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卷二十九/四书反身录卷一(3)
四书反身录(一)
二曲先生口授 鄠县门人王心敬录
大学
大学,孔门授受之教典,全体大用之成规也。两程表章,朱子阐绎,真文忠公衍之于前,邱文庄公补之于后,其于全体大用之实,发明无余蕴矣。吾人无志于学则已,苟志于学,则当依其次第,循序而进,亦犹农服其先畴,匠遵其规矩,自然德成材达,有体有用,顶天立地,为世完人。
吾人自读大学以来,亦知大学一书为明体适用之书,大学之学乃明体适用之学。当其读时,非不终日讲体讲用,然口讲而衷离,初何尝实期明体,实期适用,不过借以进取而已矣。是以体终不明,用终不适,无惑乎茫昧一生,学鲜实际。
明体适用,乃吾人性分之所不容已,学而不如此,则失其所以为学,便失其所以为人矣。
朱注谓“大学者,大人之学”,则知学而不如此,便是小人之学。清夜一思,于心甘乎?甘则为之,否则不容不及时振奋,以全其性分之当然。
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本于明体,便是霸儒;既不明体,又不适用,徒汨没于辞章记诵之末,便是俗儒;皆非所以语于大学也。
吾人既往溺于习俗,虽读大学,徒资口耳,今须勇猛振奋,自拔习俗,务为体用之学。澄心返观,深造默成以立体;通达治理,酌古准今以致用,体用兼该,斯不愧须眉。
问体用,曰:“明德”是体,“明明德”是明体;“亲民”是用,“明明德于天下”、“作新民”是适用。格、致、诚、正、修,乃明之之实;齐、治、均、平,乃新之之实。纯乎天理而弗杂,方是止于至善。
“明德”即心,心本至灵,不昧其灵,便是“明明德”。心本与万物为一体,不自分彼此,便是“亲民”。心本“至善”,不自有其善,便是“止至善”。
“明德”之在人,本与天地合德而日月合明,顾自有生以来,为形气所使,物欲所蔽,习染所污,遂昧却原来本体,率意冥行,随俗驰逐。贪嗜欲、求富贵、慕声名、务别学,如醉如梦,如狂如痴,即自以为聪明睿智,才识超世,而律之以固有之良,悉属昏昧。故须明之,以复其初。亲师取友,咨决心要,显证默悟,一意本原。将平日种种嗜好贪著,种种凡心习气,一切屏息,令胸次纤翳弗存,自然净极复明,彻骨彻髓,表里昭莹,日用寻常,悉在觉中。
昔显仲问象山云:“某何故多昏?”象山曰:“人气禀清浊不同。只自完养不逐物,即随清明;才一逐物,便昏眩了。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好。今吾人平日多是逐物,未尝加意剥落,口谈‘明明’,心原不曾‘明明’,虽欲不昏,得乎?当时时提醒,勿令昏昧,日充月著,久自清明。”
清明在躬,气志如神。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随感辄应,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万善自裕,无俟拟议。
问:“明德”、“良知”有分别否?曰:无分别。徒知而不行,是明而不德,不得谓之良。徒行而不知,是德而不明,不得谓之知。就其知是知非,一念炯炯,不学不虑而言,是谓“良知”;就其著是去非,不昧所知,以返不学不虑而言,是谓“明德”。曰“明德”,曰“良知”,一而二,二而一也。
心之为体,本虚本明,本定本静;祇缘不知所止,遂不能止其所止。随境转迁,意见横生,以致不虑不明,不定不静,未尝安所当安,是以不能虑所当虑。须是真参实悟,知其所止而止;止则情忘识泯,虚明不动,如镜中象,视听言动,浑是天机。
知止不难,实止为难。吾人终日讲学,讲来讲去,其于所止非全不知,然志向未尝专精,世缘未尝屏息。初未尝实止其所止,心何由常寂而常定、至静而无欲、安安而不迁、百虑而致之一乎?此心既未定贴宁静,安固不摇?“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思虑纷扰,天君弗泰,学无下落、无结果,学问之谓何?
