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记
一个见旧情人的故事,但是没有情。一个关于杀人抛尸的故事,但是没有血。一个苦痛的回忆,但是由虚构的方式避重就轻地叙述,看似憔悴朴素的中年妇女,其实是步步为营的复仇女神。
“那时候心气高,老想着去外面看看。”黄里透黑的中年妇女在我对面坐下。她不施粉黛,衣着是运动休闲风,这风是山间风,覆盖在重峦叠嶂的脂肪上。没见过年轻时的她的话,我会觉得她跟其余的中年妇女一样,从开天辟地起就是中年妇女。但是我见过宇宙尚未膨胀的时候,那时一切都那么亲密而紧致。我深呼吸,试着复原因为发胖已不在其位的五官,抹掉岁月肆虐留下的皱纹,祛除松动的三层下巴,妄图从中救出二十年前的她。
“我不懂那份真情,是我年少无知。”她的手放在桌子,用力绞着,仿佛攥紧了一个微型的她来惩罚。她当年不是这样的。十八岁她在学校的早操上领队,千人之上的主席台,把手臂舒展开来,再拢回去,太阳被服帖地收入她的臂弯。结束时她总轻微扬起下巴,将全部的脸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与世界的朝拜中。
我的手机响了,是妻,我犹豫了几秒,把它摁掉。
自高中分离到她大学毕业,我与她每一年见一次,那时我爱说自己是“望妻石”。确实像石头,我常茶饭不思,一切食之无味,一门心思呆立着等待她。要她从国外的大学放暑假回家,桂花飘香,牛郎织女团聚,我才从石头中复活几天,由她将生命注入,还魂投入这喧嚣的人间。但这都是往事了,往事是被时间越熨越平的画,能时不时挂起来欣赏,却再也没有现实的意义。
她十八岁只身前往萨凡纳学画。佐治亚州的萨凡纳,听起来像个神话里的地方,那里想必琼浆玉液流淌,仙人仙鹤舞蹈,她才能如此毅然地离开我转身消失于太平洋。她走前让我等她,许诺终会有一天“或许在闲适的加州,或许在繁华的上海,我们在一起。”就这样一言成咒,我变作石头很多年。
在无数个夜晚,我给她写纸质的长信,不停在地图上把她给我的地址放大,再放大,地图上那个地方永远阳光灿烂,树木郁郁葱葱,我花了那么多时间看这图,仿佛她终会破图而出。
直到大学时她一语不响将我抛弃,嫁作他人妇。
这些年来从朋友圈窥得她后来真的搬去了加州,大概是跟她不曾出镜过的丈夫。她不再画画,当起了房产中介,经常分享房屋买卖信息。那些房子也不知是不是她布置的,室内设计颇让人享受:家具精确地配合墙纸颜色,与阳光形成完美的摆放角度,旁边每一株绿植都在恰当地释放清新的氛围,每一件艺术品都那么精致又简约。只不过,可能是我外行吹毛求疵,看上去没有一间像是能容得下活人住下——无论是谁,都会破坏到当前无人时的和谐与完满。
这些已与我无关,我只是出于朋友情谊,见见旧同学,看她如此憔悴,我还是心生恻隐——这就是她抛弃我换到的生活?我在本地211毕业后,找了个网站做内容编辑,跑一些我从小就喜欢的体育新闻,薪水不多,但是够生活,父母也能自豪介绍我是“互联网从业人员”。
我感到唏嘘,正准备找个借口大家散场时,她忽然提议:“我们走走吧。好多年没回来了。”
她这次回来是处理一件刚空置出来的本地房产。十年前她出手买了一套江边的学区房,现在因为附近商区开发,房子价值水涨船高,老房客孩子毕业,不想再续租。短租给了几个新房客后,她都不太满意,于是不再相信远程与中介沟通,准备亲力亲为。
“这房子升值了,但是我不准备涨房租哦。”她笑着,左脸上的酒窝坚定地冲破赘肉的包围,我觉得看到了一丝当年和善又耀眼的少女。
“主要是我上个短租的房客出事了。”她低下头,脸色黯然。“现在说它是凶宅,也没错吧。”
“什么意思!?”我大吃一惊。脑子开始搜索最近的社会新闻,却一无所获。
“那个女孩子啊,才20出头,学跳舞的,听说很有才华。”她面无表情,眼深深地望着前方,仿佛望向深深的过往。
“她照片上看挺漂亮的,笑起来啊有个酒窝。你看到她,要觉得跟我都有些挂相呢!哈哈,当然是跟20年前的我啦,我现在都广场舞大妈了。”她嘴角咧了一下,没有酒窝。
“她好像不是本地人,是来这里读舞蹈学院的。”我们沿着江边散步,不久前被心急的归家人填满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开始冷清了下来,只有间或几声不知哪里传来的鸟叫,听上去有些凄厉。
“搞艺术的孩子,你知道,心气挺高的,都有点脾气。她好像跟室友生活背景不同,不太处得来。这孩子家里条件也不差,于是索性出来自己住几个月到暑假。”
“不过她年纪不大,一个人在外地,难免很多不适应,这时候想起家乡那么远,身边无依无靠的,总是格外孤独。这时候好像有个其他大学的师兄,还是什么老乡?总之在同乡聚会上见到她,开始穷追不舍。”
“知道她吃不惯本地菜,笨手笨脚不会做饭,饮食不规律。那师兄就凌晨开始小火炖汤,一晚上断断续续睡觉检查好几次,早上能趁她上学前热乎乎送到家,要确保她喝到仰起头碗空了再走。她拒绝过好几次,但师兄风雨无阻,不开门也肯一直在门外等,挺可怜的。”
“可是啊,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相隔很远的,喜欢的人。”她转过头,看着我,街灯正巧照进她的眼睛,瞳仁化作钻石。
“她对师兄也挺好的,可是是当好朋友的那种距离。你知道我们女孩子,从小被教会必须对人好,有礼貌,甜,不撕破脸,才是有家教对吧。可是师兄,误会了。”钻石化作火焰。
“那一天,她本想再一次谢绝师兄的好意,这次师兄先说话了。”
“他说女神你真好,几碗汤而已,你对我这么客气。师兄说话那么礼貌,可是动作却越来越急促,他的身体在她眼里变得越来越大。”
“你不要说了!”我几乎是吼出来。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不是我想知道的故事。我目前的生活的秩序是我一手慢慢建立起来的,而基础是她是那个恶人。我将自己从石头变成湖泊,我热爱现在平坦如镜的生活。而她变了的只有外表,其余还是跟从前一样,一定要用扰乱平静来彰显自己的能耐。
“你不想知道这个女孩发生什么了吗?我告诉你,她被杀了。”她声音依旧轻轻的,像一根在暴风雨中晃动的蛛丝。
哪里的湖水瞬间涌起巨浪。
“你讲这种故事,有什么意思?”
