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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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龙 大概是因为下雨,在我打工的店里今天没有什么客人,做菜的大师傅搬着小板凳在店门口玩手机,我坐在后院看着阿花晒被子。 “你是疯了,”浸了雨水的被子软塌塌地耷拉在晾衣架上,我笑她,“要是老板看到又要说你,阿花一个好好的大姑娘,怎么天天干混事?” 阿花依旧晾得认真,在雨中一点点调整着被子的角度,力求做到两角对齐,完美无缺:“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那你是在干什么?” 阿花终于不再管她那永远也对不齐边角的被子了,转过头看着我,一脸严肃:“我在捕龙。” “捕龙?” “传说龙会施云布雨,每当雨天,龙就会飞上云端,巡查降雨结果。倘若你在这时候晾被子,它就会吓一跳,想是雨没降好漏了缝,还是出了其他差错?然后龙就会飞下来查看,倘若你在这时躲到被子后面一搂,你就能轻而易举捉住一条龙……这是一个老捕龙师告诉我的。” “有什么说头吗?”看阿花讲的眉飞色舞,我怂恿她说下去。 “捕龙的故事太碎了,那天他说的太多,我都记不太清了,”阿花正讲到高兴处,咂吧了两下嘴,笑的得意,“不过我还记得一个,算你运气好。” 阿花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大约在中世纪时期,有个善于捕龙的少年路过一座小城。他听说城里的公主被恶龙抢走,便立下誓言向村民承诺,会救出失踪多日的公主。 少年在雨天用被子引诱恶龙出现,并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恶龙。可恶龙却说,它将公主藏在了一个少年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少年不信,杀死恶龙后,他固执地寻找着公主的下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趟过河流。 走过村庄。 攀上高山。 最后,少年停留在这世上他所能找到最高的雪山之巅,从上往下望,希望以此来找到公主踪迹。 终于,他看到了。在雪山之下,谷底之中,正有一倩影若隐若现,似流连于谷底,彳亍彷徨。 那是公主! 少年终于找到了公主,他欣喜若狂,激动地山顶上手舞足蹈,他迫不及待地想以最快的方式赶到公主面前。 他从山巅上跳下。 雪山之巅,谷底之中,一切寂静如初。 谷底没有人,在谷底下,只有一面湖而已。 湖波粼粼,清澄如镜。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阿花白了我一眼:“我怎么知道?那个捕龙师就只讲了这么多。” 阿花不再理我,继续在蒙蒙细雨中晾着她的被子,我坐在凳子上沉思了半晌,只觉得自己好笑。 想想也是……问她又能有什么结果?阿花当初不也是我雨天忘了收被子,从湿嗒嗒的被子里拎出来的? 梦狮
冬日,在我打工的店里,来了一个女人。 女人三十多岁,模样出众,大冬天里却只穿了一条素白纱裙,缎子似的长发被胡乱地绑在脑后,皮肤也白的出奇,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松松垮垮,面无血色,还有些浮肿。 她大概是个疯子。在她推门进来的那一刻,我这样想,正在门口收拾碗筷的阿花也应时躲进厨房。 女人一来便坐在店里靠窗的座位,目光无神,但眼里又像是沉了很多复杂且道不明的情绪,随着眼波水汽潮起潮落。 女人落魄的身影看上去令人心疼,厨房的大锅里还煮着热滚滚的面籽汤,我想了想,为她盛上一碗,淋好小菜和酱汤,瓷勺舀起一口汤,送到她面前:“吃吧。” 她嘴唇颤了颤,双手捧着接过勺,盛着汤水的勺子直直往嘴里倾,她的嘴却并没有张开,一勺热汤就那样顺着颏颈淌进衣服里,泼翻了胸襟的素白纱,女人双手抱着瓷勺抵在额前,失声痛哭。 她的皮肤是真被水泡过的,泪水。 女人讲了一个故事。 她是一个拥有古怪血统的女人,被奇怪又可怕的组织抓去,用各种手段想要唤醒她身体里狮子的那部分。 在被抓去之前,她也只是这大都市的普通一份子,有着钱不多但稳定的工作,有着长相普通但却十分爱她的丈夫。 而现在,她被绑在手术台上动弹不得,在被注射药物昏迷前,她一直重复着丈夫的名字。她的丈夫只是个平凡人,老实得可爱,会在大冬天给她买香甜热乎的烤番薯,会在她过生日时雨天宁愿淋湿自己也要护好蛋糕……她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她只能一遍一遍念着丈夫的名字,用这种最笨的方法试图来记住她所害怕忘记的一切。 