学问之要,全在定心;学问得力,全在心定。心一定,静而安,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犹镜之照,不迎不随,此之谓“能虑”,此之谓“得其所止”。
静中静易,动中静难。动时能静,则静时能静可知矣。是故金革百万之中,甲科烜赫之荣,文绣峻雕之美,财货充积之盛,艰难拂乱之时,白刃颠沛之际,一无所动于中,方是真静。
吕原明晚年习静,虽惊恐危险,未尝少动,自历阳过山阳,渡桥桥坏,轿人俱坠浮于水面,有溺死者,而原明安坐轿上,神色如常。后自省察较量,尝言十余年前在楚洲,桥坏堕水中时,微觉心动;数年前大病,已稍胜前;今次疾病,全不动矣。故学问得力与不得力,临时便见。此公临生死而不动,世间何物可以动之乎?吾人居恒谈定谈静,试切己自反,此心果定果静,临境不动如此公否?
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是尽己分内事。
古人以天下为一家,亿兆为一身,故“欲明明德于天下”。今则一身一家之外,便分彼此,明明德于一乡一邑,犹不敢望,况明明德于一国、明明德于天下乎?
古人为学之初,便有大志愿、大期许,故学成德就,事业光明俊伟,是以谓之“大人”。今之有大志愿、大期许者,不过尊荣极人世之盛;其有彼善于此者,亦不过硁硁自律,以期令闻广誉于天下而已。世道生民,究无所赖,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虽与“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德性作用与气魄作用不同,然志在世道生民,与吾人志在一身一家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欲即仁,此欲何可一日无?吾人非无所欲,然不过欲己富,欲己贵,欲己寿考,欲己不朽;即欲即私,此欲何可一日有?
吾人立志发愿,须是砥德砺行,为斯世扶纲常、立人极,使此身为天下大关系之身,庶生不虚生,死不徒死。
“格物”乃圣贤入门第一义,入门一差,则无所不差,毫厘千里,不可以不慎。“物”即身、心、意、知、家、国、天下;“格”者,格其诚、正、修、齐、治、平之则。大学本文分明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其用功先后之序,层次原自井然,“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与“物有本末”是一滚说。后儒不察,遂昧却“物有本末”之物,将格物物字另认另解,纷若射覆,争若聚讼,竟成古今未了公案。今只遵圣经,依本文,认定为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之“物”,从而格之,循序渐进,方获近道。“格物”二字,即中庸之“择善”,论语之“博文”,虞廷之“惟精”。“博文”原以“约礼”,“惟精”原以“执中”,“格物”原以“明善”。大人之学,原在“止至善”,故先格物以明善。善非他,乃天之所以与我者,即身、心、意、知之则,而家、国、天下之所以待理者也。本纯粹中正,本广大高明。涵而为“四德”,发而为“四端”,达而为“五常”。见之于日用,则忠信笃敬,九思九容,以至三千三百,莫非则也。如此是善,不如此是恶,明乎此,便是“知致”。知致则本心之明,皎如白日,善恶所在,自不能掩,为善去恶,自然不肯姑息,此便是“意诚”。以此正心则心正,以此修身则身修,以此治国则国治,以此平天下则天下平,即此便是“止至善”,便是“明明德于天下”。若舍却“至善”之善不格,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之理不穷,而冒昧从事,欲物物而究之,入门之初,纷纷轇轕,堕于支离,此是博物,非是格物。即以身、心、意、知、家、国、天下言之,亦自有序,不能究其身、心、意、知,而骤及于家、国、天下之理,犹是缓本急末,昧其先后,尚不能近道,况外此乎?今须反其所习,舍去旧见,除四书五经之外,再勿泛涉,惟取近思录、读书录、高景逸节要、王门宗旨、近溪语要,沉潜涵泳,久自有得,方悟天之所以与我者,止此一“知”,知之所以为则者,止此“至善”。虚灵不昧,日用云为之际,逐事精察,研是非之几,析义利之介,在在处处,体认天理,则诚正之本立矣。夫然后由内而外,递及于修齐之法,治平之略。如衍义、衍义补、文献通考、经济类书、吕氏实政录及会典律令,凡经世大猷、时务要着,一一深究细考,酌古准今,务尽机宜,可措诸行,庶有体有用、天德王道一以贯之矣,夫是之谓大学,夫是之谓格物。否则,误以博物为“格物”,纵博尽羲皇以来所有之书,格尽宇宙以内所有之物,总之是骛外逐末。昔人谓“自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此类是也。丧志愈甚,去道愈远,亦祇见其可哀也已。
问:身、心、意、家、国、天下可以言“物”,而“知”亦言物乎?曰:古诗谓:“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物主,不逐四时凋。”由斯以观,则“知”非“物”而何?有此“物”而后能物物,亦犹乾坤虽与六子并列,而其所以为尊者,固自在也。
“格物”,下学也;格物而格得此“物”,下学而上达矣。
此物未格,则主人正寐,借“格物”以醒主;此物既格,则主人已醒,由主人以“格物”。
识得“格物”者是谁,便是洞本彻原,学见其大。
果返观默识,洞彻本原,始信我之所以为我。惟是此知,天赋本面,一朝顿豁,此圣胎也。戒慎恐惧,保而勿失,则意自诚、心自正,齐治均平于是乎出。有天德自然有王道,夫焉有所倚?
