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红楼梦
查看话题 >开到荼蘼:会说话的女人最强大

潘金莲曾经对西门庆说,你看你以前喜欢的那些女人,都去哪儿了,“只有奴老实的还在”。
言下之意自己才是大官人“最后的女人”,可那些人不都是被潘金莲给活活搞死了吗,这话说的真是恬不知耻。
但是,红楼梦里的麝月,却是最后一个留在宝玉身边的丫头。袭人临走时还特别嘱咐,“好歹留着麝月”。
为什么?因为麝月有不寻常之处。
晴雯曾经叫嚣过,这些中看不中吃的人,留着干什么,都撵出去!
其实她才是头一个中看不中吃的,无法想象留在宝玉身边的“最后一个人”假如是晴雯的话,那日子可怎么过?
有人会说,晴雯有一手好针线活,可以做活儿贴补家用。这个问题张爱玲分析过,她说有版本说最后湘云和宝玉结婚,湘云有一手好针线活(比起晴雯来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两人生活还是那么潦倒?
原因是,光针线活好没用,天下会做针线的绣娘多的是,必须得到各个府邸里去和人打交道,脾气得好,情商得高,会讨人喜欢才行,或者,做人有一定的道行,有独特的个人魅力才行。而湘云不擅长此道。连湘云这个受过教育的闺秀都不擅长,更何况晴雯那块“爆炭”了。
所以,必须是麝月。麝月是“俨然又一个袭人”,忠心,可靠,外加会说话——郭德纲说过,你也会说话,我也会说话,为什么你要花钱听我说话?这里就有一个说话艺术的问题。
有的说话艺术,比如相声类,花里胡哨的,只是一种表演,而麝月的说话艺术,则是可以用来实战,解决纠纷,维护自己的利益的,能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

以坠儿偷了平儿的镯子那一回故事举例。
平儿是一只和平鸽。她作为坠儿偷盗案的执法者和受害者,出于维护宝玉的体面,和袭人晴雯麝月之类大丫头的体面,提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方案。
关于这一点,宝玉是领情的,感动的,麝月也同样赞同。唯一不赞同不领情的是晴雯。说实话,坠儿小偷小摸该惩罚,但是平儿(代表荣国府的执法者),宝玉(怡红院的大老板),袭人(怡红院的大主管),麝月(袭人不在,麝月做代理)都不会大动干戈,对坠儿“大开杀戒”,但是,晴雯为了表现出让脑残粉们所无比赞美的“嫉恶如仇”,“俺眼里不揉沙子,对小偷小摸就应该重罚,撵出去”——这,难道不是一种平时权力欲得不到 充分满足于施展的表现?袭人在,一直都是袭人当家,晴雯在此时此刻(袭人回家了)是不是也有抢班夺权,弄权的意思?
但是,里面的坠儿妈也不是个不会说话的闷葫芦,口角也着实锋利,
(坠儿母)又来见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
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
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
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丫地方,岂有你叫喊讲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
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请看这里晴雯的表现,“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真可以说是小人得志以势压人,知道坠儿妈还够不上去“问宝玉”的级别,这个和现代职场里的中层干部对待底层小职员一样,“你对我不满是吗,你可以去大老板那里告我呀,也开除我呀”……拜托那些底层职员见得到大老板吗?见到了说得上话吗?
另外,也有把责任推到老板(宝玉)身上,让老板当背锅侠的嫌疑,后面坠儿妈“抱恨而去”,恨的是谁?宝玉。或者是宝玉以及怡红院的大丫头们。总之,无辜而宽容的宝玉,算是被这个猪队友给连累上了。
同样的场景出现在黛玉葬花前一晚来怡红院敲门,晴雯不仅不放她进来,竟然还使性子胡说八道,说是宝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入进来。请问宝玉何曾说过?
从晴雯的这些表现可以看出,她有习惯性撒谎的倾向,她的一张“巧嘴”(王善保家的语)主要表现在编谎话张口就来,连草稿都不用打,且还能编的振振有词,煞有介事。这不连聪明如黛玉,都相信了,都以为是宝玉要给她吃闭门羹。
但她这种“巧嘴”只图个自己一时嘴上痛快,不知道置宝玉,置怡红院的体面于何地。且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假如遇到的不是最底层的坠儿妈,而是等级比较高的管家娘子们,比如林之孝家的呢?
晴雯见到林之孝家的倒是笑脸相待,又倒茶又应酬的,很是逢迎,但,这难道不是谄上欺下的表现?真有本事,谁也不给好脸子,这才符合粉丝们给她的“人设”嘛。
当然,我们也可以勉强认为晴雯没有“谄上”,“欺下”却是坐实的,晴雯被撵出去之后,园子里的老婆子们都拍手称快,可见这些婆子平时对晴雯的仗势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晴雯和坠儿妈对嘴时,也叫嚣,那你也去老太太那里告我去呀,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呀。
这话说的很没有水平。晴雯这里的潜台词就是:我可以把你撵出去,但是你呢,你有这个本事吗?
假如我们用宝玉那独一无二的视角来看,老婆子们都是坏人,都是鱼眼睛,而少女们(特别是晴雯)都是无价宝珠,都是好的,
这,其实是极其不客观不公正的。
晴雯在这里,就是明明白白的仗势欺人,假如晴雯的后面没有老太太,没有宝玉,有谁把她当根葱?
至少,想要真正解决问题,想要轻轻松松几句话让人毫无还手之力,晴雯根本不行,那得是麝月出马,于是乎,只见麝月忙道:“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
麝月继续演讲:“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完还让小丫头拿布来擦地。
一件一件逐一批判,驳倒,这才说的坠儿妈无言以对,亦不敢久立。有人会说,那麝月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也是一种“压迫”。但,有人的地方就有压迫与被压迫,麝月的“压迫”她至少还和你说理——当然你也别管她的理,符不符合现代人的观念,晴雯是她不和你讲理,她自己就是理,她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是受老板(宝玉)宠信的,于是,理就全在她在这一边。而且,这些还全是她一厢情愿的认为。
因此,晴雯不能服众,假如晴雯一直在那里大叫大嚷,除了“撵出去”之外没有其他理论系统加持的话,泼辣的坠儿妈也完全可以引用一下芳官的名言,说上一句:姑娘,你别太能耐了,咱们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你也收着些儿才好。
有人说,坠儿妈有这么厉害吗?有。芳官对赵姨娘都敢觌面开战,更何况晴雯比起赵姨娘那还是差了好几个级别,只要看坠儿妈一上来就冷笑,反驳说“我有胆子问他去。他有哪一件事不听姑娘调停!”这个人可绝对不是善茬,也只有麝月这种功力的人才能制服得了。

