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流放与堕落王国——加缪短篇句摘
我想起来了,在那些日子里,在遗忘的深处,特别保存着关于一种纯粹的感动的、一种悬浮在无限之中的时刻的完整记忆。这是我身上唯一真实的东西,我知道它总是太晚。我们喜欢一种行为的灵活,喜欢风景中适时地出现一棵树。为了完整地重建这种爱,我们只需一件事,而这一件事也就够了:一个关得太久的房间的气味,大路上一种独特的脚步声。我也是这样。如果我全身心地爱,我终于会变成我自己,既然只有爱能把我们变成自己。(《是与否之间》)
天空布满星星,在纯净的风中发颤,夜的轻柔的翅膀在我周围慢慢地拍打。我已不属于这夜了,它将一直走到哪里呢?在“简单”这个词中有一种危险的道德。这一夜,我明白了人可以心甘情愿地死,因为在生活的某种透明面前,什么都不再重要了。一个人痛苦着,接二连三地经受不幸。他承受了,在他的命运中安顿下来。人们尊敬他。然后,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有了:他遇见了他深爱的朋友。此人心不在焉地跟他说话。回去的时候,这个人自杀了。接着,人们就谈起了内心的悲哀和隐秘的悲剧。不。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理由的话,他自杀是因为一个朋友跟他心不在焉地说话。因此,每当我似乎感觉到这世界的深刻的意义的时候,总是它的简单震撼了我。(《是与否之间》)
因为这是她的孩子,她很爱他们。她对他们一视同仁,但他们并不知道。有时,他想起来了,在这样的晚上,她下了班回来,累得筋疲力尽(她给人做家务),发现家里没有人。老太太去买东西了,孩子们还在学校里。她蜷缩在椅子上,双目茫然,被地板沟狂热的追逐搅得头昏脑胀。在她周围,夜色渐浓,这种沉默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忧伤。如果孩子这个时候回来,他会清楚地看见瘦骨嶙峋的肩膀和瘦小的身躯,他站住了,因为他害怕。他开始感觉到许多东西。他刚刚意识到他自己的生活。但是,要在这动物性的沉默面前哭泣,他感到困难。他可怜他的母亲,难道这是爱吗?她从来没有爱抚过他,因为她不会。于是,他长时间地看着她。他自觉奇怪,意识到了她的痛苦。她听不见他说话,她是聋子。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回来了,生命重现了:煤油灯的圆圆的光、漆布、喊叫、粗话。但是现在,这沉默表示一种停顿,一种过长的时刻。就算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了这一切吧,孩子觉得在一种他摆脱不了的冲动中感到了对于母亲的爱。理应如此,说到底,这毕竟是他的母亲。(《是与否之间》)
反正我常常想起布拉格,想起我曾经有过的难以忍受的日子。我又回到了我的城市。只是有时候,一股黄瓜和醋的刺鼻味道会唤起我的不安。那时候,我就想起了威桑斯。两个地方对我都是珍贵的,我区分不了对光明与生活的爱和我想描写的对绝望经验的秘密的依恋。人们已经明白了,而我,我不能下选择的决心。在阿尔及尔的郊外,有一座小小的、有着黑铁大门的公墓。如果走到尽头,就会发现一条山谷,远处是海湾。在这个与大海同呼吸的礼物面前,人们可以长时间地陷入冥想。但是当人们往回走的时候,会发现在一座遗弃的坟墓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永远的遗憾”幸亏有理想主义者打理事物。(《灵魂中的死亡》)
这就是我对生活的全部的爱:可能对我将要失去的东西的一种沉默的激情,一种火焰下的苦涩。(《生之爱》)
在世界的这些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我不喜欢人们选择。有些人不愿意别人是清醒的、嘲讽的,他们说:“这说明您不善良。”我看不出其间的联系。当然,我听人说某人不道德,我的理解是某人需要一种道德;我听人说某人蔑视智力,我认为他是承受不了怀疑。反正我不喜欢人们作假。睁开双眼正视光犹如正视死亡,这才是大勇。说到底,问题在于如何指明这种对生活的酷爱和这种隐秘的绝望之间的联系。如果我倾听蜷缩在事物深处的嘲讽,它就会慢慢呈现出来。它会眨着小而亮的眼睛说:“生活么,就像…”我的全部学问尽在这里了。(《反与正》)
今天,最大的名声是不被阅读就受到赞赏或憎恶。(1957年演讲)
真理是神秘的、难以捉摸的,总是需要争取的。自由是危险的,既难以承受又激动人心。(1957年演讲)
