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的怪人

1
窗外慢慢下起雨,湿漉漉的水汽从窗户涌入,房间凝滞成一个有呼吸的生物,似一个发光的水母漂浮在幽暗的海域。寂静一时让林源手足无措,昨夜的梦忽然在她眼前闪现,一片深密的竹林中,一个身形苍老、披着斗笠的男人,背朝她,一言不发。梦中她似乎是有话问他,在背后踟蹰了许久,终究未能开口。
她正在晾衣服,手伸进衬衣的袖子,将它们翻过来整理好。衬衣是丈夫的,他脱下衣服后从来不会将袖子翻过来,而是随意团成一团扔在沙发上、床上、椅子上。手臂感觉到凉意,梦里似乎也是有雨,她记得裙子贴在皮肤上的触感,和现在相似,像是被一个冰冷的手抓着。
“我……”林源忽然自顾自冒出一句话,转而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更多的雨雾扑进来,密密地将她的声音包裹。
竹林里的怪人并不是她第一次梦见,而是二十多年来屡屡出现在她的睡梦中。这个怪人神秘而沉默,来历不明,似乎是这片竹林孕育出来的一个怪物,而她总是远远地徘徊在他身后,望那个石头一样的背影,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夹杂着亲切与悲伤的复杂情绪。湿裙子贴在小腿皮肤上,隔着浓浓的雾气,她感到寸步难行。
晾完最后一件衣服,她向窗外望出去,大雨几乎遮盖了城市的轮廓,慢慢不见了,远处的轻轨,红色的霓虹灯,更远处的灰色江流,楼下晾在窗台的蓝色床单忘了收,被雨打成皱皱的一团。她的头发遇到湿润的空气,变得卷翘起来,像长出了毛茸茸的触角。晾衣架上衣服的颜色也是灰黑,夹杂着一点不相称的浅黄,那是她三年前的衣服,穿旧了,如今是找不到理由丢弃的睡衣。
下午四点,天色将暗未暗,如果是晴天,阳光会透过窗子照进来,让她萌生在狭小的屋子里养花的愿望。雨天就不同了,室内的植物和人一样了无生机,除了照料的辛苦,还要承受无可避免的凋零。植物是养过的,是栀子,从推着小车的卖花人手里买来带着花苞的小苗,鲜嫩的绿丛点缀着含苞待放的香气,她与丈夫大费周章地换盆换土,悉心养护,花苞却迟迟不见开放。最后因为两人都疏于浇水,被遗忘在窗台枯黄了,搬家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有一点存活的迹象。
而现在,她已经没有了勇气再去养一盆栀子。哪怕是养在水杯里也能成活的绿萝,也免不了枯黄的命运。她觉得空气里漂浮着许多小小的霉菌,落在角落开始生长了,大概是雨天予她的礼物吧。
再不多久,时钟一样精确的丈夫,就该下班回家了。他会敲门,坐在沙发上换鞋,拖鞋仍是他早晨离去时摆放的样子,好像是在等待着他回来,接着,他会走进厕所,走进厨房,拿出冰箱里的水,坐在餐桌前打开电脑,打开新闻,房间里立即被聒噪的声音充满。半小时的新闻播完后,他转头问林源:
“今天晚上吃什么?”