但是组织还是成功了,她变成了狮子,借机用蛮力逃脱了这个组织,但也失去了之前的一切记忆,和人性。 这事情被组织内部人员泄露出去,一时间全世界震惊,各方势力公开实施抓捕。但在逃亡的日子里,她只记得那个名字,一遍一遍重复着,想要找到那个名字所在的地方,却完全忘了其意义所在。 终于有一天,她与丈夫偶然间重逢,山林里丈夫认出了她的眼睛,激动地诉说着自己是谁,和与她的过往,想要让她记起他。但她却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一口咬住了丈夫的咽喉。然后她像平时捕猎一般,将猎物撕碎,一口一口,吃得干净。 那个被曝光于世人眼下的组织最终迫于压力找到了她,并用药物为她恢复了人形和记忆。她也因为这段经历一度被媒体推到风尖浪潮,而她却在恢复记忆的那一刻起,再也没说过话、吃过东西。 这世上大概没人能懂她的痛。 女人哭够了,放下勺子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步伐不稳精神恍惚,好像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驻足,又会往哪里走。 阿花偷猫在厨房里睡着了,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回想着女人的故事。邻桌的马戏团大师在女人走后招手结账,我忙赶过去,见他一脸难以掩饰的兴奋,像是看见了三百万钞票刚飞出门:“你知道狮子什么时候最易被驯化吗? 在它们有了人性,却再无斗志的时候!” 桌上的那一碗面籽汤,除了汤勺里的那一口,女人几乎没动过。我本想着收拾桌子时顺便将那一碗收回厨房,当是犒劳自己加个宵夜……后来觉得还是一碗泼在那位驯兽师的脸上更清静些。 剑客 阴天,在我打工的店里,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 女人发型凌乱略显狂野,衣着光鲜昂贵却不整洁,就像一个从西部开着巨大轰鸣声的摩托一路驰来,风尘仆仆却洗了张干净脸的老牛仔;又像一个怒马鲜衣,手持杀人宝剑,脚上却穿着人字拖鞋的寡言剑客。 对于这种拿大麦茶杯都如持酒般深沉,眼神迷离半睡半醒,一看便是有故事的人,我喜欢与之搭讪,套几个有趣的小故事当茶余饭后的小段子。 女人点的馄饨已经下好,端菜的阿花不知又躲到哪里在偷懒,我将馄饨端上桌,趁着店里没人,主动先开了腔: “馄饨怎么样?” 女人拿起汤匙,舀起那清汤紫叶间的一团燕皮虾肉馄饨,优雅地送进口中,嚼了三下:“不错。” 言简意赅,不赞扬不挑剔,嗯,果然不同常人。 “画家?”我注意到她拿醋的右手手指上有墨迹。 “不是。” “哦……是作家?”店里的灯光打在女人的身上,那一头黑发光泽油亮。明知头发油腻,却不洗也不戴帽遮掩,这让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个外国作家为了写出最真实的痛,故意给钱让别人踹一脚的故事。 这两者之间,也许有些无法言会的联系吧…… “不是,”女人摇摇头,放下了手里的醋罐,又用勺挖了点辣椒点在馄饨上。辣椒油红,一如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红眼。 “别瞎猜了,你猜不到的。” 女人讲了个故事。 那个男人,是这世上剑法最高超的剑客。 剑法卓群,近乎天下第一,自然有不少人来比试斗武,比武可以,男人只有一个规矩: 一剑胜负,胜者夺剑,败者无言。 习武之人都有个血性,闭嘴算是个什么意思?若受了此辱,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打个一场。 可他作为天下第一的剑客,这天下间的剑法他也只练一种: 毙命,出鞘即毙命。 所以多少热血剑客想与他比试,可都在剑出鞘之际便被一剑封喉,头颅滚在地上睁大着眼,永不瞑目,永远闭言。 死者,才会无言。 男人从此江湖间威名更甚,风头时无逢两。 男人在酒楼里静静地饮酒,诺大一间酒楼,像是都觊着他的威名似的,一片死寂。 男人受约,今日在此,有一场决战。 “噌噌噌”酒楼里终于有了声响,一胖妇人从楼梯上冲来,手提一剑,满脸恨意:“你杀了我夫,我替亡夫寻仇!” “可以,你夫比武输我,你也按比武的规矩来吧。一剑定胜负,只要你能过我这一剑尚有生息,便算我输,败者无言。”男人默默剥着花生米,等那胖妇人将气息调稳。 “少假心假意,还我夫命来!”妇人断喝一声,提剑刺杀来,男人依坐于桌前,右手花生米未放下,而左手剑光孱动,未听拔剑声起,那妇人已人头落地。 男人看看地上鲜血滚热的尸体,半晌无言摇头叹息:“何必……” 没了喝酒的兴致,男人起身准备离去,却忽然发现地上那已没了头的尸体,身体似乎又有了动静。 男人疑惑,回手又是一剑,直直劈向动处所在,但见那妇人并非发福所胖,剖开白脂血肉,那隆起的臃肿肚皮下,竟还藏着个初具人形的婴孩! 