知与不知,乃是一生迷悟所关。知则中恒炯炯,理欲弗淆,视明听聪,足重手恭。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溥博渊泉,而时出之”,万善皆是物也。否则昏惑冥昧,日用不知,理欲莫辨,茫乎无以自持,即所行或善,非义袭,即践迹,是行仁义,非由仁义,此诚、正、修所以必先“致知”也。致知而致得此知,方是复还旧物,克全固有之良知。闻见知识之知,终属螟蛉。
知为一身之本,身为天下国家之本,能修身便是“立天下之大本”。在上则政化起于身,不动而敬,不令而从;在下则教化起于身,远迩归仁,风应响随。
修身立本,斯一实百实,空言虚悟,济得甚事?世固有颖悟,度越前哲,而究竟不免为常人者,知而不行,未尝见诸修为故也。
圣如成汤,犹铭盘致警,检身若不及,日新又新,无瞬息悠悠。吾人多是悠悠度日,姑息自弃。圣之所以圣,愚之所以愚,病正坐此。
面有垢,衣有污,则必思所以洗之;乃身心有垢有污,不思所以洗之何哉?
修身当自“悔过自新”始,察之念虑之微,验之事为之著,改其前非,断其后续,使人欲化为天理,斯身心皎洁。
念虑微起,“良知”即知,善与不善,一毫不能自掩。知善即实行其善,知恶即实去其恶,不昧所知,心方自慊。若知善而不肯实行其善,知恶而不肯实去其恶,自知而自昧之,非自欺而何?
学问之要,只在不自欺,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初则勉然而然,久则自然而然。
自欺与不自欺,君子小人之所由分,即人鬼之所由分也。不自欺便是君子,便是出鬼关、入人关;自欺便是小人,便是出人关、入鬼关。吾人试默自检点,居恒心事,果俯仰无怍,出鬼关、入人关乎?抑俯仰有怍,出人关、入鬼关,终日在鬼窟里作活计耶?人鬼之分不在死后,生前日用可知。
大庭广众,则砥躬砺行,闲居独处,即偷惰恣纵,迹然而心不然,瞒昧本心,支吾外面,斯乃小人之尤,身未死而心先死矣!虽然衣冠言动,其实是行尸走肉。
纵心于幽独,自谓无人见闻,不思人即不见不闻,而天之必见必闻,未尝不洞若观火。故一念之萌,上帝汝临;一动之非,难逃天鉴。人惟忽天、昧天、不知天,是以欺己欺人无忌惮,诚知上天之降鉴不爽,则懔然日慎,返观内省之弗暇,又何至申节昭昭,堕行冥冥?
为善不密,多由名誉起见,故为名誉而为善,是有为而为也。有为而为,纵善盖天下,可法可传,闻望隆重,声称洋溢,举世之所羡,正神明之所瞋也。此所谓人之君子,天之小人。
人之小人,明有人非;天之小人,阴有天谴。总之,皆心劳日拙,“自贻伊戚”。
念及“自贻伊戚”,独知不可不慎,若虑情移境夺,理欲迭乘,不妨祈监于天。每旦爇香叩天,即矢今日之内,心毋妄思,口毋妄言,身毋妄动。一日之内,务要刻刻严防,处处体认。至晚仍爇香,默绎此日心思言动有无伪妄:有则长跽自罚,幡然立改;无则振奋策砺,继续弗已。勿厌勿懈,以此为常,终日钦懔,对越上帝,自无一念一事可以纵逸。今日俯仰无怍,浩然坦荡于世上;他日属纩之时,检点平生,庶不至黯然消沮,自贻伊戚于地下,存顺没宁,何慊如之?