清代评家张新之曾经评价过林黛玉,说她是处处口舌伤人,是极不善处世,极不自爱之人。其实黛玉最初可能确实如此,但最后黛玉还是渐渐成长了,逐渐变得更加完美。
唯独晴雯倒是从头至尾都当得起“处处口舌伤人”“极不自爱”之评价。相比之下,麝月是一个说话技巧超群的人,可以一句话噎死对方,但她极少这么操作(对外,击退“敌方”时除外),对待姐妹们她是忍让的,当宝玉给麝月篦头遭遇晴雯吃醋,说难听话时,宝玉说,满屋里的人只有她磨牙,麝月竟摆手让宝玉不要再讲,当晴雯再次逼问“我怎么磨牙,你们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从来不和宝玉“瞒神弄鬼”的麝月,也根本不予计较。假如麝月也和晴雯一样掐尖要强,她拿出一半口才来,都能驳得晴雯体无完肤。
这,只能说明麝月口才虽棒,但是宅心仁厚。她是一个性格温厚的人,有锐利的一面。但这种锐利,是可以保护自己,甚至于保护他人的。
所以,真正会说话的,应该如麝月,而不是如晴雯的那一张“天生的巧嘴” 。晴雯也同样“锐利”,但她的“锐利”却是伤人伤己。
麝月作为一朵荼蘼花,是最后留在宝玉身边的一个人。这本来就是世事无常,一切皆是无常的一个例证。
之前袭人和晴雯都认为自己铁定能留在宝玉身边,“永远在一起”的。麝月可能都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因缘际会,那些认为自己是“铁定可以的”人,却谁都没有如愿。
有人说,麝月是“代替袭人,犹如袭人之未去也”。那么,麝月是袭人的替代品吗?不是。麝月有袭人的优点,同时也有自己独有(袭人所缺乏)的优点,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从“花气袭人知昼暖”,到“开到荼蘼花事了”,麝月最后真的成了宝玉宝钗夫妇的一片小小的绿荫。
这,就大概就是命运的捉弄或者馈赠吧。命运女神给我们的礼物,很多时候我们还真的就分不清,那到底是捉弄还是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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