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slie写香港:上加多利山寻找秘密花园
“秘密花园”到处贴着”私家路“告示,却谁也不能凭爱意将加多利私有。

最近有朋友陆续离开,说想再看一眼香港,问去哪里好。“不如上加多利山看房。那里很特别。”旁边人一脸“唔好咁痴线”(怕不是有病)。
不开玩笑,是真的 “看房”。只不过同租楼没关系,不是要买,更不是要炒,只是无聊者city walk的时间消遣,也很奢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刚毕业,去汉源汇看了尔东强的摄影集,也想拍一拍东方巴黎的老式酒店、洋房和公寓。于是在上海花了一个礼拜“看房”,做了一辑 “Eyes of Shanghai” (https://liuyanhan.myportfolio.com/the-windows-and-doors-of-shanghai)。有志于从事老建筑“保育”“活化”工作的朋友看了说 “抓紧时间动身去看去纪录才是最快的抢救。”虽然当时只是一时兴起,听完还是有点感动。
好在香港还有得看。

Who are you looking for?
关于“看房”,凭在上海的经验,能看的无非是屋子本身和那屋子的旧主人。建筑的美自然是动人的,但更动人的是,当一栋房子成为故居,它便保留了昔日主人纯粹个体的生命体验、追求和渗透在每个角落的精神创造。
“我们上加多利山看谁?”朋友问。
我居然答不上来。想了半天,勉强搬出那本《在加多利山寻找张爱玲》,以求过关。
加多利山的住客从来不缺大人物, 但“故居”二字在香港是绝对的奢侈——没有空间留下来让你怀念谁。更重要的,加多利山一带的豪宅都只租不卖。如今,这里昔日的主人们走的走,死的死,全是过客,没有人是这里永远的主人。
“谁也不找,只当游花园吧。”

Garden city movement
从旺角地铁口出来,一路向加多利山走。太子道西(Prince Edward Road )和亚皆老街( Argyle Street )车水马龙,联想到附近不远处烟火气更加浓厚的女人街和通菜街(就是那条“金鱼街”),实在想不到这里会藏着一个无意抢任何风头的宁静小山包。上世纪二十年代,Ebenezer Howard提倡的 “城市花园”(Garden city)概念传到香港。当时正值九龙的积极发展期,建新营造公司主席布力架(J. P. Braga)在何东爵士及嘉道理爵士支持下决定在何文田中央荒山地段大兴土木,夷平两座花岗岩山,填平山谷,建造独立及半独立花园洋房。后来加多利山一带逐渐形成全港首个“花园城市”。半个多世纪过去,加多利山还是老样子,安静地藏在闹市里。貌似死气沉沉,又好像有一种宁静的生命力。

沿亚皆老街(Argyle Street),左转进入嘉道理道(Kadoorie Avenue),看见左手边有一间“神召第一幼稚园”。仿佛是对怀抱着幼稚想象到访者的戏谑。
我们上加多利山了。


Art deco
顺嘉道理道一路爬缓坡上山,步行五分钟到达中电总部旧址,这栋由关永康(即本港女演员关南施的父亲)设计的大楼是全港Art deco (装饰主义)建筑的代表。可惜该楼已在近年拆除重建,只剩下工程围墙上一幅清晰的黑白照片:糅合了几何线条对称元素,顶部装嵌着一排排由Cathay Ceramics供应的玻璃砖,外墙有一层壁毯图案的釉面砖。
看过一期《号外》说加多利山上的豪宅在细节设计如圆窗及烟囱也有Art deco晚期摩登流线风格(Streamline Modern)的影子。可惜迷恋秩序的香港竟没能留下几座这样的房子,难怪着迷Art deco的人都只能到东方巴黎寻梦去了。

突然想到在HK Class上看到的一张照片。不晓得加多利的宅子里会不会也有五六十年代香港常用的流线型水磨石楼梯?气派又高雅。“像身穿一袭从couture house度身定制的白色极简cocktail dress,准备前赴早春的约会。”
和穿衣服一样,房子对住客的审美情趣甚至脾气秉性也是有要求的。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把这样的屋子住得服帖。但凡比恰到好处多一点,就不对头了。

Fengshui
不过,今时今日早已不再是那个屋子挑人的年代。大刀阔斧随心所欲改造一番,屋子倒完全随了主人的喜好和品格。不过,香港人动刀动斧多才不是为了“整靓那间屋”,和增添实用价值也都没什么关系,住客们对于风水的笃信五十年从未变过。
加多利的好风水向来是卖点。有说“加多利山正好处于旺角的平地突起龙脉之处,承接到了龙气。” 因此风水格局极佳,尤其旺名气。可惜报上讲风水大师麦玲玲又说出个美中不足,“加多利山一带不能事业爱情两得意,住这区不利事业,住那区感情又都不会太稳定。” 想着当日那些欢天喜地庆贺乔迁之喜的住客,有谁能知晓未来命运的惊喜与凶险。都只能捡一条道便一路不回头地狂奔而去。
朋友说 “会不会我们脚下正踏着龙脉?” 我不说话了,走得小心起来。

