人的肩膀上。在我看来时任道的过分自傲,是时夫人最后自杀的诱因之一。时任道在三人之中,是自身矛盾感最重的一个角色。在双线并叙的故事结构中,可以看到他从一开始宁死不与政治为伍的纯文人,到后来对于革命小将的惊惧,说话时的诚惶诚恐,在三人力他是唯一一个变了对蒋称呼的人,颇有些迎逢讨好意味的蒋该死,使得其与前面的绝不低头弯腰的高知形象产生反差,形成强烈的讽次意味。
时任道处处讲求体面,放不下自己的政治抱负去跟蒋中正虚与委蛇,又割舍不断自己那几大箱珍贵的藏书,他在畏首畏尾之间总用大道理来粉饰自己的不安,在算计了卞从周又被揭穿之后,他依然竭力为自己的谎言寻找理由,“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忘了楼之初不在,后来才想起来。”这句无力而又苍白的辩驳,找不到任何立足点,在局促之中卞从周无情讽他“真是峰回路转。夏先生,他玩诈胡,你也不必故意给他点炮。大家都想要胡牌,管他是清一色还是碰碰胡。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我们上了牌桌,自顾自即可,不要再操心别人是缺幺鸡还是四条。你若同意,我们就玩起来;若不同意,三缺一,那多尴尬。”
时任道与卞从周之间的战火高潮,当属在时家他们俩大段大段的关于哲学的辩论,在这场过于专业高深的书面化讨论里,观众与卞从周一齐听得一头雾水时,夏小山出来对时任道的观点做了一个最精辟的总结:“人固有一死,或因感染某种病原菌而死,或被敌机炸死,不能因为有人被敌机炸死,就认为你也一定会被炸死。”时任道自身的学识肯定是无可争议的,但是比起夏小山能把学识与生活中琐事联系起来,时任道更多地是拿着文人的架子,聊与普罗大众相距甚远的话题。他的学识无法入世,因而他无法以学识救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时任道是那个年代部分文人代表的缩影,满腔爱国热血但不通实务。他身上既有值得敬佩又有让人惋惜的地方,时任道这个角色,我个人的感情很复杂,我既喜欢他讨论学术,维护学生时的满腔赤诚,但又遗憾于他最终在被批斗时失去了他最宝贵的抗争的勇气。并在年老之时,他依然将夫人之死归咎于卞从周,其实聪明如时任道,他岂不知时夫人之死自己有相当大一部分过错,只是他穷尽一辈子都在维护自己“比天大的面子”,他不愿意认错,也绝不可能认错。
“清水与墨相溶,若不能相溶,又怎么会有墨汁,怎么写得出字?”——卞从周
其实之于时任道与卞从周二者,我反而更喜欢时任道口中媚上的“太子太傅”卞从周。他将马屁拍得问心无愧,放得下脸面,既然认可蒋中正的执政理念,便愿意冒着“谄媚”的骂名,做一个坚定的护蒋派,毫不顾忌地为蒋公振臂高呼。比起理想主义时任道,卞从周是个铁打的实用主义者。“蒋公任校长已是不可逆转,与其饿死于首阳山,不如做点实事,从蒋校长那里为师生谋利。”卞从周对于蒋公任校长,态度是“在学术上是不太适宜,但在行政上很适宜。”卞从周作为一个蒋中正忠实的自干五,在官员体制内混得如鱼得水,他不仅为蒋公高呼,同时也为党报攥稿,是部分请流派眼中所谓的“走狗、爪牙、御用文人”,时任道笑他“就差把屋子命名为‘蒋公馆’了。”
卞从周这个角色,谄媚却不惹人厌恶,大抵是他骨子里也不全然是时任道所定义的坏,只想靠着马屁满足自己的私欲。他愿意在时家困难的时候借钱给时任道,主动提出买时任道的字画解他燃眉之急,认为蒋公任校长可以替学校师生多谋划点福利。比起对于时局全然悲观的时任道,卞从周对于政府还抱有信任,他认为“政府虽然腐败,却总是一年比一年进步”,坚信蒋公出任校长能够稳住中大目前动荡的状态。卞从周深谙无处不政治,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他们做不了纯粹的知识分子。他选择与体制为伍,加入某一派集团,牺牲自己的羽毛,去换得一点点“兴邦安国”的可能性。
卞从周这个人物,从一开始时任道嘴里最纯粹的反派角色,到后来品出些许无奈,比起不愿意放低架子去将抱负付诸行动的时任道,卞从周更愿意去探索,哪怕走的是弯路,也在所不惜。
“我看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什么事都是我来操心,你万事不问。你的面子是面子,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时太太
我一直在纠结这句话后面应该加上时太太的闺名景园,还是就用时太太缀尾。思虑颇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时太太。她的下半辈子,都被时太太这个符号紧紧圈牢,作为一个典型的旧时代女性,她殚精竭虑经营家庭,极尽可能地包容丈夫的所作所为,她自己一步一步将生活的框架收紧,最终被生活逼到退无可退之时,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来告别一切的苦难。
时太太不可谓不懦弱,对于丈夫的行为她觉得不妥却不劝阻,却想方设法去成全丈夫所为。在三人爆发争吵的时候,拉架的时太太对着其他二人鞠躬道歉,回护时任道。
在时任道与夏小山、卞从周争吵时,一时气话说出要将图书卖掉之时,时太太终于忍不住将平日里未与丈夫说过的苦楚倾泻而出:“有本事就把书弄回来,弄不回来就别想。你不想,可能吗?我都不信。我看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什么事都是我来操心,你万事不问。你的面子是面子,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我在外面摆摊卖早点,去典当铺,去问邻居借钱……”只是在时任道的追问之下,她还是选择将生活里的苦独自咽下:“就差借钱了”。时太太这个角色,是整部戏剧里唯一的一丝苦涩,只是这丝丝苦对于时任道来说太浅也太轻微了,比起他胸襟中的家国情怀,时太太的忧愁太俗气,太不值得一提。最终这一丝丝苦没有能在时任道的心里刻下划痕,哪怕在景园离去的久久之后,时任道也没有完全意识到,他加诸在这个女人身上的苦痛。
《蒋公的面子》的高超在于刻画了“不完美”的人物,正因为他们每个人之间都有缺陷和遗憾,才使得角色充满了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