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蓝布
“你千万要记住,我的名字叫谢明珠。”
晚上十点半,公司北门,我停在刷卡机前找卡,听见她对门卫大叔这样说。大叔听完啥也没说,双手插在对侧袖管,端坐回玻璃格子间。
找卡,刷卡,过闸机。穿斗篷装就是麻烦,出了闸机,我又得先把包重新在右肩上挂好,再扣好袖子上的暗扣。就在我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她又转过身来,对着玻璃格子间说:“记住,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叫谢明珠。谢,谢谢的谢;明,明天的明;珠,珍珠的珠。”一字一顿,一句一闭眼,右手食指始终指向刷卡机里面,一段一上下。
我整理好衣服就走了,刚走几步,她跑过来拦我前面:“我可以麻烦你一下吗?”“你需要我做点什么呢?”,我问。她说:“是这样的,我最近闹鬼……”“吁……”,我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一紧。她看我被吓着了,赶紧改口:“哦,不对,我,我是做……”我看她又陷入了对想说内容的构思当中,又问了她一遍:“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吗?“好吧,我就是想进去上个厕所,但这么晚了,人家肯定不会让我进楼,对吧?”说完,她长舒了一口气。我说:“对,你进不去,但我可以带你进去。”“真的吗?”“真的,我可以给你发个访客邀请码。”“访客?那是什么啊?那不好,跟探监一样……”我对她那么急切地评判感到很不耐烦,回了她一句:“你不能这么想啊,毕竟我们那么多人的安全也需要保障吧。”一边说,一边就打开了内网系统,给她填信息发邀请码。名字,我就直接填了谢明珠,让她自己填手机号码。“170……呃,算了,我还是填我老家的手机号吧,137……”
就停留了这么一小会儿,她的嘴也没闲着,接着又问:“姐,你做什么的啊?我看你这么晚了下班,一定是这楼里的精英,老加班吧。”我笑了笑,说:“没有啦,我是在健身房锻炼到现在了。”她的行为实在让我起疑,我总感觉她是某个媒体派来的记者,而且是新记者或者是实习生。虽然我也偶尔会抱怨工作累,但我并不想四处说公司哪儿哪儿不好,尤其是媒体,尽管他们写的也是对的,但我就是不相信写这些稿子的记者自己不累、不加班,不比我们公司忙?我谈不上有多热爱公司,但也绝对没有这么大的仇恨。我的回答呢,也是真的,我确实在健身房练了会儿,但也的的确确不仅没休成“3.8”的半天假,还真加了一会儿班。“这楼里有多少人啊?”她压根儿不给我踹息的机会,一个问题连一个问题,我更觉得她是来暗访的记者了,老想挖出点自己想象中的或者外界传说的黑料,毕竟后场村是各大媒体的重点diss对象。但我还是基本如实地回答了她:“几千人吧。”其实,如果不是她给我来意不明的感觉呢,我会更如实地回答她“四五千。”
走到闸机口,我刷卡,她直戳戳朝前走了一步,又退回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您先进。”我说:“这个机器一次只能进一个人,我要给你刷卡。”她刚进,门卫大叔就出来了,问:“你干什么?”我立马说:“我给她发了访客邀请。”“邀请码给我一下。”我这才想起,平时我发的邀请码,都是熟人,直接发到微信上的,而她没我微信,就收到了短信,我问大叔:“短信可以吗?”大叔说:“可以,进门再登记一下。”果不其然,她又开始评论了:“进你们的门怎么这么麻烦?”我说是挺麻烦的,就连我们自己,中午出去吃个饭,忘了带卡,回来进门都要同事给我们发访客码呢。她又接着问:“你是哪个部门的啊?”我反问:“你是记者?”她一口咬定:“不是。”我笑了下,说:“感觉你特别像我们刚做记者的时候,被领导布置了一个题,要让你想办法挖到人家不愿意给的内部资料。”“记者?你是编辑部的?”我不想暴露更多的信息,就不说话了。她又追问“你是编辑部的?还是会计部的?”“会计?有什么迹象让你觉得我是会计呢?”我觉得好笑。“啊,没有,我瞎猜的……”,她解释道。幸好,很快就进大厅了,又该到前台登记邀请码,领取访客贴码,又该给她刷第二道卡了。
