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津
我注意到,人们在找到星津之前,往往不记得自己往搜索引擎里输入了什么,也许是二十年前同桌同学的名字,一部老动画片的主角,一个已经被推土机抹平的场所,怀旧把我们引向星津,它替我们记得一切。
星津的特点是沉默,没有文字指引和菜单界面,进入星津,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璀璨的宇宙深空,在黑暗的背景中,星河立体地交织起来,五颜六色的星体交相辉映,并进行无始无终的相对运动,所有这些星体都是记忆,是用户在其他平台抹掉的资料,一些照片、文档、录音,一段随手录下又删除的录像,还有无数被焚灭的聊天记录,记载着个人和历史分崩离析的全部过程。
星团凝结成这片没有边际的混沌,一个星团代表着一个具有特定边界的时空。它们形状各异,我记得一团巨大的,不断滚动雨云,这片雨云属于一座中国大学的一零年代,一头没有骨头的海兽属于一支中东恐怖分子的游击队训练营的一整个月,一只六月的玫瑰属于一间少女卧室的十分钟……但在我印象中挥之不去的星团是一个似乎长着无数眼睛和触须,且在不断膨胀发泡的,不可名状之物,它属于一个国家自有互联网以来的从始至终,但那个国家,无人敢在星津之外提及。
在星津上,一个大星团由无数个星系构成,每个星系都代表着位于那个特定时空的特定个体,星系中的每一颗星球表面上都留着挤得秘密麻麻的文本框、浏览器、播放器……阅读是困难的,因为尝试用鼠标点击这些星球,并不能阻止它们围绕恒星持续公转。
找到属于自己的星系也是困难的,每座星系都没有对应坐标,无法检索,网民来到星津想要找到属于他的那座星系,但实现这个目标的只是极少数人,大多数人在历史的垃圾箱里翻箱倒柜,一无所获。我在2019年5月30日来到星津,当时我躲在大学图书馆一个角落里,以一艘宇宙飞船的形象进入星空,我估计飞船的速度是光线的好几倍,相信只要我探索得足够远,迟早找到属于我的那片星系,从黄昏到深夜,直到图书馆辽阔的穹顶回响起萨克斯的声音,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星系。但我乐此不疲地阅读了陌生人的秘密,挖掘了他们最羞耻的秘密,知道每个人类都在进行一场针对自我的谋杀,记忆被悄悄窒息,被发射进数据的茫茫太空,我们自以为安全了,实际上记忆却得到了最妥善的放置,星津以它没有边际的胸怀承载一切、公开一切、原谅一切,人们登陆星津无需试探、交流、循序渐进地深入另一个人的心中,只要我们找到了正确的时空,就能让他人向我们敞开全部的秘密,但我们自身亦失去所有防备,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一口咬定星津并不存在,因为我们不承认那些秘密的真实。
那天的午夜乌云遮月,我在校园浓重如深空的黑暗中徘徊和思索,试图想起一张十年前盛开的,向日葵般的脸,但我所能想起的只是萎枯后的面容,我所能听到的只是冷酷沙哑的声音,我知道那擦去记忆的颜料是黑色的,这时我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星津,因为星星在黑暗的深处闪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