今天,丈夫却没有回来。
2
林源与丈夫的相识,是在一次莫名其妙的聚会上。林源并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她甚至有些害怕人群。独自走在马路上,总是不知该望向何处。偶尔与对面走来的路人眼神碰撞,她立即低下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担心自己的走路姿势或是外貌让他人觉得不正常。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能坦然且理所当然地走在路上,仿佛他就是这条路的主人,而对她来说这件事就是如此的困难。事实上,她一眼望去再平常不过了,穿简单款的衣裳,留大众款的发型,刘海盖住额头,镜片遮住眼睛。
她事事都用别扭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完成,做饭时,把菜和调料全部洗净切好摆放整齐再开始炒菜;如果有一条陌生但近的小路,她毫不犹豫选择常走的那条远路;暗恋的男孩子,她写了厚厚的情书贴上邮票寄给他;跨年时,年年如一给好友发大段的祝福短信;洗过的帆布鞋,小心翼翼盖上一层徒劳的卫生纸。
那场聚会林源是陪她的好友杨欣然去的,那时林源刚刚辞掉一份工作待业在家,过黑白颠倒的日子。欣然去参加一个行业内部联谊,非要拉着林源出来透透气。林源拗不过她,便答应了下来。聚会当天,早餐也没来得及吃的林源转了三趟公交抵达酒店门口,正在狼狈地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时,收到了欣然爽约的信息,她在微信里发了许多条短短的语音,激动地告诉林源她的暗恋对象今天约她看电影。
一波波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入,已经可以隐约听到会场热闹的音乐。是深秋十月的天气,凉风阵阵袭来,为了聚会而穿了裙子的林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林源将自己的外套披上,想了想准备回去,手探进包里,里面却没有雨伞,早上出门太急了,她叹了口气。
不多久,果然密密地下起雨来,打车的路口在五百米开外,她穿了一双并不合脚的高跟鞋,现在脚后跟已经快要磨破了。林源正发愁,一把格纹的雨伞却忽然伸到了她的面前。
“你好,请问需要雨伞吗?我刚好有多的。”
林源应声抬头,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深蓝的西装,笑起来脸上有几分与打扮不相称的青涩。她有些疑心是卖雨伞的,但转而想到递过来的那把折伞是开封过的,伞收得很不整齐,带子勉强地扣上了。他手里撑着另一把伞还没来得及收,林源的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到了雨伞上一个小圆孔,大小像是烟灰落上去烫的。
“哦……我不是推销雨伞的。”他有些害羞似的笑了笑,“我也是来参加联谊的,你是杨欣然的朋友吧?我好像见过你,有印象的。你不进去吗?需要的话就拿去,同事让我帮他送伞,结果他先走了。”
林源慌忙移开了目光,忙不迭地道谢:
“谢谢你,不用了,等雨小点我再走。”
“拿着吧,看你好像不太舒服。反正是旧的,你用一用就扔了算了。”
林源犹豫了一阵,默默接过了雨伞。
“我用完了还给你。”
“不用还,如果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他从胸前的衬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动作有些急,带出了白色的耳机线。
“谢谢,再见。”
林源并不敢再直视他的脸,距离有些太近了,她清晰地看到男人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传来,也许是洗衣液?衬衣是旧的,衣领有些磨白了。
“那我先走,你路上小心。”他笑着朝她挥挥手,转身进了酒店,消失在旋转门后。
雨伞有些沉,林源费力地撑开,蓝黑相间的格纹,她想起接伞的一瞬看到他的手指干净匀称,指甲是圆圆的,修剪得很短,也会像她这样撑这把伞。伞面很大,将她与雨天隔绝开来,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着伞面。那么,应该是一把双人伞?那个同事想必是女孩子。
接受陌生人的雨伞,这种事情是第一次发生在她身上。林源撑伞慢慢地走着,忽然心里有些异样。
