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医生的慈善事业
吴优每次化疗回来,都要上当地医院打好多针,提升免疫力的。这回这种针上海那边缺货了,医院让她到当地医院配。她爸推着轮椅带她赶到当地最大的医院,挂了肿瘤科的普通号。配药这事儿没必要找专家吧,她爸想。
叫号以后,吴优父女俩轮椅滑进医生办公室。这位年轻的医生长得真俊,机灵样儿,下巴上有漂亮的胡茬,一股淡淡的 “纵欲”气息,他手上动作有些焦躁不安,像是青少年。父女俩都在打量他,吴优嘴角紧绷着笑,她爸的表情就不是那么好看了。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你看仔细点,他嘴上有毛!”
他俩心里发生了短暂的争吵。
“医生,这个针帮配八支。”吴优爸把出院记录给医生看。
医生抬头看了眼吴优爸,再扭头看了看吴优。
“你腿怎么了?走路能走吗?”
“能走,就是不要多走的好。”吴优她爸抢答。
“你要是真想配,我也能配给你,但这药就是骗钱的,没什么用,什么提高免疫力,没有的事。有些老太太还就是信这个,不打都睡不好觉。都是心理作用,你不配给她她还跟你急。”
“啊?”
“真的真的,我在上海那边培训的时候,人明确说这就是骗钱的。”
“这…”
“你还要开伐?小姑娘还很年轻,不需要的呀,打针不疼的啊?”
吴优头如蒜捣,疼的疼的。
“那给我们开两针吧。”她爸说。
“嗯??医生都说没有用你还要开,傻了吗?”吴优瞪她爸。
“那不开了?”她爸犹豫。
“不开不开不开!”
医生瞥了一眼吴优烦躁的表情,低头笑着游览她的病例。他桌上放着一杯外送的星巴克咖啡,杯子上写着大写字母“J”。
“那就不给你们开了啊。”医生煞有介事地在打印出来的病例上签上了大名,又盖了名章。
“谢谢了您嘞!”吴优朝她爸翻了个大白眼。
回家路上,她爸评价:“这医生还真耿直。”
“挺帅的。”吴优拿起手里的病例看了看,“江一铭。连名字都那么酥。”跟江直树也就差了两个字啊!
到家以后,她爸拿出手机查到了江医生的简历。
“这人在上海那边学习过一年,水平还可以的,就是还比较年轻。”
吴优凑过去看了一眼,有多年轻?好家伙,比自己也就大了一轮。
“你看这里,还有他的新闻。”吴优点开一个链接,标题:“这位年轻医生真棒!江一铭医生两次退回患者红包,并写信感谢患者信任的选择。”
吴优有点想笑,但显然,江医生已经获得了她爸的好感。
吴优过了不到一个月好日子,然后又去上海化疗了。这回药房倒是有足够“免疫针“,她爸为了自己心安,硬是又配了八针。吴优一路白眼翻到了家。过了几天,她爸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哄进医院。他们又挂了肿瘤科的号,让医生给开个注射单。
不想,那又是一个星期三,门诊医生又是江一铭。她爸立马把她推送到江医生座位边上。江医生桌上又放着一杯星巴克。
“江医生,你帮看看,我们这个方案行不行啊?”她爸开口,显然是上回的好感让他对江某产生了信任。
开什么玩笑,这种病在小城市压根没有医生知道要怎么办,在这瞎起什么劲呢,吴优撇嘴。
“没问题的,这方案我一看就没问题。”江医生草草扫过吴优最新的出院记录,“这个就是标准的方案。”
吴优眼睛都睁大了一圈,瞎说的吧。江医生伸手摸了摸吴优脱了袜子的足部,然后按压手边的酒精消毒液给手消毒。
“好,好,那医生我们这次带回来这八针…你帮开个单子。”她爸接着说。
江医生忍住笑同情地看了一眼病人:“你们的病历本呢?”
“没有啊,现在不是不用病历本了吗?”她爸狐疑。
“外院带来的药都要写病历的,你赶紧去楼下买一本吧。”江医生大手一挥。
她爸迅速离开了。
“等着吧,小可怜。”江医生朝吴优苦笑。
“你骗谁呢?!”吴优直视他。
“什么…”
“你说呢?”
“外院配的药真的需要病例本。”江医生竟然有点心虚。
“哈哈哈哈。”吴优狡猾地盯着他:“我没问你这个。”
江医生尴尬又疑惑。
“我是想问你怎么会了解我的这种病,省里的专家都没听过这种病。”
“我就是知道啊。”
“你该不会去百度了吧。”
“切,百度上说你快死了。”江医生又把吴优逗笑了。
“你果然去百度了。”
听说过医生和病患调情的,甚至有恋爱的,但这种事情大概率不会发生在肿瘤科,除非这位医生乐意做慈善事业。
“那你还跟我浪费时间?你就那么好心么。”吴优撇嘴。“你看哪个病人身边没有亲人,只是难有爱人罢了。”
“噢,你生病以后就无人问津了吗?”
