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枝史郎《开运之鼓》
个人翻译。原作已公版,译文著作权归本人所有,请勿转载。
国枝史郎(1887-1943)
作家。长野县出身,早稻田大学英文科肄业。大正时代及昭和前期著名小说家,在战前创作了大量传奇小说,以奔放怪奇而充满幻想美的文风而知名。除传奇小说外,国枝也进行剧本和侦探小说的创作。
* 原文最初发表于『サンデー毎日』1924年(大正13年)1月1日刊。
一
将军德川家齐的时代。那时,从天保(译注:仁孝天皇年号,1831-1845)初年开始就不断出现反常天气,时旱时涝、夏寒冬暑,日本全国的水旱田里到处都是还没成熟就烂在地里的庄稼,凶年之相已然出现。之后,大饥荒突然爆发,就连将军脚下的大江户也是饿殍遍地,死尸发出的腥臭在空气中四处弥漫。
幕府在上野广小路设置了赈灾小屋以救助灾民,还把浅草的粮仓打开将里面的稻谷分发给百姓。不用说,在不断增加的悲惨饥民面前,这只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有的人用淘米水充饥;有的人把松树的薄树皮剥下来当干乌贼吃;还有人把一升红土拌到三升水里,然后在布上厚厚地抹上一层,晒干之后混入小麦粉做成团子,和着水往肚子里塞。这种时候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食物,所以还出现了能乐演员因为一直吃不上东西最后穿着锦缎衣服被饿死的事。大坂的原审讯捕吏、阳明学者大盐平八郎打着救济灾民的旗号揭竿而起反抗大坂城代、在城里防火就是这时候的事(译注:指天保8年的“大盐平八郎之乱”)。江户三界、八百八町,四处都是死气沉沉,勉强还能动的活物就只有快饿死的人和快饿死的猫狗了。尤其在当时算是闹市区的本所深川一带,其惨状又更甚。
在本所的龟泽町住着一个叫左卫门太郎的武士。左卫门太郎虽说是将军家的旗本(译注:江户时代俸禄在一万石以下、直属将军的武士),但从他连大门都破旧不堪的宅子就能看出,他的俸禄很少,过的是穷日子。左卫门太郎的儿子麟太郎年纪还很小,额头上的头发也还束着(译注:当时的惯例,未成年男子会将额前的头发扎起来)。不过,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的精悍,从他的嘴型就能看出他的伶俐。虽说个子很瘦小,但他的身体却富有弹性,充满了活力。
麟太郎一家人也苦于饥荒,每一天都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从麟太郎所写的日记里就能一窥他家里的穷状:“予此时贫已到骨,夏夜无幮、冬无衾,唯有日夜倚案而眠。加之祖母患病,诸妹幼弱不解事,自破廊割柱以炊,云云。”父亲左卫门太郎虽说擅长马术、剑术,是个器宇轩昂的汉子,但平时沉迷赌博、常与他人打斗,从不问家事,这一家生计的重担也就落在了年少的麟太郎肩上。
一天早上,麟太郎与往常一样坐在破烂的外廊边上舂米粉。所谓“舂米粉”,就是把五合(译注:一合为十分之一升)左右的糙米扔到陶罐里,然后用栎木棒不停地舂。舂完之后过一遍筛子,然后再做成食物。麟太郎一边舂着米粉,一边还在看书。
舂完米粉之后麟太郎也和往常一样沿着外廊走到厨房,把米粉倒入锅中。他单膝跪在灶前,一边等饭煮好一边读着手上拿的武经七书(译注:兵法丛书,由《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三略》《司马法》《尉缭子》《李卫公问对》七部兵书汇编而成)。
从窗户纸已经破掉的格子窗往外看去,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街道。有一个人站在街上敲着小鼓。麟太郎把目光从书上移开,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那里有一个老妇人。银丝般的白发扎在身后,花缎衣带高高地束在胸前,气质颇为高雅。老妇人一边望着麟太郎一边默默地敲着鼓。她的举止文雅,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乞丐。麟太郎入神地听了好一会儿鼓声。这鼓发出的音色极为温和沉稳,仿佛来自于遥远的青空,能给人的心灵带来平静和慰藉。听着这鼓声,麟太郎的心也自然而然地变得柔和了起来。他本来继承了父亲豪放阔达的性格,但近来因为一直与贫困和饥饿搏斗,内心已经失去了宁静,就连书都看不进去了。但是现在一听到鼓的声音,他的内心立刻就恢复了平静。
“这个老太太到底是什么人?她又为什么一直在那儿打鼓?”