大学校园里总会有那样的雨天,无辜的雨天,暧昧的雨天,与道路的泥泞和赶路的狼狈无关,最好是一场暴雨,最好是在盛夏的晚上,一阵急促的骤雨过后,蒙蒙的细雨将路灯晕染成一团团月光,道路干净,湿润,适合慢慢地走着,聊淡淡的天。如果是深夜的大雨,最好发生在初春,一边是雨声,一边是耳机里的旋律,等待安静的夜里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的小小惊喜,这样的夜晚是舍不得入睡的。
雨天里总有那样的故事发生,被暴雨困住的女孩,还没等她掏出手机给男孩打电话,他已经撑着伞向她走来了。男孩个子很高,头发毛茸茸的,“让我等这么久”,他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另一只手却接过了女孩的书包背在自己肩上,把惊喜得像一只小鸟的女孩揽进伞里。一旁的闺蜜自觉地挥挥手让他们先走,目送眼前一对背影离去。男孩其实很贴心,把伞朝女孩的方向倾斜着,明显偏小的粉色的书包在他背上也有几分滑稽,但他工工整整地背着,腾出另一只手揽着女孩的肩膀。
雨天总有浪漫的故事发生,而林源却是在雨天因为通讯录找不到合适的可以打电话帮忙送伞的朋友,而等到雨小后独自走回去的那一个。是伴着雨声入眠时,手机那端的人已经睡着了,仍然醒着的那一个。是在很多个故事发生时,旁观,祝福,擦肩而过的那一个。
直到现在,雨天成为了生活的种种不便。因为空气的潮湿,打理过的头发总会一出门就恢复成乱糟糟的样子。走在马路上如果不留心,会被驶过的公交车溅一身泥水。再比如,冬天放在洗衣机甩过也总是晾不干的衣服,干了也会带着雨天的霉味。南方漫长的梅雨季里,穿多了会热,穿少了会冷,皮肤上整天黏着一层汗,人几乎要长出蘑菇来。雨天成为了许多坏情绪的出口。
也不算完全没有故事发生过,曾经有一个同班的男孩子借给林源一把伞,伞是小卖部、地铁口随处可见的十块钱一把的塑料透明伞,淋过雨伞架有些生锈,林源一直留着直到毕业清行李。男孩的侧脸很好看,毕业时林源写了厚厚的情书寄给了他,再没有下文,远得像是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
她于是总记得带伞,天气预报不准,多云的天气是最可能下雨的。阴天像是一个悖论,因为几乎不存在完全没有太阳,又完全没有雨的日子,阴天就是许多云在天上的徘徊与犹疑,用多云替代晴天与雨天以外的天气兴许更为准确。如果阴天她没有带伞出门,这一趟出行便意味着也许会有意外,走在路上会隐隐不安。倒不是讨厌下雨,而是雨点打在头顶的感觉实在难受,和鸟的排泄物落在汽车玻璃上的感觉无异。
打伞就不一样了,有了一层薄薄的庇护,才会有赏雨的情致,才会和浪漫关联。雨伞还能挡住林源的视线,让她不在意迎面走来的陌生人的眼神。雨慢慢小了,她在路口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捏在手里的名片,把那一串号码存进了手机。
接下来的故事很好猜,新的联系人关联的微信被推送到了林源的微信上,她打算把伞寄回,便对那个蓝天大海白云的头像点了添加好友,其实短信索要地址完全是她以往的风格,甚至让欣然带给他是更不尴尬的方法,这次她却想有一点改变。
3
睡觉对于林源来说是一件疲惫的事情,因为她的睡眠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梦境,通常是噩梦,在梦里喊叫,逃跑,悲恸,惊恐,她常常在深夜被吓醒,满头大汗地抓着被子平复呼吸,把头靠向丈夫的身边,丈夫往往会翻一个身,换一个节奏的鼾声。夜晚太安静了,好像这世上只剩她一个人醒着,好在城市的夜晚不会是绝对的黑暗,霓虹的灯光穿透了厚厚的窗帘,屋子里可以看见一点轮廓,让她稍稍有些安心。
每天早晨醒来,她睡眼惺忪地给丈夫讲她昨晚做的梦。讲述梦境这个过程,已经在她噩梦之后的下一个梦境里发生过一次了。实际醒来讲述时,总是支离破碎,像是被撕坏了的故事书。
“昨晚我梦到你在新家的阳台上,望见了一个画画的姑娘,你偷偷拍了她的照片,存在手机里被我发现了。”
“我早上梦到有人追杀我们,我们分头跑,最后你砸碎了他的头颅,像砸西瓜一样。”
“我梦到我站在很高的地方,直直往下坠落,身边有很多的羽毛。”
“我做梦梦到一只小猫,黄色的,毛茸茸,跑起来很快。它跑进了我的屋子里,然后就不见了。”
丈夫的反应有很多种:
“你总冤枉我,把我想得这么坏。”
“这么吓人?我不会这样吧。”
“你是不是最近压力有些大。”
“哈哈。”
这天早上醒来,林源认真地在照镜子,昨晚她梦到右脸的皮肤像被撕扯般生疼,而表面却没有任何创口或红肿,她不知道疼痛是否真正地发生过。那样真切的疼痛明明是存在过,却没有任何痕迹可以验证,只能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可是疼痛的记忆似乎又像是一个幽灵的影子,不经意地冒出来,想抓住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镜子上有许多的灰尘,林源拿纸擦了擦,并不能擦得很干净,他们居住在高层的小区,只要打开窗户,房间里就会到处都是灰尘。
