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捉摸的,虫草,高海拔,一切
1、
这个冬漫长得过分。
往年七八月就会下第一场雪,但仅仅是偶然的一场,与冬天无关。去年直到九月最后一天才悠悠地飘下来,一飘,就是一整个十月。
四月回来,时间,空间,白茫茫占了几乎一半。五月雪花收敛些了,砸得人叫唤的雪雹仍然汲汲忙忙。苍穹常是深邃的全灰,有时能有深灰浅灰之分,更多时候,只在同一种灰中裂出几道缝痕,那是云挣扎着撞出的线条。却还是于事无补,我们被严严实实罩着,大五月里,结结实实冻着。
我们挨点冻不要紧。本是牦牛出生季,吮奶和像狗儿样蹦蹦跳的小牛犊让黯淡的草原活泼许多。是先发现秃鹫几番成群出现,才注意到瘫在路边的很多并不是休息的牦牛,而是它们的尸体。问是病死老死的吗,答:草没有,吃的没有。
这个漫长的冬。长得生和死迎头撞上。


2、
原本我对挖虫草这件事怀抱着很复杂感情。
一方面这是那么多藏民赖以过活的主要收入来源。说着另一种语言,辽天旷野里,不靠虫草又能靠什么呢?但一个很亲的学生的阿妈,每年虫草季后身体就会垮掉一截,全身都痛。痛得厉害的时候我帮她揉,她会说一些难受心酸的话,有一次甚至拜托我们在她死后帮忙照顾几个孩子。那一刻我的心都在发抖。
那么我们也能想象,挖虫草的辛苦,对身体的严重消耗,是我们的学生和他们的家人多多少少都需要面对的,是千千万万大山里的藏民都需要面对的。
然而乐天的藏族人啊,他们的从容还真是长在脸上的,是从这厚实的泥土里生根发芽的。任烈日灼肤,任风雪刺骨,看他们总那样盈盈地笑着,就觉得自己可真是爱自扰的庸人呐。同时陷入更无解的矛盾纠结。
3、
十一点,我还赖在被窝里看书,摩托声在窗前戛然而止。洛桑喊着最可能的那个名字迎出去,结果是我们这几天最盼望的稀客,乃登师父。
他是全村汉话最好的,告诉我们虽然挖虫草是全家出动,但大部分人上高高的夏牧场去后,会有少数人留下,其中包括太老的、太小的、身体不好的、眼神儿太不好的和专门留下来放牛的,以及全部师父。
虽然属于被留下来的,但他每年都去挖(玩)一天两天,自个儿冬天泡水喝。之前就说去的话会来叫上我们。
结果那天没去成。
准备出发了才接通山上不知道哪块竟然有信号的某个人,昨晚的雪还没化,摩托上不去,需要等雪再化化。我们就眼巴巴看着对面的山在阳光下冒烟,洛桑很有把握:照这样子很快就能化完!
结果化到两点也没化完。

4、
没去成的那个傍晚和晚上,我俩严密地观察着天空的一举一动,风声鹤唳,患得患失。
刮大风了:完蛋了!
风停了:太好了明天肯定没问题!
星星不多:有点悬啊。
星星多出来几颗:算了,高原的天,银河出来也敢下雨,算了,没用。
幸好哦,这次没被辜负。五月刚好过半,迎来最明亮的一天。一天结束后才反应过来,交换条件是我俩今年还没被狠狠暴晒过的脸。
背上开水和方便面,围巾帽子全副武装,兴奋占九分忐忑占一分出发啦。
一分的忐忑来自于唯一一次上牧场,去年夏天,高原最温暖的日子里啊,冻得牙齿打架。现在可是五月,还在下雪的五月。
那次骑了刚好一小时,牙齿打架大概从二十分钟后开始。我们便先把一分的忐忑也抛掉,在引擎声和风声里星星眼地讨论起今天的目标。果然是两夫妻,保底和冲刺战果都想得一样,分别是我俩都最喜欢的数字“4”和圆圆满满“10”。
嘿嘿,我们好像比那初生的小牛犊还天真。
5、
也就十来分钟,乃登停下摩托,端着手机,手一挥把我们也叫停。
那一刻我心想高原真的太绝情,昨晚我们的确没下雪,可山上肯定下了,肯定又没化,肯定又得打道回府!
然而,乃登下巴一抬,示意我们往山上望,几团彩色在高高的草丛里若影若现。哈,原来这里就能挖到虫草啊!
摩托车停到路边,我们开始爬。低处没有的,得爬到和他们一样高。打开海拔表,接近4500米。
疑惑发问:不是都上夏牧场去挖了吗?
答:留在家放牛的就一边放牛一边也在下面长了虫草的地方顺便挖,上面的大,这里小点。
虽然好想上牧场去跟我们的学生玩,往好处想倒也不用挨冻了,立马搓着手进入状态,扑向地面。
没几分钟,就有人挖到了,叽叽喳喳呼唤我俩,弯下腰在空气里画一个圈,让我们在这范围里找。她们实在太可爱了,感觉比我们还紧张兴奋,一直忍不住伸出手或小锄头到附近快速一晃,提醒一次比一次不含蓄。
第一次看到虫草长在地里的模样,实在奇妙。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用手去把土刨开(现在觉得自己也太蠢了,竟然会以为他们是徒手挖虫草),一锄头砍到旁边十多二十厘米处,把土翻起来,虫草自己就蹦出来啦。接下去很重要的,用锄头钝的那一面把泥土再平平整整敲回。这个小细节,也属于藏人和高原大地的相处之道吧。
这一根露在外面的草就好长,挖出来果然很大,挖到的阿妈手长长一伸,又害羞又大方地笑,递给我们。乃登说她要送给我们,吓得我们头和手都摇得飞起来。
这一根也是这天遇到最大的。道别时我专门找这个才待小半天就好喜欢的阿妈合照,捧着她大半天的收获。拍完,她把这根又挑出来,表情像小女孩撒娇样的,又让我收下,在我火力加倍的反向撒娇里才算作罢。