“不是一回事,别人不懂,你还不知道我以后可能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啊,我知道你这毛病以后会没事的。”
吴优的眼眶热了好大一下子,里面的液体几乎要凝聚到一点上垂落下来,根本讲不出话来。这话,她未来的主刀医生也跟她讲过,但是她偏偏今天就愿意相信。
“放心吧,我跟上海那边了解了一下,几个医生都说方案是标准的。”
“江医生,我很感动。那么我们一个月以后再见哦。”吴优暗示他再不加个微信就晚了。
“为什么,你不是每个礼拜要来做维护的嘛。”
“做维护不会到肿瘤科,先生。处心积虑让我爸白跑一趟,还不快点行动吗。我爸已经很辛苦了,你这样是挺过分的了,你该不会已经结婚了吧?”吴优哂笑。
江医生刚转身去拿手机,人就僵住了。
“我要是结婚了,你还加不加?”
“加!慈善事业要绝对支持。”吴优掏出手机准备扫。
这时候,吴优她爸风一般地进来了,吴优条件反射地锁了屏。他问吴优为什么眼睛那么红,吴优愤愤地表演“都是给打针吓的”,好让她爸的良心内疚一阵子。江一铭医生开始“认真地”填写病例,他把药盒子塞到吴优手上:“你眼睛好,给我报一下那串代码。”
“江医生,你肯定结婚了,我甚至还怀疑你简历造假。”吴优咄咄的目光射向这个比她大十二岁的男人,心里朝他大吼。
江医生慢悠悠地写了满满两页的病例,然后趁人不注意把名片迅速夹到了病历本里塞给吴优。吴优也神鬼不觉地把名片塞到了口袋,被她爸推去打针。果然,注射室的护士嘟囔了一句“怎么是手写的啊?那你下次打针要把病历本带来的噢。”
发送好友请求的那一刻,吴优还是怂了。她写:“如果你结婚了,就别加我了,ok?”
江医生通过了请求。
“有毛病啊?”他说,“你想让我怎么证明我没结婚。”
“你眼睛都老花了。”
“我那天隐形眼镜带着不舒服。”
“噢。”
“你明天出来吃晚饭不。”
“不可能,晚饭我肯定是跑不了的,我爸妈控制我的饮食,忌口很多的。”
“你这个不需要忌口的呀!”
“没办法,他们就求个心安。我觉得中国的肿瘤患者都被中医的理念给耽误了,被剥夺了生存的乐趣,还有心情好起来?”
“我看你还挺开心的。”
“是啊,我就不是一般人。”
“那中午我来找你吃饭怎样。”
“行啊,我先把家里准备的吃了,再出来吃一顿。”
“哈哈,你胃口可以啊。”
“我不能背叛粮食。”
第二天中午江医生开车来载吴优。
“想吃什么?”
“闻起来很重口,但吃起来很清淡的东西。”
“哪有这种东西。”
“我身上的消毒药水味道连吃饭的时候都能闻到,那个名字,洗必泰。”吴优开始恶心。
最后他们去吃肉。西餐厅的服务不知从何时起就加入了这种毫无必要的表演——现场打开盖子,铁板上的牛排油爆二十秒,客人不得不拿起餐巾抵御这种美妙的刺激——但她今天或许不觉得多余,吴优的鼻子被短暂地拯救了。吃完以后江医生照例去买咖啡,吴优点了冰淇淋。
“终于出来野餐了。”
“你在家都吃些什么好东西?”
“呵,你知道最烦的是什么嘛。”
“嗯?”
“家里不让吃的东西我轻易也能自己偷偷跑出去吃,但我还不得不卖力地和他们表演‘怄气’以表示我不会偷偷自己去买来吃!”
“哈。心理战术很周全,从小估计就没少撒谎。”
“最近天很热了,真不想戴帽子。”
“你头发有长出来点儿吗?”