林源的丈夫处处与她不同,是那种从来可以昂首阔步走在路上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的人,是很少有梦的人。他从不会在意鞋子的发黄,衬衣领口的磨损,镜子上面的灰尘。他也是一个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人,体面的工作,良好的教养,温和的性格。他待人大方,另一方面他又颇为节制,做任何事情都果断而迅速,节省下犹豫的时间和精力。他按着十年如一日的时间表生活,很少有什么意外,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他将适当分量的感情分在林源的身上,似乎是在他的人生天平上精确测量过的,不多不少,刚好能让婚姻生活得以维持。
但与林源相识是一个打破平衡的例外,是他的一次冒险。林源很久后才知道,他并不算认识欣然,只是因为在同一个公司,偶然加了微信,从没聊过天,无意间看到过欣然与她在朋友圈的合影,就算“眼熟”。那天搭讪的原因,据他说,是因为林源“看起来有点可怜。”
那把伞也没有什么故事,甚至并不是他自己的。不知道是哪个同事扔在办公室忘了很久的一把伞,他那天在公司加班,准备给同部门的男同事送去。无意间看到林源瑟缩在酒店大门,脑子一热就把伞递给了她。
这天是清明,他们要回林源的乡下老家扫墓。天气有些阴沉,林源将雨伞放到了门口,预备出门的时候带走。丈夫不会因为她准备出门的时间太久而表现出不耐烦,他会到在林源开始换衣服的时候,才开始刮胡子,穿衣服和鞋,向林源示范十分钟时间他就能出门。收拾停当,两人下楼,他们要去坐高铁。走到小区门口,林源忽然想起来伞放在门口忘记拿了,丈夫看了看时间,“来不及了,赶紧走吧。很快就到,路上不会下雨的。”
但不多久,还是慢慢下起小雨了。春天的迷濛细雨,打湿了她的眼镜,让林源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步伐放慢了一些,渐渐落在了丈夫后面。丈夫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背上有些褶皱,因为林源没来得及帮他熨烫,鞋子是不防水的,上面已经有了一些泥点。他的背影很匆忙,回过头来催促林源。
“快点,要迟到了。”
林源把手伸进包里拿纸擦眼镜,摸到包里有一把很小的太阳伞,她撑开来,几步追上了丈夫。“要打伞吗?”她伸长了胳膊把伞举高。
“不用了,你自己打吧。”
丈夫仍然往前赶着,林源看到他的眼镜也模糊了,掏出纸递给他,“要擦一下吗?”
“说了不用,别问了,快点。”
坐在高铁上,一路无话。细长的雨丝斜斜地织在车窗玻璃上,林源望着窗外发呆。自然是没有任何意外地赶上了高铁,还在车站等待了二十分钟。
“冷不冷?”丈夫拉过林源的手握了握,他的手掌并不宽厚,但是总是很干燥,带着一点点温度。林源摇头,“没事。”丈夫的头发有些被雨淋湿,翘起来了几缕,林源抬手帮他理顺,丈夫很顺从,自觉低下了头,像一只依赖主人的狗狗,眼神软塌塌地望向她。
“不打伞不会感冒吗?”
“一点小雨没事的。”
到达已是下午,扫墓的地方离林源的家不远,父亲走在最前面,她与丈夫在后面跟着。路途中经过一户人家,屋旁有一块空地,穿过去就是一条近路。有许多只鸡在地上咯咯叫着,门口拴着一只凶恶的狗。
林源经过那片空地,心里觉得怪怪的,她忽然记起来,这一块现在看来小小的地方,曾经有一从竹子。林源小时候有一个玩伴,比她大几岁,林源叫她姐姐,在她眼里这个姐姐总是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然后神神秘秘地讲给林源听。她胆子很大,像个男孩子一样到处疯玩,不怕大人的打骂,胆小怕事的林源于是很崇拜她。这户人家就是这个姐姐的家,林源长大后才知道,她的家里很穷,是村里唯一一户还住在土砖砌成的屋子里的人家,林源升入初中的时候,这个姐姐就已经辍学出去打工了。
她有天跟林源说起这样一件怪事,她家旁边的竹林里住了一个野人,只有她知道。那个人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带着锅在里面做饭吃,只有在晚上会出现,天亮就走了。有天她看到了,那个人邀请姐姐和他吃饭,还给她吃了糖。姐姐把彩色的糖纸展示给她看。
林源十分想去看一看,又很害怕。姐姐答应带她去看,结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去成。长大后林源和姐姐没有了联系,偶然路过这片竹林时,向里面瞟一眼,还是心有余悸。
但关于那个竹林里怪人的梦,却一直在她的梦境里,她屡次跟丈夫说起过。