婴孩未死,一呼一吸间,脐带还连接着妇人的身体微微颤动。 男人大骇,面如死灰。 世上再寻不见剑客踪迹,只三四年后,有人在酒楼附近看到一魁梧男人牵着一女娃路过,两人只在酒楼门口拜了三拜,便离去了。 看到的人说,男人一直向女娃打着手语,像是个哑巴。 “你……是个剑客?”我模模糊糊听懂了故事的大概,又问道。女人笑起来:“已经不是了,现在行业不景气,做了医生。” “哦……原来如此。”我愣了半晌,恍然大悟,“你父亲……传给了你一把剑?” “是,但我现在只看病,不沾血,剑于我无用,就卖掉了。” “那倒是可惜了……” “这有什么说头?”女人抬头看着我,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但我不会给她机会。收了桌上的饭钱,我就一头钻进厨房里不再理她。 胜者夺剑,败者无言。 那个男人,大概是输了……
旱魃 今天天气好,晴空万里不见片云,阳光晒得人直发懒。我打工的那家小店生意也破天荒的不错,但端菜的阿花却生了病,戴着毛线帽裹着羽绒服,怏怏地缩在店里阴暗的角落一上午,像个颓废潦倒的小老头儿。 “怎么了,阿花?”她的样子似乎很不好,趁着午休的空当,我过去问她。 “没事……”阿花闭着眼,哼哼唧唧地回答,眼睫毛上像是结了霜,“就是昨天,不小心被一个旱魃咬了一口。” “哦……”我跟着点点头,忽然感觉不对,“嗯?你被吸血鬼一样的东西咬了!” “不是吸血鬼,是旱魃,”阿花本一副气若游丝快要死掉的样子,硬是被我气得强提了半口气上来,“魃,僵尸,你小时候没看过中国古代神话故事?” “看过,旱魃嘛,好像最开始是一个神女来着……那,你被这东西咬了,怎么办?”我有些担心地观察着阿花的脸。还好,脸色并没有变成想象中的青色或惨白色,嘴也没长出什么獠牙。但可能是才被咬还没到时间,再过一会儿就说不定了…… “没事,”说到这里,阿花竟有些得意地扬起脸,捂得严实的毛线帽里飞出几缕俏皮的头发: “没让它占到便宜,我后来也狠咬了它一口。” 那个女人,即便是尸鬼精怪,也是顶好看的。他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深山里绿荫遮天,丝毫不觉太阳毒辣,他咽了咽口水,向山泉边正在梳洗的女人走去。 他是山下村庄里推举出来向女人谈判的。山下大旱连连,民不聊生,听说皆因有尸魃到此处。“魃过之地,寸草不生,唯驱除之,方见甘霖”,这是村里流传之言,但流言也好,能救人便可信。无法,于是能言善辩武功又好的他被选出,来与这山里的魃谈判。 男人站在女人面前,耐心等待女人对泉梳鬓,将已过腰际的黑发编成漂亮的长辫。最后在女人站起身,模样秀美的站在他面前时,男人下定了决心,从旁边的树枝上摘下一朵花,为女人戴在耳畔。 “嫁给我吧,不管你是谁,我想娶你,可以吗?” 男人将尸魃娶回家。 村里人大惊,继而大怒,痛斥男人不为村解忧,还鬼迷心窍娶了妖物为妻。男人不理会,只每日勤奋地耕作田地,养家糊口。一年下来,全村天旱田荒,颗粒无收,只男人家里粮谷满仓,收获丰盈。 村里人笃定这是男人家里那妖物做的祟,怨愤难平慢积蓄压,终有一日一发不可收拾。趁着男人某日出远门,村民们聚集起来,将那古怪女人从男人家里强行拉出,架在村中央的木桩上讨伐示威。 正午烈日灼人,女人被晒的脱水欲厥,一滴眼泪从她的眼里无力地流出。 天空忽然下起倾盆大雨。 村民们欣喜若狂,在雨里欢呼饮水,手舞足蹈。有人提议:“折磨一下那妖物,天便降了雨,那将她杀死,我们的大旱不就可解了?” 于是人们兴奋的,载歌载舞地,在瓢泼大雨中杀死了女人。 女人的血顺着木桩流下,一滴一滴淌在地上润进土里,木桩旁的干地竟瞬间长出一片嫩草。村里人将女人的血收集起来,洒在干涸的田地里,田里的庄稼果真也瞬间抽出,长势喜人!大旱得解,人们互相祝贺着,村里一片喜庆气泽。 男人回家发现妻子不见了,而村里的变化他一看心里便全然明了。男人气得发狂,恶狠狠对着还在下雨的天空嘶吼了一声,不多时雨霁日出,转眼间田里又寸草不生。 人们这才想起,男人是三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而自男人来后,收获的庄稼开始越来越少,雨水再也没降临过这块土地…… 村民们疯狂地想要抓住男人将他杀死,忽闻一声地动山摇,村子旁那座人们缺水时赖以生计的大山撼然崩塌,山中草木走兽亦踪迹绝灭…… “那女人不是旱魃,男人才是?”我搬着小凳儿坐在阿花旁边,愣愣地听完故事。 “是了,难得你开窍一回,”阿花闭上眼,头轻轻靠在墙上,像是要睡过去,“那个女人是山神,女人死了,山也就塌了。” “但……这和你被咬了有什么关系?”我小心翼翼地问她。阿花哼哼鼻子,一脸愤懑不高兴: “那个旱魃太小气,我说我以前去山里玩时见过他媳妇,哪有他说的那么漂亮,他就嗷呜一生气,突然给我狠来了这么一下子……这年头,还不许人说真话了是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