我说:“每层都有卫生间,我们去最近的吧。”其实我不喜欢一楼健身房的卫生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点什么不可描述的怪味,而其他楼层的卫生间就没有。但大半夜的,我实在懒得再带她上楼了。
带她走到健身房,我说这是女更衣室,她像是见到了鬼一样,浑身一抽,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去卫生间?”我说,这就是啊,更衣室里面有卫生间啊。一进去,先看到的是衣柜,她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惊诧质疑,我说,往里走。她径直朝玻璃隔挡走,我说,那是淋浴。洗手间在这,直接帮她拉开了一扇木门。她一看,又说:“啊?这是坐便!”去拉其他门,我极其不耐烦地回了她一句:“对不起,还真没蹲便。”然后,就退到门外去等她了,忘了告诉她里面有垫圈纸。听她说了句:“哎呀,终于找到厕所了,憋死我了。”
上完厕所,我带她往回走,她边走边感叹:“我看您这可以24小时呆公司了,啥都有啊,除了差个床。不过,晚上要是饿了的话,肯定没吃的。”我脱口而出:“有便利店啊”“便利店?哪有便利店?我要去便利店。”听到她这样的反应,我特后悔自己嘴那么快。正好要经过便利店,就带她进去了。她先说要买面包,一会儿又说要买泡面,再过一会儿,又变成了辣条……拿起来,看一看,放下去,再拿起来,再放下去……问我:“你说我是买方便面呢,还是买面包呢?”我说:“你喜欢吃啥就买啥,想买啥就买啥。”然后,她又对我说:“算了,我不买了。”刚走出便利店,她又说:“不,我还是要买点东西吧,你等等我。”一会儿,她又空着手出来了,我问她你怎么什么也没买,她说实在不知道买啥好。走出便利店,她问我新浪这么大个公司,不卖纪念品吗?我说卖,但便利店不卖,有专门的纪念品商店,但这大半夜的,人家早都下班了。她又显出了想要评论的神色,说:“好吧,算了吧。”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说:“我这么大老远来一趟,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来,就这么走了?一点纪念都没有?我还是去买点东西。”于是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对我说:“算了,我都麻烦你这么久了。”我忍住了一句:“你还知道啊?”我正要给她刷卡,她又说:“我还是要去买点什么做纪念,你等我一分钟,我就买包饼干,就一分钟。”她放下竖起的右手食指,跑了回去,留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她等着她。说实话,她这三次进商店,我确实都担忧过她会不会偷东西。看着有一个营业员在,就稍微放心了点,虽然她只是在自顾自地搬货。
终于等出来了,她买了一方小蛋糕。然后,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举起来,严肃地说:“这是送给你的,今天是三八节,祝你节日快乐!”真是惊喜,我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便接过来了。布料手感很好,藏蓝底子白色海浪花纹,我心想,品味倒是可以啊!然后对她说:“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公司的猪年吉祥物,我有一个多的。你稍等我一下,我上去拿来送给你。”她一下眼睛挣得大大的,问道:“真的吗?”我点点头,说:“你就在这等着我。”其实,她说想买纪念品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但这大半夜的,她的言谈举止又这么诡异,我就懒得回去拿。现在收了人家一块布,有点不好意思,还是送给她吧,我也正愁这个小猪没地儿放。