尹和靖初看大学有所得,举以告伊川,伊川曰:“如何?”和靖但诵“心广体胖”而已,今吾人读大学不为不久,不审亦有所得否?亦洒然有以自乐,心广而体舒否?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一有意必固我之私,则心为所累,不免忿懥、好乐、恐惧、忧患之偏,便不得其正。
如鉴照物,如谷应声,行乎无事,不随不迎。若未至而先迎,既至而不化,前后尘相积,鉴暗谷窒,其为心害不浅。
心体本虚,物物而不物于物,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如是则虽酬酢万变,而此中寂然莹然,未尝与之俱驰。即此便是心正,便是先立其大。否则物交物,随物而驰,驰于彼则不在于此,有所在斯有所不在。
薛文清公每晚将就枕时,必自呼曰:“主人翁在室否?”此可谓善存心者。
敬是心法,能敬则心常惺惺,自无不在。
持身须是严整而浑厚,筒易而精明。
视听端凝,言动不苟,久自“睟面盎背”,四体泰然。
“九容”以修其外,“九思”以修其内,内外交修,身斯修矣。
修其身为道德仁义之身,圣贤君子之身,担当世道之身,主持名教之身,方不孤负其身,方是善修其身。
身为型家之准,身若不修,则家无所准,虽欲齐,乌乎齐?昔曹月川先生居家,言动不苟,诸子侍立左右,恪肃不怠,则是子孙化也;夫人高年,参谒必跪,则是室家化也;兄爱弟恭,和顺亲睦,则是兄弟化也;诸妇皆知礼义,馈献整洁,无故不窥中庭,出入必蔽其面,则是妇女化也;铃下苍头皆知廉耻,趋事赴工,不大声色,则是仆隶化也。此岂声音笑貌为之哉?由是观之,吾人亦可以知所励矣。
居家果言有物而行有恒,无亲爱贱恶等辟,家人自心悦诚服,一一听命惟谨。
居家事父母,须感格妻子,同心尽孝。冬温夏凊,晨昏定省,怡怡祗奉,务承其欢。待兄弟宜以父母之心为心,友爱笃至。中间有贤有愚,贤者是敬是依,愚者多方化诲,即或冥顽难化,亦须处之有方,断勿忿疾以致决裂。
易云:“闲有家,悔亡。”故必事事律之以义,维之以情,使闺门之内肃若朝廷,蔼若一身,方是好家道。
父母不顺,兄弟不睦,子孙不肖,婢仆不共,费用不节,莫不起于妻。家之兴败,全系乎妻,能齐其妻,方是能齐其家,斯家无不齐。
居家教子,第一在择端方道谊之师,教以嘉言善行,俾习闻习见,庶立身行己,一轨于正。
陆贺治家有法,晨昏伏腊,男女各以其班供职,俭而安,庄而舒,薄而均。子九龄绎先志,著仪节品式,名曰家制行焉,使隽者不敢踔厉,朴者有所依据,顺弟之风,被于乡间,而闻于天下。子九韶又以训诫之辞为韵语,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谒先祠毕,击鼓朗诵,使列听之,其家教如此。吾人诚倣其意,取司马温公家训及曹月川家规撮其要,每朔望集家众宣读,以教其家,务齐其家为勤俭礼义之家,清白仁厚之家,自然福寿绵远,此之谓是善齐家。
治国平天下,必须纯一无伪。赤心未失之大人,率其固有之良,躬行孝弟仁慈,端治本于上;民孰无良,自感格蒸蒸,兴孝兴弟,不倍风动于下。上下协和,俗用丕变,孟子所谓“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者此也。此至德要道,于治国乎何有?
问:后世在上者亦有孝弟仁慈之人,而俗不丕变、国不大治者,何也?曰:后世在上者,虽间有孝弟慈之人,未免从名色上打点;若果天性真孝、真弟、真慈,则爱敬根于中,和顺达于外,一举足不敢忘父母,一出言不敢忘父母。推之待人接物,涖事临民,不敢刻薄一人,不敢傲慢一事,而国有不治者乎?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乐只君子,民之父母”。“父母”云者,视民如子,生之养之,所好如己之欲,务思所以聚之,所恶如己之讐,务思所以去之。惟恐一事失宜,一民失所,因心出治,至诚恻怛,宰一邑,则一邑之民戴之如父母;牧一郡,则一郡之民戴之如父母;抚一省,则一省之民戴之如父母;君天下则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山川草木亦借以生色矣。
“平天下”,平其好恶而已。不作好,不作恶,好恶一出于公则政平,政平而天下平矣。
好恶不公,由君心不清;君心之所以不清,声色、宴饮、珍奇、禽兽、官室、嬖幸、游逸为之也。君若以二帝、三王自期,以度越后世庸主自奋,以建极作则,治登上理为事,自无此等嗜好而心清;心清斯好恶公,好恶一公,则理财、用人事事皆公,与天下同其好恶而合乎天下人之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此之谓“天下平”。
问:“财聚则民散”,固矣;然国家正供,所入有限,安能以有限之财散之百姓?曰:只不使掊克之人在位横敛,正供之外,不求羡余,不别巧取;鳏寡孤独、颠连无告之人,时加存恤;水旱饥疫,流离失所之民,亟图赈救,不事虚文,务求实效。即此便得民心,民岂有不聚乎?
