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过早往事
热干面实现今天这个地位,我是没想到的。和它一起竞争的可是很多呀,什么豆皮米粉鸡冠饺糯米鸡,现在它们出现的概率小,热干面倒是哪都有。有朋友跟我说,在武汉住了几年不怎么喜欢吃热干面,回老家之后一年,他的舌头某天突然通知他要吃热干面,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怀疑这样的故事集结起来,就是热干面在全国的发家史了。
我小时候没吃多少热干面,倒是习得一件事,芝麻酱是完全可以放在面条里吃的。多年后我去北京吃火锅,望着那灰糊糊的芝麻酱发呆,怎么,热干面的调料还有当火锅蘸酱的功能吗。好长时间不适应。估计他们那边见了热干面也会发呆,怎么,芝麻酱能拌面?
小学二年级开始在外面吃米粉。店铺就开在学校门口,离家远的孩子多在这里解决午餐。那大妈每舀一次米饭,就问下一个小孩:宽粉还是细粉?
宽粉还是细粉,对吃粉的人来说是永恒问题。接下来要回答的还有,要不要葱、香菜、辣萝卜?
多年后我才知道细的是湖南米粉那种,圆圆的有弹性,宽的用大蒜和鸡蛋做炒米粉更好吃。我记得最便宜的价格是一块一一碗。一碗汤粉上撒点儿萝卜丁酸豆角什么的,便是小学生的一顿午餐。后来涨到了两块钱。
米粉中高级些的是牛肉米粉,总觉得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最爱点这个。她们热爱的粉面类型还有:牛杂米粉、腰子粉面、鳝鱼面。
换了个地方上学,我吃上了车站附近摆摊卖的糯米鸡、欢喜坨。可能是口感像肉,全是糯米做的圆球有了这个高级名字。糯米鸡是油炸食品,里面通常包着干子(豆制品的一种,切小方块)和香菇,讲究点的有时能吃到猪油渣。好的糯米鸡讲究外脆里糯,一口咬下去热乎又黏糊,喷香。食量小的人吃一个可当早饭。我认为好吃的糯米鸡是要带点黑胡椒的。
欢喜坨和糯米鸡一个形象,就完全不是这个口感,甜口。其实从名字就能看出它们地位的差异,前者好吃堪比鸡肉,后者只是被赠予了一个有福相的名字。欢喜坨也是糯米粉做的油炸物,米粉团裹上白芝麻在油锅炸,外皮酥脆内部软糯蓬松是好吃的。欢喜坨像极了大号的炸汤圆。
初中校门口有俩兄弟常年搭棚子卖烧饼,上学前后我总喜欢和邻居妹妹在那儿磨蹭半天。哥俩看上去顶多二十岁,话都不多,记得弟弟很腼腆,脸蛋白里透红,头发偏黄。哥哥负责整个业务流程,弟弟主管把烧饼从大烤炉里衔出来,圆的甜,长的咸,再问一句,刷不刷辣子?我们常常是刷的,他俩的辣酱香。之后就一口口啃着,上学去。
吃了几年烧饼,他们总在那儿,下雨也来,棚内也只能容纳哥俩和烤炉。多年后他们最终消失了,在我记忆中留下他们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哥俩是哪里人。
再没吃过那样脆的烧饼,或许是记忆美化了,但现在街头少有卖烧饼的倒是真的。今天占领武汉街头的类似产品是锅盔,荆州小吃。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像是那种套在脖子上供赶路吃的环状大饼,但其实就是更大更薄脆的烧饼。我和我妈都觉得梅干菜肉的最好吃。
面窝也是那时常吃的。大米黄豆碾碎,放在中间有个洞的面窝勺炸制,金黄捞出。口感还是外酥里柔,惊喜是中间的脆圈。判断一个完美面窝的关键就是看它边缘到镂空的软硬过渡是否自然。
以前有个同学的亲戚会炸面窝,就在高中校门口。他专炸那种巴掌大的小面窝,而这完全得益于他拥有一个巴掌大的面窝勺。这是一个聪明的商业策略,买俩小的还能再吃点别的,丰富。我曾经到处打听他这小面窝勺哪买的,后来醒悟可能是别人的商业机密。回家讲给我爸听,他立马说这还不简单,随即把家中巴掌大的汤勺往案板上一撞,它顿时瘪了个坑。这样每当我同学的亲戚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我就依然有小面窝可以吃了。我爸亲手调制出的小面窝除了中间没洞,没别的毛病。
