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寒江雪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十二月的江南又是大雪纷飞的日日夜夜。 学校还没放寒假,他依然需要每天冒着雪来来回回。好在学校离家不远,沿着当地的一条江,走几步路就能到。 他已经不止一次注意到那个老人了。不,到后来已经不是注意了,每次路过江边,他都要刻意寻找一下老人的身影。甚至再到后来,他慢慢爱上了到江边散步,也是为了看一眼那位老人。老人经常坐在那里钓鱼,有时候下很大的雪,也能看到老人打着伞,照旧专注着,一动不动。他多想和老人说说话。老人已经很老了,白发苍苍,身材瘦弱,连钓鱼的手有时候看起来也是颤巍巍。每一次见到老人,他都既欣喜又担忧,这么大岁数的人,身子骨怎能受得住这雪天的冻。但偶尔看不到老人,他就更担心了,怕老人出了什么事,怕万一,怕无常,怕他还没来得及和老人好好聊一聊,老人就永远地离开了。 他是乡里初中的一位老师。显然对于当时乡里唯一出去念过大学的他而言,这份工作并不能使他满意。只是如今也已年到四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得以养家糊口,相比起村里那些生活还处在水深火热的人来说,他也不好意思抱怨什么。只是总还觉得遗憾,大半生就这样过去,现在所能想起的快乐,依然总是孩童时跟着邻居小哥赤裸着身子在小河里玩泥玩水时那种自由随性。这种快乐在十一二岁稍微懂事了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过了。 家里父母常年生病,治病需要钱,而村里的补助金肯定是远远不够的。父亲经常是卧病在床,母亲好一点,身子舒服的时候就做点手工活儿补贴家用。哥哥姐姐都早早出去外面打工挣钱了。只有他还在读书。家里条件不好,他也懂事得早,一路到高中,读书都是免学费。后来他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亲人都希望家里能出个大学生,便也咬紧牙关供着他读。当时他听人说读法律以后出来好找工作,挣钱也多。就也迷迷糊糊地去读了个法学。但是难受的是,法律的那些条条框框让他觉得无趣至极,但他也不混日子,依然本本分分地尽量把该学的学好。多余的时间就勤工俭学,也看很多与专业无关的书,文学之类的,他喜欢那些。心里一直有种冲动想要从什么挣脱出来,然而放荡不羁的灵魂始终被禁锢在贫穷里。只是好景不长,大学读了不到两年,父母竟都陆续地去世。那次母亲去世回家服丧之后,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不就不读了吧。当时还没有学业贷款这种东西,哥哥姐姐又都结了婚,生活也不容易。自己也实在是烦得很。后来他便辍学了。好歹是个读法律的大学生,村里便有人介绍他到当地的初中教政治,他也就应了,这一教便是二十年。 工作后的日子也是平淡至极,如同一潭死水。初中的政治涉及法律的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他就给学生们唠咯些做人的道理,经常是说到他自己都觉得扯。他也常常嘲笑自己,生活都一塌糊涂,还好意思去误导祖国的花朵。不过也是稀里糊涂就这样生活下去了。学校工资不高,但也好在清闲。后来家里拖媒人给他介绍了个姑娘,眼看着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姑娘也还不错,他就稀里糊涂地娶了。婚后的日子没有说很幸福,但生命大和谐也算顺心。只是他和妻子几乎就没有什么话可说,女人家家总喜欢说些鸡毛蒜皮,他也着实是烦。所以他也不喜欢待在家,常常没事就自己到外面乱走。当然他在外面从来就没有过女人,他只是喜欢自己待着。到后来村里的人也不怎么爱理他,觉得他奇怪。但是他心里至始至终憋着一个未完成的梦,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只是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样子,可能是童年的际遇剥夺去了他太多的潜力和勇气,贫穷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努力改变命运发奋图强的积极作用,他表面上按部就班,心里却是落寞得很。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时坚持把大学给念完,有了个文凭,现在也能混到个小律师当当了。然而又怎么样呢,除了能多赚点钱,那依然是他不喜欢的人生。他希望能过上一些勇敢追逐梦想的天真岁月,希望拥有一个狂荡不羁的少年时代,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多点光环。但是走到现在,他也从不抱怨了,也不是说他失去了热情,只是错过了那些最该充满热情的年岁,很多事情就都变了。 村里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大多挺着个啤酒肚,秃着个头,遇到人就摸摸屁股后面的口袋抽出根烟,油光满面地搭几句话。他们失去热情了吗,其实也不然,相反,他们对生活的热情看起来远远甚过他。有太多可以瞎扯的东西,谁家的八卦,挣得钱多少,房子,车子,女人小孩,荤段子。应有尽有。反而显得他厌世了。可能是从小就穷习惯了,没得吃,他倒是还很清瘦,头发也是乌黑茂盛,戴着副圆框眼镜,穿着宽宽的衣服,也像个教书先生样。他很少和那些同龄男人说话,遇到也只是点个头就算招呼了。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和那些大树底下下棋的老人闲聊,总感觉清淡些。 所以他是真的很想和那位钓鱼的老人聊聊天了。他对老人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有时候他会故意在老人身边站一小会儿,老人看到他就对他点个头,但从来不和他说话。他也不敢去打扰老人,天地白茫茫,太巨大的沉默,他是要敬畏的。只是冥冥中总感觉自己和老人有某种共通之处,这种亲切感让他觉得惊喜和欣慰。有一次老人看他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就扔给了他一根竹子做的鱼竿,于是万籁俱寂中,两人各自钓着鱼,依旧沉默不语。 那天他陪着老人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大半生的孤寂和荒凉在这遍地的白雪皑皑中被无限放大又无限缩小。他不知道老人曾经历过什么,那双写满故事的眼睛浑浊中又透露着孩童的清澈,像是历尽千帆后又洗净了尘埃。仅仅是坐在老人旁边,就让他感受到了广阔的平静与安详。此时此刻世俗的悲欢已无法再摇动他的情绪。大概人生本就如同轻尘栖弱草。命运的事情,谁知道呢。 后来他也慢慢地能和老人搭上了几句话。记得有一次他说起明清时期的那位张岱,崇祯年,也是在十二月,去了西湖的湖心亭看雪。他说他也想哪天去那座亭上看看雪。老人沉默了一会,回答道:“如果还能钓钓鱼就再好不过了。” 反正谁不是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反正最终都是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那一瞬间,从老人身上,他确确切切地,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