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有这样的人 | 如何让人去读那些“被忘记的”:东东枪和他的《六里庄遗事》

1 一场读者见面会
文学评论家谢有顺曾经写道:“如今,这个由期刊、评论家和文学史所构成的三位一体的文学机制……似乎解体了,代之而起的是由出版社、媒体、读者见面会所构成的新的三位一体的文学机制。而出版社、媒体和读者见面会背后,活跃着的是消费和市场。”[1]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正在出席阎连科的新书见面会。这个环节成了出版后的重要一步。
因为各种原因,我也参加或旁听过几次读者见面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4月21日东东枪为他的新书《六里庄遗事》所做的北京见面会。他将活动命名为“六里庄和它的朋友们——新书派对”,除了朗读了书里的几个段落、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谈了谈读后感算是容易理解的常规操作之外,其他部分确实是用“派对”一词最合适。

事情从东东枪开始讲一个由他拍摄的照片构成的PPT开始就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照片的历时跨过十五年,他把这些影像中记录的时刻称为“非决定性瞬间”,里面从并未留意到镜头的曲艺泰斗、相声大腕到凌晨街头的街景、小饭馆的手写菜单。这些图像提示着他曾经站的位置、他到过的地方、他遇到的人、他眼里的世界,它们与《六里庄遗事》最大的共同之处是,它们都是关于“所有被忘记的”。

2 一部小说或笔记或历史
为了参加活动的时候不至于尴尬,我把《六里庄遗事》读完了。

六里庄,号称是唐代都长安以东六里的村庄。《六里庄遗事》分成12卷、586个数字小标题,有的小标题下面是寥寥几句的段子,有的小标题下面是一个跌宕起伏的短篇小说,是关于六里庄人的笔记。作者东东枪为这虚构的几十人记录他们“本该被忘记、终将被忘记”的生活与故事。
当代许多不年轻的、年轻的作家都喜欢写笔记小说。我猜一方面是他们有许多创作的点子没有时间或不能变成成篇幅的小说,一方面我们的时代对速度的要求越来越高,篇幅短却动人的文字有了绽放光彩的机会。这些微小的故事,有耐人寻味之处。
《六里庄遗事》跟别的戛然而止的微小说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用这些独立的言语、故事构建了一个面积不大人情关系密度却很高的略带穿越的世界。说是唐代,能和唐代扯上关系的地方有限……大多数附会到历史上的笔记小说会在语言上加点儿白话小说的调调,东东枪用的是现代语言,比现代还贴身,比如“静脉曲张”“完蛋操了”“《记一件令人愉快的不愉快的事》”,有一首庄中人写的诗感叹“灵魂的孤寂”,出现了“就像自行车发明前的/气管子,就像/存储卡发明前的/读卡器”这样的句子……他的穿越不是让现代人去偷窥唐代,是向他的庄里人注射了带有现代记忆的灵魂。加上东东枪特殊的对曲艺、相声这些叙事形式的深入了解,文字里真真实实虚虚幻幻交交错错恍恍惚惚,阅读体验丰富极了,像一个几天几夜流水席旁不间断的大戏。
这部绵长的小说里,被读者们提到最多的是004节,那个故事是吴不利他爸瘫痪了,表舅来探望,过了两天晚上,吴不利他妈给他爸端了一碗药。他爸没有立刻喝,他妈劝了一句,临了他爸说,凉了一样治病,“你放心”。药第二天早上被他爸就着夜凉的冰碴喝了,他爸喊他妈来拿碗。他爸早看见他妈往药里放东西,他妈说:那你还喝。他爸说:“喝呗,你放都放了。”这故事只有一页。对话还有更多几轮,每人说的每句话都有着另外一点儿意思。而这故事里,每一个时间间隔,可能都意味着不一般的犹豫、煎熬和情感。
为什么要说这人物是吴不利他爸他妈呢?等到291节,吴不利出国三年半,回来媳妇儿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媳妇儿解释说梦见神人入房中而有孕。吴不利“表示高兴”,“嘿嘿地笑”,跟质问他的沈三变说,“还是信了好”。
273节,高老太爷在自家门外路上撒铜钱,儿子问他,他说“一会儿你妈过这儿准能捡着,我让她高兴高兴”。274节,老高太太每回捡着钱都挺高兴,后来高老太爷没了,捡着钱就没人可念叨了,偶尔再捡着,“因为没有高老太爷可念叨,所以好像也没以前那么值得高兴”。看到这儿,即使高老太爷是个装聋作哑的昏官(其实也在后面),至少和夫人的感情似乎还是不错,知道讨老婆开心也是不易。
到了355节,返回来写高老太爷临死,抓着老高太太的手,将三十年前二人去长安城观灯、为了给她取回桂花糕而滑倒作为人生最幸福的高光时刻回顾,追问她记不记得,她说“记得”,而下一节,紧接着就是儿子们问老高太太,这么恩爱的故事我们怎么之前没听说?她说,:我这辈子没跟你爸去长安看过花灯,那桂花糕,“我听你爸说过不少次,没尝过”。
这时反过来再想想前面……随便评论说什么好像都会让这样的故事变稀薄,少了原来作者有意无意构建的人心和人性的复杂和丰富。
而前面提到的这几位,是《六里庄遗事》边缘的配角,不是常出现的人物,也因为不总出现,才能挑出来,当个尝鲜的片段,而那些和尚、道士、村姑、寡妇、杨温柔、王坏水……个个骨骼清奇又宛若身边人,他们是俗气人又是哲学家。东东枪能把丘吉尔带点儿调请意思的笑话写成一个喝下毒药的苦故事,每一点犹豫似乎都有着令人越想越多的人性在里面,全本每一段、每一句都有别的在里面。
在读《六里庄遗事》时,我作为“知道分子”偶尔会想,这是不是暗示什么、指代谁,是不是东东枪和他的同事朋友家人是不是都在其中,是不是零星的段落记录着他们的言论和生活,他变了个戏法写进了六里庄的故事里,就像《双城记》里的织毯。在派对上,他的一个前同事买票来听,被他认了出来。那位女士讲话的时候略微激动地说:她是在《六里庄遗事》里拥有了姓名的人。听到这儿,我也有点儿感动。
“致所有被忘记的”,其实是不忘。而那些故事并不是封闭在少数人之间的,简单的故事和话语,不同年龄、经历的人能想起不同的过往,品出不同的弦外之音,六里庄的故事会变成许许多多这个时代人的故事。
86节里,一个疯癫跛子唱着:“我的痛苦是琳琅满目,我的快乐是锦衣夜行。我的朋友是浮光掠影,我的仇敌是左右开弓。我的生活是买椟还珠,我的命运是黔驴技穷。我的爱情是削足适履,我的理想是叶公好龙……”这每一句里,能装多少故事。大概这也是说胖子王建国说读这小说适合慢慢就酒读的原因,一边喝一边读一边想,不定想起什么,不定是开心还是难受。
3 一串悠长的创作
有的小说是不必提作者的背景,只说书本身,甚至那作者会给作品减分。但是,《六里庄遗事》,越了解东东枪就会对它理解越深。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在读者见面会之前我们只见过两次。
在我看来,东东枪是各种表演形式的爱好者,曲艺、相声、话剧他都有涉猎。也因此,在这部小说里会有很多唱段和类似相声捧逗的对话。很可惜,我自己不通曲艺,如果会的话,也许能随着他的写作唱出来,或有另一种趣味和音乐性。
在写这本书的十几年里,最早他做过一档播客——那时播客还没有现在这么火热——六里庄人民广播电台,十几段节目,做得像广播剧一样,他一人分饰多人,时不时请朋友加入帮忙。