“这里原来有一片竹子,我常常梦到那个竹林里的怪人。”林源站在空地上,心里像是被抽空了。这块地方这样小,哪里容得下一个野人藏在里面?而她也没有机会去问一问那个姐姐。她早早地结婚了,生了两个小孩,丈夫常常打她。她的父母脾气很坏,爱骂人,爱打架,村里人都远离他们一家人。
“那个姐姐肯定是骗你的。”丈夫对空地上高低不平的土包更有兴趣,他捡了个小棍四处刨弄,“这里应该会有笋。”
乡下的夜晚很静,静到只有呼吸的声音。林源独自在家时常常能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呼吸声,粗重的,一声比一声长,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现在她睡在丈夫身边,心里忽然一阵害怕,觉得黑暗要朝她压过来了。林源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太困了”,丈夫嘟哝了一句,“晚安”,她捏了捏林源的手,接着翻身背朝她,很快房间里响起了轻微的均匀的鼾声。
林源的眼泪掉了下来,无声地落在枕头上。她极力调整着呼吸,不发出声音吵醒刚刚睡着的丈夫,但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丈夫转过身来,摸摸她的脸,将她搂进怀里,“不哭了,乖”。他只是安慰,并不过问原因。
这天晚上林源又梦到那个怪人。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徘徊在他身后的时候,怪人突然回过头看到了她。他的脸很苍老,但并不令她感到害怕,林源依稀看到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可是竹林太暗了,看不清。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裙子湿答答地贴在小腿上。
4
林源没有打通丈夫的电话,点开丈夫的微信,最近的消息是中午一点钟发的,林源对他说了午安,他就去午睡了。她起先想,一定是因为工作太忙了,或是手机没电关机,过一会应该就回来了。她把都菜洗净切好,在盘里摆放整齐,等他一回来就开始炒菜。等得太久,土豆的边缘开始发黑了,林源又换了一碗水泡上。
到了八点,丈夫却还没有回来。林源越来越不安,准备出门去丈夫的公司找他。她正把钥匙放进包里,听到了敲门声。
是她喝醉的丈夫。
他倒在沙发上颠三倒四地解释,下班的时候领导临时拉他去陪客户吃饭,他本来想着给林源打个电话,结果手机没电了,到了酒桌上,他被灌了两杯酒,差点趴在了桌子上。好不容易熬到结束,领导帮他叫了代驾,把他送回来。林源看到他手里紧攥着什么东西,打开看是一张代驾的发票。丈夫还是穿着那件衣领磨白的衬衣,脸和脖子都是红红的,他并不擅长喝酒。
林源一时有些心酸,她帮丈夫换好了睡衣,扶他到床上躺下,拿热毛巾帮他擦了脸,将保温杯灌满水放在床头,然后去关卧室的灯。熄灯前,林源扭头看了丈夫一眼,他像个孤单的小孩一样躺在那里。林源忍不住俯身把头靠在丈夫的胸口,抱住了他有些发烫的身体,丈夫喃喃地说,“老婆你真好”,他轻轻抚摸着林源的头发,“我们明年要一个孩子吧”。
多了一个人的屋子依然有些空荡,雨已经停了,林源打开窗户,凉的晚风迎面吹来,被大雨洗过的霓虹灯,在墨蓝的天空里显得很安静。她将桌子上点缀着樱桃的小蛋糕放回了冰箱,今天是他们结婚四周年的纪念日,她白天撑伞走了很远去丈夫钟爱的蛋糕店买的,给他的礼物是一件新的衬衣。
第二天清晨,林源早早地出门去上班。在地铁上跟丈夫发微信,告诉他冰箱里有蛋糕。丈夫没有回复,大概是还没有醒来。晚上林源回家,发现蛋糕原封不动放在冰箱,冰箱出了故障,樱桃已经坏掉了,在白色奶油上显得很脏。“已经坏了,不要吃了。”他将蛋糕扔进了垃圾桶,“你买这个干嘛,我又不爱吃。走吧,我们去超市买点东西。”林源说不去,丈夫就独自出门了,外面有小雨,他没有带伞,林源也没有提醒他。
林源最后一次梦到竹林里的怪人,终于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东西,应该是一个婴儿,很白的脸在竹林里发着光,可是白得并不正常,而是一种惨白,林源感到十分害怕,因为她分不清婴儿是死了还是睡着了。她扭头想跑出竹林,可是脚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一样,让她动弹不得。她大声呼救,空旷的竹林吞噬了她的喊叫。林源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一丝月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透进来,照在她丈夫睡着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