吃面窝还有一个快感是啃圈圈,看着一个小圆圈被自己一口口蚕食过去,不禁为自己掌握了它的生命进程欣喜不已。当然也有人喜欢把它分成好几瓣,两瓣叠一起往嘴里塞,除了测试自己嘴巴有多大,也能体验一次吃到两层面团子的快感。还有人把中间脆皮部位单独抠出来吃,听它们在口中跳脆皮舞。
直到大学我们还在买面窝吃,一块钱两个,谁起晚了就要室友带一下。饿着肚子最后赶进教室,从好心人手中接过油乎乎的塑料袋,到最后一排就低头啃起来,教室里随即飘荡着大米和黄豆经碾脆、混合、油炸、放置后的恼人气味……
在面窝中加入大量红薯丁,直到面窝本质完全被掩盖,就做成了“苕面窝”,但中间并不是镂空的。苕面窝追求的是红薯炸制后又脆又黏的甜味。感觉大人并不喜欢小孩吃太多苕面窝,怕越吃越苕。
大饺子也是小孩最爱,名叫“鸡冠饺”。但我家人从不这么叫,早上吃的油炸饺子就是它了。它是饺子形状,内馅多是粉丝,有时能吃到韭菜,在武汉早点界打拼的核心竞争力也是“香”。和面窝一样,它由脆壳和软和的内里构成,外面焦焦的,翻过来就是胖胖一口。
没有馅儿的鸡冠饺统称“油饼”,怕是没有更潦草的名字了。脆皮和肉乎的内容在它身上分布不均,咬着一口脆,接着又是一口肉乎乎。近年来饺子见得少了,油饼倒还很多,可能是饺子费时点。
观看豆皮的制作是一个有趣的过程,我曾不眨眼地驻足于各式豆皮大锅前,看师傅如何摊蛋皮,如何把糯米一块块码好,怎样挥洒他的香菇冬笋肉丁,最后又如何将一整锅豆皮腾空翻面,在滋滋声中等待它们的软糯。几乎可以从师傅翻整锅豆皮的技巧判断出他的手艺。而他如果看一眼就知道豆皮好了没,并从容喊他老婆来装盘,几乎就可以判断这锅是好吃的了。
把蛋皮和糯米一起夹入筷中,口中就有了蛋香、糯米香及香菇、冬笋、肉丁的咸香。这些年吃到的豆皮底子多数只剩下香菇了,少数保留有笋丁。我一直以为制作豆皮是四十岁以上中年男人独有的技艺,上次在早点铺看到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专业做豆皮,也有熟练的颠锅技巧,更为重要的是,他也能分出锅前等着的一大坨顾客的购买顺序,一个个按照心中的号码分发好,实在学透彻了。不禁欣慰伟大的豆皮事业终于可以传承下去了。
烧卖现在见得少,好吃的也不多。这里又要写出减肥人士恐惧的事了:烧卖好吃的是重油的。有次过早在一家烧麦店前排队,排到中段想起来问下是吃什么,前面的人指指牌子,重油烧麦。真是贴切的形容,油在碗里差不多落下一层,得把烧麦抖抖,沥起来吃。重胡椒味,糯米非常软,皮薄,咸香口,黑胡椒给得多就像在吃辣烧麦。这种重油烧麦一个个又肥又大,吃两三个最多了。正宗烧麦的馅儿也该十分丰富,这些年减免到只有香菇是标配了。想来香菇真是有用的东西,独挑了过早的许多大梁。
过去我一直以为烧麦就是这种面皮包糯米的东西,没想到在别的地方,面皮包羊肉或其它肉也叫烧麦。他们不无嘲讽,包糯米的也好自称烧麦么。当然在我心中永远是包糯米的才叫烧麦。包羊肉?那不就是开口的小笼包么。
喝的东西嘛,豆腐脑、清酒蛋酒。白水加点儿米酒,为清酒,清酒里飘几片蛋花,为蛋酒。时至今日它们越来越像糖水儿了。豆腐脑是少见的,多是放在一次性密封杯里,用粗管子吸着吃,嗨,想想以前我们怎样喝豆腐脑——
喧闹的早市,小板凳小桌子一一排开,店家面前摆一个大白铁桶,一般人无法靠近,免得玷污了豆腐脑的雪白纯洁。有人点的话,店家就把盖在铁桶上的湿布一掀,用接近于平面的薄平勺子,横着那么轻轻掠过她的宝贝豆腐脑,一平勺一平勺白花花的颤巍固体就进了小碗。平铺一点儿糖,小勺子搅一下,注意不要搅得太细,有大块是最好,更能感受豆腐脑平滑的外在,就开始往嘴里嗦吧。豆腐脑就是一种平静到不忍去破坏的饮料。
小勺舀着豆腐脑,旁边生起了水饺锅的蒸汽。而周围的空气,弥漫着一股由芝麻酱、小香葱、油炸制品所共同拼凑的,躁动又恬适的过早气味。
但以上这些对思乡人的诱惑似乎都不及热干面那么大。有一个原因或许是,在世界许多地方,将大量芝麻酱洒在碱面里制作食物都是十足罕见的行为,甚至是种怪诞,这使吃过热干面的奇异感觉长久地留在了记忆中。所剩的越来越少,还好它一直留存了下来,在激烈的态势中,存活得还很不错——听说现在已经有海鲜热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