Braga Circuit
很快我们走到三角围圈的布力架街口(Braga Circuit),这里就是嘉兰别墅(Grant Villas)了。只看见临街口一栋楼有风格粗犷的外围。围栏底部铺石块,上方是水泥灰的四方图案,内里横竖相间,组成稳当但又不过于花哨的美,绕到另一边是阳台,以石砖砌了个半圆,明显经过精心配搭设计。
街道名字所纪念的布力架(José Pedro Braga)是出生于香港的澳门土生葡萄牙裔商人、路透社记者,后来成为立法会葡籍议员,也是香港中华电力有限公司的创始人。也有说布力架本人是典型的与世隔绝却极有品味的香港葡萄牙人。空闲时候不是在位于加士居道的Club de Recreio与同籍友人聚会叙旧,就是在Little Flower Club做做慈善。
Grant Villas据说是加多利山上很有人情味的房子。某室内设计杂志曾引用在此居住二十年的住客的话称这里的“厨房设计宽敞,使用的是最新的现代化设备,为那些喜欢烹饪和吃饭的人们提供了创作的最佳场所和空间。”
可惜眼前隔街对望的两排白色房子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生气。从街口远远看去,也确实是老了。热带地区房子窗户所特有的遮阳鳍,像垂垂老矣的睫毛。昏昏欲睡,眼睛里的故事快要看不到了。

White City
加多利超过半个世纪的纯白是值得说道的。
港大建筑文物保护课程主任李浩然有一次带一位以色列朋友上加多利,该友人大呼不可思议,说是简直和家乡的White City一模一样。不久前在一家画廊见过一张航拍照片,觉得此言不虚。加多利完全像极了一座树荫掩映下的袖珍White City。
这里说的White City是2003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位于以色列的现代建筑群,区内保留了超过4,000座源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包浩斯建筑,堪称上世纪城市规划及建筑风格的典范。据说嘉道理物业有规定住户不能改变墙色,才使这袖珍White City得已形成并保留下来。


Bauhaus
碰巧遇上包浩斯(Bauhaus)学院成立百年,《明报》上有一篇大赞加多利豪宅设计的文章,说这“不吃不喝二十一年都住不起的豪宅,却一致不见奢华外表,外墙是一片平整的白、那间有红砖墙夹在两片白之间,配色也不喧哗,窗框是深蓝、窗上眉梁都只是一划灰。”又说 “当时的设计师热衷于使用新材料以重新诠释形式和外在,乐意摆脱传统,以创造富有新的功能性。每座房子都是独一无二的。”
偏要说为了什么上加多利山,便是这两句话。毕竟在香港能为这样的美买账的人,不多。
就算只为这样一座清净又不收费的Bauhaus博物館,上一趟山也是值得的。




Long-lasting love for Kadoorie
到底是当日天气的阴沉配合,又或者是房子外观多以白色为主的关系,一路走来,竟觉得眼前的景象甚至连嘉道理道上桉树,肉桂和松树的位置也与黑白旧照所示并无二致。着实令人恍惚又不经意间心生敬意。

来之前特意查看了嘉道理家族物业的网站。被嘲笑也不以为然。除了丰富的黑白影像资料,网站还展示了几条温馨的kadoorie圣诞节主题短片。甚至专门开设了featured stories专栏讲述加多利与其住客的历史和故事。不由得感叹这真是一家懂得人心的地产大亨。一句“我们将继续书写传奇”就足以讨得某些个迷恋“传奇”且本身拥有“传奇”自觉人物的欢心。更何况那句“我们的承诺最好用一个住客的话来概括:‘除非他们让我走,否则没什么能让我离开加多利。’” 一副 “没人可以赶尽我” 的架势,真是人以类聚,连可爱却又令人讨厌的执着都是共通的。
在这只租不卖的加多利,居然有如此长情。

Hillview Apartments
要下山了,迎面望见张爱玲老友宋淇的家:山景大樓(Hillview Apartments)。楼内有电梯,电梯门上曾经有Art deco风格的挂钟,米黄色的露台足够宽敞可以养花,是上海人喜欢的那种洋楼。张曾在这里写《红楼梦》及《南北一家亲》的电影剧本。恰好旁边嘉道理道54号的名字是:雪芹楼。
去年书展上听说写《在加多利山寻找张爱玲》的冯晞乾也曾上过山,为的是采访居住在此的宋以朗,提到在他保存的张爱玲遗物中有一本鲜为人知的笔记簿。“密密麻麻写满中英文字,只有中间十四页空白,内容之丰富充实,可想而知……簿上很多句子是速记,有时用代号,有时戛然而止,语焉不详,难以出版……随着时光流逝,世人越忘记,我反而越懂得。”
真的懂得吗?总觉得加多利的秘密是弄不清楚的。有多少人啀过了朝不保夕的凶险漩涡才终于在这里找到落点。这个落点对有的人是逗点,对另一些人则是句点。总之没人是加多利永远的主人。

Secret Garden
从山上下来没几步路,就是全港最大的鲜花市场:旺角花墟。阴沉的下午来买花的人不多。忙碌一个早晨的花店老板闲躲在店里绿植背后, 残花剩叶散落在花店门口,这里才是人们熟悉的没有秘密的“花园”。只见艳丽花丛中有一束用白色油纸包起来的待售白色小花。花心带紫色,就那么几朵,开得又不过分,清丽、干净,真是好看。不知谁买了去。
想起好几年前三联一篇报道写某位张姓先生曾经常在午夜时分从山上下来,到这里一家叫“丽荣”的花店挑选白色剑兰、白色玫瑰和花心带点紫色的白色兰花。也不知道有没有牵狗。
我们就这样翻过了加多利山。
尽管那“秘密花园”到处贴着“私家路”告示,任谁也不能凭爱意将加多利私有。又似乎不管易了多少主,这“秘密花园”永远属于昔日主人,或者也有片刻属于上过山的人。
只要上了山,便有故事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