平天下莫大乎用人,而相则佐君用人以平天下者也。相得其人,则相所引用之人俱得其人,故必极天下之选,择天下第一人而相之,以端揆于上,休休有容,好贤若渴,拔茅连茹,众正盈朝,为斯民造无穷之福,子孙尚赖其余泽。相苟不得其人,妨贤妬能,蠹政害民,酿宗社无穷之祸,子孙尚受其余殃,唐之李林甫、卢杞便是覆车。然则置相可不慎乎?
“无他技”,非全无技也;若全无技,何以识人之技也?惟其有技而自忘其技,若无若虚,以天下之技为技,悉心采访人物,凡一材一艺之长,必贮之夹袋,公论佥同,则矢公矢慎,极力推毂,务在得人为国,不树私门桃李,即此便是宰相大技。
周公为相,下白屋,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尚已。其在后世,若诸葛武侯之相蜀,开诚布公,体国如家,日孜孜以人才为事,微长必录,虽讐不废。下此如崔祐甫为相,推引荐拔无虚日,作相二百日,除官八百人。李吉甫入相,咨于裴垍,曰:“报国惟在进贤。”吉甫流落江湖,一旦入相,人才多所未谙,垍乃取笔疏二十余人,数月之间,所用略尽。王旦荐人,人未尝知,此虽与古一德大臣不可同日而语,然能奖进人才,较之贪权固位、止知有己而不知有人者,犹为彼善于此。
见贤而不能举,盖未见而浮慕其名高,既见而心厌其不阿,往往目为迂阔,不复省录。如汉孝武之于董子、申公,宋宁、理之于晦菴、西山,始则温旨招致,随即弃置散地;其所眷注不衰者,公孙弘、桑弘羊,韩侂冑、史弥远一班逢迎容悦之臣而已。好尚如此,致治奚由?
问:必如何而后谓之贤?曰:道明德立,学具天人,是谓道德之贤;识时达务,才堪匡世,是谓经济之贤。道德之贤,上则举之置诸左右,俾专讲明古圣帝明王修己治人大经大法,朝夕启沃,随机匡正;次则举之俾掌国学,督学政,师范多士,造就人才。经济之贤,上则举之委以机务,俾秉国成,献可替否,默平章奏;次则举之随其器能,任之以事,分理庶务。其有职业不修者退之,以儆素餐;蠹政病民者罪之,以肃百僚;元恶大憝,则依“四凶”之例,以雪苍生之愤。举措当,好恶公,方不拂人之性。
平天下者,“以义为利”,则惟义是好,上倡下效,大义浃于人心;人心既附,则元气自固,三代之所以享国长久者此也。“以利为利”,则惟利是好,剥民自奉,人心不附,元气不固,则国祚不永,前五代、后五季是也。
问:“平天下”若全不言利,则经费不足,亦何以平天下?曰:三代亦此天下,三代以后之天下,亦此天下,三代之天下,经费何以足?三代以后之天下,经费何以每患其不足?亦可以思其故矣。盖三代之天下经费俭,俭则恒足;三代以后之天下经费奢,奢则不足。今且勿论三代,姑以汉之天下言之,汉初尚鲜盐茶征榷之入,文景又屡下宽恤之诏,蠲民租税而经费不患不足者,露台惜百金之费,不轻营造,后宫无锦绣之饰,凡百有节,是以财货充积,贯朽粟红。故有天下者,能以文景为法,经费亦何患不足耶?
问:纪纲、制度、礼乐、兵刑,皆治平所关,乃“平天下”传略不之及,何也?曰:有了本,不愁末。“平天下”传言“先慎乎德”,言理财用人,“以义为利”,以端出治之本,本立则纲纪、礼乐、制度、兵刑因事自见;若本之不立,纵纪纲、制度、礼乐、兵刑一一详备,徒粉饰太平耳。宇文泰之于周、唐太宗于唐,治具非不粲然可观,而治化果何如哉?贞观之政,虽几致刑措,然本源不正,既无天德,又安有王道?此正所谓五霸假之,乃有识者之所羞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