我说:“送给你,我们叫它‘猪浪’。”她接过去,连外包装的塑料袋都没拆,就亲了起来,俨然旁若无我。我看着她这么喜欢,感到很欣慰。可她亲完,给我鞠了一躬,连说了两个谢谢,然后就又直戳戳地往外跑。我说:“你别跑那么快,我不给你刷卡你出不去的?”她像是没听到,撞到了闸机,才不得不停下等我。等我把大厅的卡一刷,人家又跑起来了,像是要极力摆脱我。我说,还需要去前台登记一下离开时间,把邀请码还回去。前台小哥一听就摆手,头都没抬一下,连说不用。她非要把那个邀请码送给我,我说:“这是你进这个门的标志,送我干嘛?自己留着做个纪念呗。”她说:“是哦,我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再来了。”出公司门,她蹦哒蹦哒地跑起来了,看她这么喜欢这个小猪,我很欣慰,可是麻烦了我这么一大通,现在有这么极力想摆脱我,我的内心确实很有火。我一路追着她,结果,人家跑着跑着往回跑了,说:“我那个码丢了,我不会点儿那么背吧?我今天过来就走错路了,现在又把那个码丢了,我怎么这么背?”我忍回去了一句:“多大点事儿!”来来回回找了几遍,就又开始无视我的存在,又开始直戳戳地往出跑了。
到了外面的闸机口,又不得不停下来。我给她刷完卡,特希望她能正常地跟我说个“谢谢,麻烦了你这么久。”结果,刚还极力想摆脱我,现在又开始拉住我说话了:“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骑共享单车还是打车?”哈,我顺着她就回答了“都行啊”。顺便问了她去哪?她问后场村怎么走?我再一次跌破眼镜:“这里就是后场村,你脚踩的就是后场村的土地!”她又问百度怎么走?我说,如果你要找的是百度在后场村的大楼,那就在斜对面,两分钟就能走到。如果你要去西二旗那边的楼,这么晚了,你只能打车去。她一听,像是反应过来了,“西二旗?辉煌国际?那怎么走?”看来不傻啊,智商和精神都没问题啊,还知道辉煌国际在西二旗,我心想。结果,人家又冒出了一句让我大跌眼镜的问话:“你真的不给我一个机会吗?”“机会?要我给你什么机会?陪你去西二旗找百度?咱俩反方向,不顺路啊……”我又一次被吓着了。她嘟嘟囔囔:“对哦,咱俩不顺路。我继续回辉煌国际吧,我在那边的百度实习,但我失败了,我明天就要回老家,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再来北京再来这里了……”我越听越不对劲,既然从那边过来的,怎么会回不去呢?她又开始了倾诉:“我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是学计算机的,我在百度实习,但我很失败,我是个失败者。”我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结果,人家又说:“哎,算了,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我明天就要回老家了,你知道我老家在哪吗?”我心里特想说:“我管你老家哪儿呢?没想知道。”嘴上却只好尴尬地问一句:“哪儿?”又是这话:“哎,算了,不跟你说了。你快回去吧,我也耽误你这大半夜了……”唉,这话嘛,我还爱听,你还知道耽误我大半夜了啊?你还知道我也是女性,这么大半夜也没人接。但看着她走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我竟然泛起了一点担心,甚至还有一丝愧疚,对她说了句:“拜拜,你自己注意安全!”人家悻悻地看都没看我一眼,说“嗯,拜拜。”
走了几十米,我再回头,她不见了,我终于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这次嘴没快,没说自己是走路回来,我要说走路回家,她要跟着我回家嘛,那我就完了。
回到家,就十二点了,我11点就睡觉的计划,硬是被她打乱了。回到家,一看梦云和她男朋友还没睡,忍不住拖住他俩,讲完了我手里这块蓝布的来历,讲完了这个奇怪的女孩。梦云说:“感觉她在调查你们公司。”她男朋友说:“是挺奇怪的。不过,就算是她在调查你们公司,你的所作所为也足够代表你们公司的形象了。”我说:“确实,我拿出了这辈子最好的耐心和修养。”
不过,这块布,我倒还蛮喜欢的。只是看着它,经常会想起那个女孩。也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是职场受挫?是情场失意?还是,真是哪个报社派来的记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