他觉得很奇怪,就离开厨房到外面去,来到了老妇人的面前。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老妇人那张仿佛名匠打造的老妪面具一般的高贵脸庞。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老妇人的鼓上——漆黑的鼓身,米黄色的鼓皮,还系着一根根的紫色绳带,看起来颇有一些年月了。在麟太郎眼里,这鼓看起来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制乐器,而仿佛是个能发出声音的奇特生物。
“老婆婆——”麟太郎叫道。可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于是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老妇人那张面具似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淡淡地说:
“请您施舍一点心意。”
“好说好说,我这就给您。”麟太郎将手伸进袖兜摸索,但里面一文钱也没有。不用说,就算现在回家里找肯定也是找不出钱来的。麟太郎一时陷入了尴尬,脸涨得通红。这时他突然想起来锅中还有饭,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我现在没有钱,但是家里恰好有用来挨过饥荒的米饭。虽然不多,不过我可以把我自己这份给您吃。”麟太郎快步跑回厨房,将热气腾腾的米饭装到钵里端了出来。这时,老妇人点着头平静地说:
“不,不是我吃。请您把饭端给那边倒在地上的饥民。”
麟太郎一看,果然有一个背着小孩的女人倒在大街上。小孩似乎已经死了。麟太郎走到女人身旁,将饭钵放在了她的膝边。他回过头去,发现老妇人已经不知所踪。只听见远处人群中传来平稳的鼓声,仿佛在给彷徨奔走于饿鬼道一般的街巷中的人们内心里注入宁静、慰藉和勇气。
因为一个偶然的契机,麟太郎抛开了自己至今为止一直拼命学习的汉学,转而学习当时非常流行的兰学。这也为他后来的立身出世、大展宏图打下了基础。下文讲述的就是他出人头地的经历。
一开始,麟太郎担任过蛮书(译注:即西洋书籍)翻译员和军舰操练所教官头领,之后以 “咸临丸”船长的身份远航去了美国。后来他还历任作事奉行和军舰奉行。此时的麟太郎已经年过四十,他的名声也响彻整个日本。有一段时间他开了一所私塾来培养有用的人才,坂本龙马、陆奥宗光这些人都是他的学生。
可惜树大招风,因幕府执政怀疑其立场,麟太郎被贬为“寄合(译注:俸禄三千石以上但无官职的旗本)”。
这件事就发生在他被贬之后。一天,胸中淤积着勃勃野心和愤懑的麟太郎正骑着马沿着上野的车坂往本所走。他的心里非常烦躁焦急。此时刚到傍晚,四处灯火初明,街上人头攒动。说话声、脚步声、叫卖声随处可闻,已经热闹到了让人觉得嘈杂的地步。就在这时,在一片喧闹声中传来了一阵鼓声。麟太郎下意识地停下马朝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在那里,三十年前遇到过的那个长着老妪面具似的脸、气质高贵的老妇人正一边敲鼓一边望着他。他感觉心门一下子敞开了,内心变得像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平和。
第二天麟太郎即被召见,再次被任命为军舰奉行。
二
那之后,麟太郎还碰到过一次这位敲鼓的老妇人。那是在明治元年三月十三日的正午。当时整个江户都乱成了一锅粥。传了十五代的德川家终于迎来了没落的悲惨命运,将军德川庆喜为表恭顺蛰居宽永寺,而幕臣们日夜谋划,准备成群结队地逃往安房、下总、会津等地。新政府军征讨大总督有栖川宫(译注:指有栖川宫炽仁亲王)以西乡隆盛为参谋,兵分东山、北陆、东海三道,直奔江户而来。安享二百数十年太平、无比繁华的大江户眼看就要在战火中化为一片废墟。连江户的百姓们也开始自暴自弃,一心只想及时行乐,沉迷于吃喝嫖赌这些颓废之事。谋财害命的抢劫和暗中纵火事件四处频发,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被砍死的武士尸体,武家宅邸的窗户和院墙也被贴上了斩奸状。居住了两百万人且为幕府所在地的大都市江户,此刻已经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麟太郎在幕府负责军事,重任在肩,但他却是主和派领头人且立场强硬。因此,他不得不去安抚此时已经战意高昂的“旗本八万骑(译注:此处指将军直属武士团)”。有人将他视作私通官军(译注:指新政府军)的内奸,甚至某个晚上他还被几十个手拿铁炮的士兵包围并遭到射击。
“要保住庆喜的性命,也要保住江户不毁于战火。有良策否?有良策否?”麟太郎平日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但他心里一直都在考虑这些东西。
最后,他下定了决心:“去见西乡吧。西乡是我的知己,和他见面,展现一下我的诚意。”虽说决心已定,但他还是非常不安。即使是对麟太郎这样一个如隼一般足智多谋又有胆识的人而言,和西乡会面也是颇有压力的一件事。
会面当日,麟太郎身着礼服,骑马前往萨摩藩邸。在往芝高轮走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触目惊心。有为了躲避军队拉着货车成群逃往乡下的商人,还有一群群把手放在刀柄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缓慢向前走的下级武士。街边的店面几乎都关门了。虽然烈日高悬,但此时江户的街巷却让人感觉到一种阴郁。
这时,突然从小巷里蹿出一伙幕府士兵,大约有十多个人。他们互相耳语了几句,就走到麟太郎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武士叫道:
“留步!”
