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之1.我是赤松仙子
我是偶像,一向对信众有求必应;我也是明星,引领芸芸众生前行;我也是神仙,在人间普济劝善。无论我身在何处,也无论你身处何方,只要你心有所想所思,哪怕只是你一瞬间最不起眼的动念起意,或者是你无意间无欲无求地联想起我,我都积极地回应你的祷告祈求。念我治病救人济世扶危的好,记我是修炼得道而升仙的神,人们尊称我为赤松仙子黄大仙。

其实,人们都不懂我。我早已羽化飞升,位列仙班,脱离物质世界和自然规律,却又主宰物质世界,掌控自然规律,我能接触、影响、控制世间的万事万事。我超出人类语言的描述范畴,既是玄幻的符号,也有具象的形体。人类是很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絮烦得很。对于所有不管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事物,他们都想方设法地给他们安上一个称心如意的名称,包括世间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的,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的,时而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时而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的。如果他们看着听着摸着,或看不着听不着摸不着却感觉到了,而不知它们的名称,或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他们便有一种淡淡的窘迫、幽幽的尴尬和漠漠的歉意。应了老祖宗早就说过的话,“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你就姑且称呼我为黄大仙吧,那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号,和阿猪阿狗概本没啥区别,又有什么关系呢?老祖宗不是也说过吗?“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也在屎溺。”道尚如此,何况乎我呢?
世纪之初,我虔诚的徒子徒孙,他们奉接我来港。其中,诚诚恳恳的道长梁仁庵最为出力。梁道长与众多志同道合的道友以行医济世救困为怀,在湾仔一带开坛阐教,扬我仙宗。很快,我的祠庙终日香火鼎盛,高朋满座,门庭若市,善信挨山塞海,所以场地渐显不足,开始逼仄起来。后来经我指引,信众另择了藏风聚气的凤翼吉地,为我兴建祠庙,就是现在位于九龙的狮子山下,龙翔道的啬色园。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的祠庙周围已是寸土寸金,高楼林立,在如潮水般坚定的信众面前,现在这块风水宝块又略显狭窄了。
无论是在广州,还是香港,我的门徒还算为我争气,一直把我良善的慈悲的心肠发扬光大,坚守我普济劝善的愿望,这一点我是满意的。不管是谁,只要来到我的祠庙,不管他们曾经有过什么不好的私心杂念,曾经说过什么狠毒的话语,曾经做过什么恶劣的坏事,我都既往不咎。基督崇尚忏悔赎罪,儒家提倡有教无类,释家宣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则主张道法自然无为而治,其实我们都普济劝善。但我不像基督那么煽情,他说太阳上升,光照恶人,也光照善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而我却偏要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宗教中,我最接近哲学;在哲学中,我最接近宗教。
人们想来,说明他们都有一颗向善的心,人们能来,说明他们已有向上的作为,我自然地公平公正无私地祝福他们。当然,那些因为世俗事务而脱不了身的人们,只在心中记我念我,我也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地福佑他们。治病救人,救难扶危,济世劝善,本来就是每一个人类应有的本能,只是有些人因为各种暂时的世俗缘由,他们选择性地忘记罢了,就像他们选择性地忘记自己也是动物一样,而我的职责无非是激起深藏在他们心中的本能,让他们去爱,去爱己而后及人。我又有什么功劳呢?
