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气闷的”《青黄》
1978年,时代在人们的背后敲响了大鼓,一个喑哑而沉寂的时代结束了。
继而,由官方主导,开启了一片相对自由而宽松的思想空间,由此,民间的各种的各种运动也逐渐开展起来,压抑了许久的表达冲动终于得到了释放,一时间众声喧哗,构成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八十年代。一群人以叛逆的姿态将“先锋”这个关键词和那个时代镶嵌到了一起。从诗歌启程,诗人们率先呐喊出一些令人难以捉摸的“古怪诗”,引发美学原则的新旧之争。与此同时,“星星美展”一年之内就举办了两场(1979年9月,1980年8月),此一时间虽然遭受批评,但先锋运动依然势不可挡,该发生的都在发生着。到了1985年前后,新潮小说,新潮美术,新潮理论齐头并进,汇聚成一股大潮,中国人的审美在大潮中冲浪。随后而来的日子里,电影、戏剧、建筑等也都卷入这一股先锋的潮流之中。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而文学,总是一个时代的领跑,先锋小说在这个浪潮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先锋小说颠覆了传统小说注重“写什么”的观念,更关心的是“怎么写”,故事本身已经不重要,甚至故事可以是破碎的,支离的,传统小说所追求的意义深度是被消解了的。这好比一场游戏,游戏结束,又获得了什么呢?所以此种写作甫一出世,就使不少读者落入作家为他们挖好的一个又一个“叙事圈套”,试图去读解,去找寻,到最后可能什么也找不到,被作家愚弄了一场。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先锋作家的这种碎片的、破碎的故事肯更迫近真实。万里长城绵延万里,可是又有谁能看到长城的全貌呢?生活何其纷繁琐碎,生活里的事,来龙去脉,也很少有人能看清全貌。每个人看到的都是碎片化的,这正是我们这个现代正向后现代迈进的社会的一个特质:真相往往是去中心的,甚至,可能就没有真相。
先锋小说家格非同样也是这么认为的。在格非看来,生存/历史的本质是无法介入的,现实与记忆的界限往往也是模糊的,因而人物在进入叙事的主体后也终将被消解在叙事的推进之中。
他的这种观点在他的小说《青黄》中有着很鲜明的体现。《青黄》的一开头,便用一连串的“拟真实仿造品”:精确到页码的《中国娼妓史》,《麦村地方志》,看起来煞有介事,如同真实的历史一般,但是又明摆着的是虚构出来的,在真实与虚拟之间的“青黄”意义的不确定性,便开启了一段追寻意义的旅程。时间将青黄的原意磨损,却创造出更多意义的可能:狗、妓女的代称、一种植物。格非在这个意义的迷宫里,营造诸多具有神秘主义的人物和氛围,每一种线索都在开发新的指涉意义。看似是对青黄进行词源学的考证,在追寻、重建青黄这个词最原始的意义,其行为本身却不如说在书写一部青黄失踪史。这个故事之中有许多空缺:当年那个九姓渔户来到村子中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映像深刻,而老人却对青黄一词没有丝毫反应,这是一个强烈的对比。并且九姓渔户来到村中后的事村中人不知道,这是格非经典的手法,叙事的空缺。最关键的部分不见了,读者又带着疑惑向下看。这一段落就结束了。
之后写到我九年前遇到的一个老人,在一个雨夜,这种非常不安分的夜晚,他一个人出去了,回来以后那个老人非常的不正常,而这个夜晚老人出去做了什么最后也没有说明,这是第二个空缺。之后是外科郎中的的解释,年老妓女与年青妓女的区别,但他从未听过青黄一词。后来康康说死人不在棺材里,这又是一个空缺,以及之后的小青说他父亲的回来,儿子的死去,又是一个空缺,以及艄公的死去,空缺,小青所说的强奸以及二翠的死去,空缺。之后我找到了雨夜的那个老人,得到青黄的解释,一条狗。文中最后一段出现了青黄的最后一个解释,草本植物。全文出现了多次的空缺,故事发展到高潮戛然而止,没有下文
但是如果你以为你可以还原这个空缺,像读推理小说一样还原整个故事,看到一个线性发展,那么我认为,你就被格非戏弄了,就进入了格非的“圈套”了。别忘了文章一开头就告诉你,“你到了那里将一无所获”。显然,空缺对空缺没有补充的作用,反而使青黄一词的意义不断消解而重建。在这篇小说中,起源的空缺以及引申的空缺使得故事破碎而完整,故事与故事之间的联系被全部割裂。这篇《青黄》始于地志,终于《词踪》,就是在写追寻一个失踪的词而展开的踪迹。重点不在词本身在波长时空里不停流变的踪迹,所有的追寻,都是徒劳的查访。格非仿佛在暗示,这篇如同一座“词踪/语义迷宫”的短篇小说《青黄》,将在不同时代的解读行为中陆续衍生出新的诠释,层层遮蔽作者的原意。青黄作为一个能指,他的每一个所指几乎都对应着一个细节相当真实的故事。到最后也没有一个故事能够确切地告诉读者“青黄”到底是什么,留下了一连串的能指符号与容纳这些能指的故事,这些故事互相关联又不相关联,甚至相互嵌套又看似平行、符合情理也有自相矛盾,最后构成了一个读者永远无法走出地”能指的迷宫。
迷宫的终极意义不在于寻获唯一的出口,而是在寻觅的过程中创造出更多元、更丰富、更曲折的路径和乐趣。格非设下一座迷宫,让无数读者把对青黄这个充满魅惑的词的探访变成了意义的后现代旅程。正如陈晓明在《众妙之门》中所说:“格非的小说就这样表达对真相的怀疑,它总以探究真相为始,以迷失真相告终。”格非本人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真相并不存在于事实当中,而存在于对事实的解释之中。”历史是断崖的,所有的后来的都是我们对历史的书面解释,历史中一个空缺与另一个空缺的不断连续使得历史可能走向了岔路,走向了不可知。正如余华所说:“真相永远都是遥不可及的处女,所有的论断和解释不过是自鸣得意的手淫罢了。”格非通过《青黄》这篇小说表达了他对历史,对真相的看法。这篇小说中所有的内容都是工具,都是为了迷惑我们,最终看完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因为先锋小说是破碎的,去中心的,故事内容本身没有意义。
前面说过,先锋小说就像是一场游戏,格非的《青黄》,则是一个语词的游戏,这不禁令人想起理论界一个著名的“游戏”:德里达延异的游戏。在德里达那里,语言仿佛是一场无止境的延异的游戏,每一次指涉和说明,都把被述说之物/词推向更加遥远,更加迷离,更加难以把握。在德里达等解构主义者看来,能指的出现和活跃并不必然伴随着所指的出现,文本可能仅仅是能指的相互指涉,是能指的嬉戏、狂欢和漂移。因此语言并不是自然现实忠实的镜子,因此语言并不能与自然现实世界构成绝对的反映。简而言之就是所谓的能指并不一定能够在现实的自然世界里得出一个所指的确切结果。
如果用我们这些年生活中的例子来读解格非的这篇小说《青黄》,可以在“双十一”的语义流变上窥得一斑。在很久之前,双十一只是一个毫无含义的日子,到了后来因为“11.11”是四个“1”,被人戏称为“光棍节”,单身的人在这一天要吃棒棒糖。网络狂欢的时代来临了以后,“双十一”被购物网站塑造为网购的狂欢节,之前的“光棍节”的含义逐渐被人遗忘,或许很多年以后,“双十一”又有了新的含义,或者含义被逐渐遮蔽,一位作家也可以模仿《青黄》,追寻“双十一”的词义,写出一篇《双十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