麟太郎默默地停下马,扫视了这群人之后,用尖锐的语气质问道:
“诸君神色慌张,不知所为何事?”
这些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阁下这又是要去往何处?”
“在下受君命前往萨摩藩邸——”
“去商量江户开城的事?哼!”其中一人嘲笑道。麟太郎此时本已神经紧绷,听到这一句“哼”,他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打算厉声呵斥回敬对方。这时,又传来了那熟悉的鼓声——如春日一般温暖、如松风一般清冽,能使人心重归平静的天籁一般的鼓声。
麟太郎突然从容了起来。他冷静地微笑着,以教诲的口吻说道:
“诸君想必也有苦衷,但在下的考虑与诸君稍有不同。江户开城一事是为将军家考虑,并非为在下的一己私利。在下为诸君计一上策:暂时藏身于东照神君英灵所在之骏州久能山,于彼地静观天下之变即可。”
从武士们的神情能看出,他们觉得麟太郎说的有道理。麟太郎环视了一圈武士们的脸之后又抓起缰绳,马开始步伐庄严地往前走。危机瞬间就解除了。
关于他和西乡的这次会面,后来他与某人谈起此事时如此回忆道:
“我一到萨摩藩邸,立刻就被带到了一个房间。不一会儿,西乡带着一个叫熊次郎的随从出现在我面前。他身上穿着西式服装,脚下穿着萨摩木屐,神情从容不迫。从庭院里进到房间里来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让先生久等了’,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即将有大事发生的样子。我也平心静气地和他寒暄了一阵,然后就切入正题,把我这次准备要说的话都说了,简直就是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西乡一直把手放在膝盖上默默地听着。我说完之后,他非常爽快地说了一句:‘想必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不过这件事您放心地交给我就行。’就这样,会面结束了。庆喜公的性命保住了,江户城也保住了。”
那之后,麟太郎的生活仍然充满了艰难困苦。不过,他凭借自己过人的胆识和宽广的心胸,轻而易举地克服了一次又一次的困境。他的心态总是很平和。到了晚年,他又变得更加老成持重。他曾一度官至参议兼海军卿,还被授予了从二位勋一等伯爵的高级爵位。但是,天性洒脱的他却并未因此骄傲自大。他敞开家门欢迎客人来与他谈天说地。来拜访他的既有官吏也有商人,既有相扑力士也有茶馆老板娘。
某一天,八百善(译注:创业于十八世纪初的著名料亭)的老板娘到麟太郎家里来看望他的时候,他突然问:
“你听说过一个擅长打鼓的女人吗?这人很长寿,天保年间就已经是老人了,还活到了明治初年。”
“嗯……”老板娘困惑不解地看着麟太郎的脸,沉思了一会儿,“要说擅长打鼓的女人,有一个叫志贺山初的,直到前些年都还活着。”
“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一个气质相当高雅的老太太。”
“那说不定就是她了……我碰到过她三次,而且都是在街上。”
“为什么问这个?她和您有什么关系吗?”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对了,这个叫初的老太太最后是怎么死的?倒毙在路边了吗?”
“这恐怕不至于。”老板娘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他去世于明治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当时照顾他的人公开了他死前说的话:
“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这大概是听错了。他当时应该是这么说的:
“我再也听不到了。”
他是在说,他再也听不到鼓声了。
此人姓胜,通称麟太郎,号海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