“有,正是狗头最好摸的时候。”
他们钻进车里,吴优把帽子摘了。江医生伸手抓了两下,舒服,你脑袋长得挺好的,如果是小伙子也很吸引人。他还夸吴优戴圆片眼睛很可爱,吴优心里觉得不可思议,她交往过的男人毫无意外地认为她应该试着戴隐形眼镜,女孩子嘛,就没见过婚礼上新娘子戴眼镜的。她对此充满怨愤。
“江医生我要举报你。”
“啥呢。”
“你摸完以后手没有消毒。”
“呵,你就报复吧,我可没嫌弃你的脚,我只是对其他患者负责。”
江医生送吴优回家,过两天又来找她吃饭,这二十一天过得很快,吴优又要去上海化疗了。回来以后吴优照例得去医院打一种提升白细胞的针,须在化疗后72小时内注射。这天她爸妈刚好谁也没工夫带她去医院,她就打算自己打个车。这会儿是早上八点,江医生大概还没上班,吴优想,让他顺路带我去吧。打通电话以后,吴优就后悔了。
“我早就在病房查房了,还有半小时开始门诊。”
“那算了,是我无知,我还以为你闲得慌呢。”吴优内疚,开起玩笑掩饰。
“我靠。你等着,我开车出来接你。”
家和医院不远,吴优一下就到了医院。江医生给她挂了号,她还是得按规矩乖乖排号。排到她都快中午了。
“谢谢你啊,一条龙服务。”
“要不怎么是慈善事业呢。”江医生笑。但他忽然发觉自己说错话,“慈善事业”,她说得,他说不得。
“你要不再等我一下,中午一起出去吃饭。”江医生试图弥补。
“别了吧,这两天吐得不行,家里的饭都咽不下去。”吴优打完针就“嘶嘶”地咧着嘴打车回家了。
过了几天,吴优从恶心期里活了过来。她一看手机,发现自己都没回过江医生的消息,睡睡醒醒的,她以为自己回了呢。治疗确实有了效果,她不再需要轮椅。她出门去找江医生,在路上走着,被一条朋友圈吸引了,绕道去了朋友开的宠物店。等她到了医院都快中午了,她点挂号机器查看,普通门诊刚好只剩一个号,她决定赌一把。
广播叫号:“…请到16号诊室就诊。”
吴优走进诊室,不是江医生,是肿瘤科的另一位医生。
“哪里不好?”医生开口。
“没事,我挂错号了。”
医生翻了个白眼准备收工。吴优马上跑到江医生经常坐诊的那间办公室,他果然在那儿,正在应付最后一位病人。吴优的眉眼眯起来朝他笑了笑。
“你今天来干嘛的?”江医生收工以后和吴优乘电梯去车库。
“挂个号来找你聊天来着。没想到某位什么都知道的江医生,居然还不是专家,挂号还不能对点翻牌。”吴优知道这个医院是不能跳号叫病人的,医生的电脑上只显示下一位病人的名字。
“那你中午才跑来?”
“那是因为我在路上给你买了礼物。”
“礼物呢?”
“一会儿带你去。”
“这两天舒服点了?”
“活了活了。”
他俩找了个店坐下来吃饭。
“吃快一点。一会儿去我朋友的宠物店。”
“什么?”
吴优把朋友圈那条广告给江医生看,“本周特惠:充值2万送图片同款德文猫”。机灵同小鼠般的长相和巧克力色的肉垫都让吴优心动。
“你让我帮你养?”
“恩,我爸妈暂时不让我养。”
“你不怕我拒绝吗?”
“你喜欢猫,我看你朋友圈发过视频。”
“好吧。我没想过养宠物。”
“我要手术了。”
“什么时候?”
“下个月头上吧。你知道…万一…这猫就送你了。”
“我没听过有啥万一的,吃饭吧。”肿瘤病房里大家都在回避那些词汇,为了避免与之相关的所有不美好的联想。
饭后他们驱车去领猫,吴优抱起那柔软又结实的生命,眼睛开始发烫。
“现在去哪儿?”江医生问她。
“去医院吧,我在附近和猫待会儿,等你忙完了再接她回家。”
江医生停好车,吴优抱着猫溜出了医院,虽然她并不确定医院是否禁止宠物入内。她和那只粘人的小精灵,在一块公共草坪上待了一下午。
“我叫吴优,没有烦恼的意思,你叫什么 ?”她开始和猫讲话。
猫没有回答。
很快,江医生下班了,把她送回了家,把猫带走了。更快的是,她换上了手术要穿的衣服,术前漫长的检查让她没时间再见到猫,也没见到江医生。
“我的麻醉医生竟然是我关注的一位博主,她甚至经常会因为第二天的手术失眠。”吴优给江医生发消息。
“那是万幸。”
手机被收走了,首饰取下来,内裤也要脱掉。吴优心里默念博主曾经发的一篇博文,“要迅速地睡去,更要安全地醒过来”。
麻醉以后,病人都会做很美的梦,醒过来后也不知道自己曾置身梦中,总会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
吴优醒来以后的第一句话是,“江一铭你捐一百万?” 她梦见自己在动物救助组织工作,还开展了募捐。
她马上找手机打给江医生,江医生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这时候刚好是中午,他大概在医院。
“医生说取出来是低危的。”
“太好了啊!”
“谢谢你啊,江医生。”
“谢什么。”
“谢谢你做慈善。”
江医生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我说的是给动物捐款啦。”吴优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