“对,刚刚确实是故事,没有女生被奸杀,可是活下来就是胜利吗?那你想听首‘胜利者的凯歌’吗?这个版本不是故事。”
“我活了下来,被他侵犯后。可你觉得我真是活着的吗?我成为艺术家的未来,我探索世界的未来,全部戛然而止。他践踏我,侮辱我,夺走了我的人生,我的理想跟意愿被暴力踩在脚下,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我的嗓子一阵干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生理期向来不准,等发现怀孕时,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你知道那是哪一年吗?佐治亚正式实施最严苛的堕胎制止法案的那年。”
“之前我已经跟父母求救,可是他们有帮助我吗?呵,中国家庭,这么热爱鼓励生殖,但谈论感情是不可能的,他们只关心‘硬件条件’跟‘影响不好’,到最后嫁给欺辱我的人反而是一种福分。’’
“就这样,我生下了那个孩子,他带着我的怨恨出生。我在最脆弱无力的时候,出于恐惧生下了他,从头到尾我算什么?我的自由意志又在哪里?呵,我大概不过是一个印证了上帝的造人神迹的容器吧。”
我觉得天旋地转,她这些苦痛的记忆像石墙一样向我压过来,世界越来越逼仄,我下意识扶住江边的栏杆。黑夜里依稀看到滚滚江水如沸腾,在桥下的水泥上激起怒气涛涛的浪花。
“你为何不离开他?”
“当年,我没有父母支持,也不能打工,更无法去诊所,只能结婚。离开?我知道我对他的恨意有多大吗?离开就够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尤其是这次回国,我又在他手机里看见那些照片……那个女孩子可以做我女儿了啊!”
我忽然平静了下来,她一直是她,哪怕青春的肉身湮灭,她依然是神,分身奇多,我逃不掉的。”你想要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一如二十年前为她逃课,询问她要我带什么街边小吃。
“我被贴上标签,被放入黑洞,被轻蔑的眼光注视。现在幸存下来,我不见得多完整,但我从来不祈求同情。今天,我跟他做了个彻底的了结。”她的头发被江风吹散,像吐出信子的蛇。
“对了,这就是我的投资房,上去坐坐?”她把几缕散乱的头发挽到耳后, 指着我身后,语气平淡而又毋庸置疑。
我转身抬头,一幢巨大的黑色的墓碑似的高楼伫立在岸旁,原来一路她带我沿江走,目的地是这里。
我们看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江景。不管吞入怎样的重物,噗通一声后,江水依然会不知停歇地奔腾。我忽然想起刚刚过去的黄梅天时节我做的一个梦—— 黄梅天是欲语泪先流。电闪雷鸣之前,水滴先从墙壁上渗出。你的房间就是沉没的亚特兰蒂斯,可自此潜入记忆的深海。
在梦里,我回到几时年前的中学。走廊上的墙是瓷砖砌成的,这墙摸上去永远湿滑,我仿佛在某种鱼类的内脏里。还好我顺利来到了教室,一眼发现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台上是很喜欢我们的数学老师,于是我大摇大摆地穿过几个桌椅坐在她旁边。
我们端坐在一起,安静地看着窗外。渐渐春雨纷纷。河水先是涓涓细流,在雨下很快涨了起来,眼看即将倾覆一切。与此同时,天却是清的。
只有对有可能是真的东西我们才会刺探其伪,我们将春雨与黄梅融合在一起,而晚霞召唤着日落,行人在往后走。我们在逆向奋游。
我们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欣赏美却不忐忑失去,是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作者的话:
其实是想写一个“两个真相”或者没有真相的小说。第一个真相:你可以一直服从男主角的情绪转变,最后完成一个“英雄壮举”,但其中一定有某些逻辑不对的细微感觉。第二个真相:男主角头脑简单,迷恋过往的女主角,一听“不涨租”马上觉得对方“单纯善良”。而女主角又何尝是省油的灯?一个成功的房产经纪,见旧情人根本没必要这么邋遢。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唤起同情,哄骗之前劈腿而分手的情人来处理出轨的丈夫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