但是,热情洋溢的香港市民却把金融保卫战的胜利看成是我的个人功劳,他们将我当作狮子山的主人,他们把我当成香港精神领袖的象征,将我看成保佑香港平安幸福富有吉祥的神祇。然而,我很清楚,我受之有愧。是谁打败索罗斯等国际资本大鳄呢?不可否认,是积极应对金融危机的香港政府和看好香港经济的普罗大众。当然,还有站在香港背后且拥有庞大外汇储备的中国政府。这场金融反击战,是香港回归后稳定人心的第一场艰难胜仗,是华人在国际上展示一点经济实力的大手笔,是中国准备加入WTO吹响的序曲。
既然打赢了一场来之不易的硬仗,又急需提振民众士气,那该如何将无形的精神力量落到有形的庆祝上呢?在西方价值中,人们认为民间的力量应大于政府的力量,那才是健康社会,政府只不过是一个尽最大力量实现民间心愿的组织。而在东方,那怕我作为神祇,却在千年后的宋朝时代被帝国敕封为“养素净正真人”,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这尊神仙受过赵家的敕封,他们凌驾在我头上,我在无意中再一次无声地向世人证明了什么是“刍狗”。在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融合和碰撞中,华人于春节期间准备在我的祠庙举行祈福法会的想法,很快地被提上议事日程。最后,祈福法会成了民间可行可做的头顶大事。于是,政府与市民紧密地站在一起出来体现民意,董特首也为少花钱而能多办事高兴,至此,春节祈福法会便成了社会各界的最大公约数。说到底,谁人愿意与我为敌呢?毕竟在经济下行、楼市断供和失业大潮的基本面上,三炷清香心一片,几杯清水表虔诚,人人负担得起,至于灯、花和果就看信众各人能力了,关键在于普罗大众对香港未来是否有信心。准确地说,啬色园的香火在一定程度上代表香港底层老百姓的心声,也是香港经济最精确的晴雨表,比起在《女人不容小觑》中提出的裙摆理论还要有效。
从挫败国际游资索罗斯们的狙击,到香港经济的全面惨淡,加之近几年的移民潮影响,尽管正月初一就要举行祈福法会了,但在香港回归祖国的第一个大年三十的深夜,风雨中的啬色园却是格外冷清。以前,在这善信为抢上表示虔敬的头炷香时刻,我的祠庙前总不免要排起几公里的长长队伍,祠庙中也总是人头攒动,香火不绝,轻烟袅袅。然而,现在除了园中轮流值班的安保人员和义工,冷峭阴沉的啬色园竟显得有些忧郁凄清,与几年前热闹非凡的胜景大相径庭。但是,我还是看到不少虔诚的信众出现在啬色园中,出现在我的祠庙里,我能清楚地听到善信向我祷告祈求,有保平安的,有求事业的,有问姻缘的,有求子嗣的,甚至囊括了世间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
我注意到了,门口出现一个偕同妻子前来祈福的特别男子。准确地说,他暂时迷失在令人窒息的爱欲迷雾之中,这一男一女并不般配。但是,当一个男人失去了情欲,他也就失去了创造力,也失去了一切,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你看,那个倨傲的男人暂时屈服于自己的情欲,他小心伺候着年轻貌美的太太;女人则像女王一样,她款款地走进啬色园大门;那个高视阔步的男人踏着小碎步,他伺候在侧,为她撑着一把硕大的雨伞。虽然,在公众视野中他们看上去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但我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景象。在新春的第一个时辰将到之际,她冒着凛冽严寒和绵绵细雨,恭敬地来到我的祠庙祈福抢上头炷香,我很是感动。特别是在金融风暴降临人心惶惶时刻,我的祠庙冷冷清清,今年差不多快门可罗雀了。这对新婚小夫妻,我并不陌生。说起来,这个装扮在礼服中的粗野男人和我还有一面之缘,那时他还是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他家住旺角,是李建国的独子。
那是约莫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已婚几月的李建国有些焦虑,领着温顺可人的妻子跪倒在我的面前,他讲着一口标准的省城白话,轻声细语地祈祷。我听得清清楚楚,有一种少有的他乡遇故知之感慨。大约比李建国早了半个世纪,当年梁仁庵道长从省城广州奉接我来到香港,乱世中他不辞辛劳携带我的画像、灵签和药签等物抵港,最终我亲自选择在狮子山下的凤翼吉地定居。李建国字正腔圆的发音令我陪感亲切,我听得格外分明,他到我的祠庙祈求子嗣。接着,他虔敬地领着妻子给我的神像上香,然后,他神情庄严肃穆地跪在蒲团上,伏地对我三叩九拜,顶礼恭敬地自祭其身,愿意把自己的身体祭献给我。他唯恐泄露天机,像一个瞎子那样紧闭双眼,随后双手摇动签筒,求得一支百里挑一的上上签。接着,像对我低声耳语般再次禀告他的请求,然后,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杯筊,恭敬地将杯筊往地上一掷。他几乎不敢睁开双眼,谨慎敬惧地缓慢打开眼睑,望着地上的一阴一阳的吉兆圣杯,看到我同意了他的请求,他差一点就没有按捺着心中的狂喜。然而,幸乐的心情还是在他不动声色的黝黑的脸上荡漾开去。然后,他双掌合十,又俯下身子伏在地上跪谢我的允诺。
连续三次,我都同意李建国掷杯筊的禀求,实现他三次圣杯的愿望,他求得一支上上签。第二年,李建国带着香、花、灯、水和果,他的妻子抱着虎头虎脑的李成华来到我的面前,还愿答谢我的恩赐。后来,李建国一家再也没有过来啬色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