再后来,他们在资源、经费有限的情况下做了相声剧《六里庄艳俗生活》,演员是他大学同一个话剧社的学弟、他的朋友,他们当时不是、现在也没有去从事表演工作。似乎只有帮他做成话剧的人之一,现在成了话剧《三昧》的导演。没有钱,只靠热情和彼此的信任与投脾气,《六里庄艳俗生活》认认真真正式公演了许多场。

许多人爱上六里庄、迷上东东枪,也是因为这些之前发生的事。这些事,是《六里庄遗事》出版的基础,也几乎是它作为一个作品应当出版以纪念以前所有人、所有努力的原因。

在做所有这些的时候,东东枪不是一个全职的写作者,他是一个大公司里繁忙岗位的上班族,他的工作还不是机械工作,而是需要脑力和热情投入、与人沟通的创意型工作。即使这些工作对他来说游刃有余,当他说每天晚上十点到一点还要再写点儿东西的时候,我……无话可说。
因为有了前面这些事,参与过广播剧、相声剧的人也从各地赶来参加六里庄派对,他们对过去那些时刻的点滴回忆,构成了见面会的另一层深度,而东东枪的粉丝会、那些曾经的观众与读者,又令这互动有更丰富的历史感。
4 一场派对
在派对的最后,受东东枪之邀又自愿前来的嘉宾们有人唱了歌,有人弹了吉他,有人表演了单口喜剧。我当时一直在想,这活动本身就像在现实生活中重现的六里庄的状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特长他们因缘际会,聚到一起。所有人与故事会不会出现在另外一个人记述的六里庄遗事里,这一天,还有很多人没能来,很多故事没有来得及被讲到。


我猜,出版机构预先设想的北京见面会也不是这样的,这场派对距离被载入史册还有非常远的距离,但它在当下又非常特别,让我产生感想的地方特别多,不仅仅是我们谈到的书和书里的故事,东东枪想出、组织这样一些人来参加这样的活动,是整个围绕六里庄所有创作活动的总结,是他执念的一部分,也许也是他野心和不甘心的一部分。
写小说是件很爽的事:建构了一个世界,描述这个世界,所有在那世界里活动的人,他们既是他们自己也受作者摆布。作者是上帝又是旁观者,不必有真的责任,不会为害苦了哪一个人而感到痛苦。
出版小说是另外一回事,纠结反复,印出来只是一个起点,后面还有整个营销等着去推动。在这一点上,中国的出版界还比较初级,以前靠人口基数大而培养了所有有关图书的消费。大部分在出版机构工作的编辑是有着实打实社交恐惧的知识分子。许多年前,我跟我的同学说,小说印一万本能卖出去就很不错了。那时,他正要把地产业务扩展到另外的国家,他能把房子卖给全世界最抠门的人,无所畏惧。他说,中国有十几亿人,卖一万本书有什么难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部分书卖一万本很有难度,而且到了今天更有难度。现在不只是让人掏钱,而是要与所有的消费娱乐抢那一下单的时间,甚至都不是抢阅读一本书的时间。
在这个问题上,东东枪的《六里庄遗事》早已经赢在起跑线上,首印就超过了绝大多数小说,现在销量也应该风头正劲,他在全国其他城市的见面会活动还远未结束。他有前期的积累,很旺的人气,微博上快130万的粉丝,还有各种KOL的朋友。他曾经的工作经历也让他更懂如何打动人心让爱斯基摩人买冰。
但这一切仍然不容易。
我现在希望每一本小说都卖得好,每一本认真出版的书和电子书都被珍惜。好东西太多了,大多数却不为人知。太可惜了。没人联系我、拜托我去推广,如果给我机会,我也想说:买它。■
参考
- ^[1] 谢有顺. 那些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鲤》、“八〇后”及其话语限度//小说中的心事.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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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黑白图片用了NOMO app 的 Roma 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