五个老老少少的姑娘不厌其烦地玩画圈圈让我们找的游戏,不厌其烦地伸出手模糊一指又收回。乃登和我们一样只能围观人家的发现,念念有词:我听见它们在跟我说话,说想出来,那就快出来呀!
等啊等,还是不出来,他又喊:我们吃饭吧!吃饭吧!吃饭吧!
找着块稍平的地儿,围坐下来。乃登打开书包,拎出来三桶泡面,还有饼干、葡萄干、小青提……边摆食物边继续念念有词:我们就是来耍坝子的耶。
乃登准备得周到,边放牛边挖虫草的姑娘们只带了馒头当干粮,这下可以合吃两桶热面。我和洛桑倒得找乃登算算账了——以为会上到牧场,到处都有帐篷和火和开水——不仅没想到得用自己带的热水泡面,嫌背着沉,保温杯都只灌了一半。
乃登的保温杯忒大,够泡好多碗,可惜里面是茶。我们没觉得饿,虽然带了两包泡面,决定合吃一包。可是热热闹闹野炊吃东西好香啊,一口下去就被开了胃,当然就跟着吃了碗茶水泡面。
刚开始吃就飘起雪来,有点冷,更多是觉得浪漫死了。
6、
乃登上午没收获大概因为惦记着耍坝子,饱餐后,一口气找到四根。但他本来就是来玩的,见我们一直只能在人家找到后的范围里过干瘾,就说带我们去更容易的地方。
下山快得很,骑上摩托又往夏牧场方向前进。
没几分钟,视野愈发开阔,正是去年见过的大气风景,不同是这季节里山头覆满积雪,看看路边没化完的冰块,还是怎么也想象不出前一日连摩托都无法通行的画面。

雪花又飘起来。热水泡完方便面后只剩几口,我俩都快被晒干了,省之又省,大概还剩最后一口,留着保命。索性张大嘴吞起雪来,主动加快牙齿打架的进程。
正为能见到不知哪一家或哪几家学生重燃期待,乃登又停车了!
指着右手边偌大一片山:这里容易。
这一看就容易!完全不像刚才那里那样杂草丛生,有些草感觉明天就能长到比我高。我和洛桑嘿嘿对笑:发家致富从这里正式开始!
全体人员精神抖擞聚精会神一刻钟后,再往下的情况都在照片和视频里了:


洛桑姿势一直很浮夸,这里背景好看,真不是摆拍,只是叫他保持下别乱动;风太大了,拍视频风声比我说话声还大;照片拍过,视频录过,我就开始对着复制粘贴了一整座山头的草地发呆,洛桑姿势也渐渐垮掉;这里因为海拔太高,虫草根本还没长出来!
第一次转移阵地的路上,遇到两拨人在远远的草堆里向我们挥手,决定选一拨投奔。
这回投奔到了一个学生家。佩服洛桑,居然再一次迅速进入状态,而我已经心灰意懒,全心全意玩学生和他的弟弟妹妹去了。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挖虫草的故事。
7、
后来又去了一次。换藏语老师降拥多吉带我们。
一边为终于能上夏牧场去挖而心花怒放,一边为也许又上不去那么高而留了个心眼:灌满保温杯。(留对了。)
降拥多吉比乃登还要夸张!一屁股坐下打开书包:饿啦饿啦!我们来吃东西吧!
这天的开头就显得很没气势了,后来大概除了吃就只有这么几件事:
洛桑有点头疼,坚持了一阵,宣布放弃,宣布要睡一觉,躺下去,脑袋边就是一根。只激动了三秒,非说自己靠的是运气,不是实力。一边说一边爬了起来,带着运气的激励渴望真正展现实力,未果。


降拥多吉最终战果和乃登一样,四根,好熟悉的数字啊,哦,原来正是我和洛桑幻想的保底战果。同去另一人和洛桑一样意外收成一根后,全开始用嘲笑的方式给我加油,亲切地给我取名:瞎儿拱。(藏语“鸡蛋”的意思,音译成这几个字还挺应景。)
又遇到两拨边放牛边挖的人,其中一拨是两位师父带着个小不点,正在生火烧水喝酥油茶。一起喝茶时又下雪了,因为火堆的加入,比那天的野炊似乎还要浪漫。


其中一位师父说他已经七天没收获,降拥多吉发现第一根时,他真诚感叹:好久没见到虫草了啊……成为当天大家的以及我反复回味的快乐源泉。而且有这位师父垫底,我只要最多来六天,就能保证不是最后一名!
这就是我们第二次挖虫草的故事。
8、
大概就又被阿城老师说中:人世间的无聊,常常只因为煞有介事。
不可捉摸的一切,教我轻拿轻放。想好好学这本领,才发现又显得煞有介事了。
微博 : 洛桑和衮衮
公众号: 喜林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