任何伟大的东西都根植在风险之中。
艺术在暴政使人分离的任何地方使人团结;因此,它成为任何压迫的公开的敌人,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呢?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成为现代暴政的首批牺牲品,又有什么可讶异的呢?暴君知道艺术品中有一种解放的力量,只有对那些不崇拜艺术品的人,这种力量才是神秘的,每一种伟大的作品都使人的面目更加令人赞叹,这就是它的全部秘密。(1957年演讲)
小插曲:
“天才像一切人,而没有人下他。”(巴尔扎克)
“凡墙都是门。”(爱默生)
“艺术以束缚为生,而死于自由。”(纪德)
她终于把门打开,溜出门外,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然后,她把脸贴在门上,又等了等,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远远地传来的马赛尔的呼吸声,她转过身子,冰冷的夜气迎面扑来。她沿着走廊跑了。旅馆的大门关着。她打开门锁的当儿,守夜人睡眼惺忪出现在楼梯口,用阿拉伯语对她说了些什么“我就回来。”雅妮娜说。她投入夜的怀抱。
漆黑的夜,一串串星星垂挂在棕榈树和房屋上空。她沿着短短的通往城堡的林荫道往前跑,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静夜里弥漫着寒冷,再没有太阳与它争雄,冰凉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她跑啊,跑啊,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然而,上坡路的高处出现了几点亮光,七扭八拐地冲着她滚了下来。她停住脚步,听到一阵像是昆虫振翅的声音,最后,在越来越大的亮光后面,她看到了巨大的斗篷,以及斗篷底下纤弱的自行车轮子。斗篷擦身而过,三个小红灯在她身后出现,随即消失在黑暗中。她继续朝城堡跑去,跑到城堡的台阶中间,冷气刺得她的肺如同刀割,她真想停一停。她鼓起最后一股劲,终于冲上平台,趴在护墙上。她气喘吁吁,眼前一片模糊。跑并没有使她发热,她浑身都在打颤。但很快,她急促地吞下去的冷气就在她的体内均匀地流布,战栗之中正生出一股微微的暖流。她的眼睛终于在夜空面前睁开了。
除了石头冻裂,化成细沙的微弱的毕剥声外,没有一丝风,没有一声响,来打破笼罩着雅妮娜的孤独和寂静。然而,过了片刻,她似乎觉得头顶上的天空在笨重地旋转。在这干燥、寒冷、浓重的夜色深处,千万颗星星不断地生成,它们刚刚射出闪烁的寒光,就开始无声无息地朝着地平线坠落。雅妮娜被吸引住了,凝神静观这飘飘荡荡的流火。她和星辰共同旋转,他们共同遵循的一条亘古不变的道路渐渐把她引入她的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存在之中,那里,寒冷和欲望正在交战。在她面前,星星一颗接一颗坠落,熄灭在荒原上的乱石丛中。每坠落一颗星,雅妮娜都感到更靠近了黑夜一步。她的呼吸平缓了,她已忘却寒冷,忘却放荡不羁的生活或心如古井的生活,忘却生与死的无穷忧虑。这么多年,她一直为恐惧所驱,疯狂地、无目的地奔逃,现在她终于停下来了。此刻,她仿佛又找到了她的根,汁液重又在体内运行她不再发抖了。腹部紧贴住护墙,她向正在旋转的天空探出身子。她的心还在骚乱之中,她等待它平静下来,等待身心归于静谧。最后一批星星落得更低,停在沙漠边缘的上空不动了。于是,夜气如水,注满雅妮娜全身,柔情缱绻,令人不能自持。它从她的身心最深处逐渐上升,汇成涓涓细流,一直流到她轻轻呻吟的唇边。刹那间,她倒在冰凉的地上,整个天宇在她的身上展开。
雅妮娜仍旧是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马赛尓还没有睡醒。但是当她躺下的时候,他却哼了一声,几秒钟之后,他霍地坐了起来。他说话了,她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下了床,开开灯,灯光刺得她眼睛疼。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洗脸间,拿起放在那里的一瓶矿泉水,喝了半天。正当他一条腿已经上了床,准备钻被窝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感到莫名其妙。她哭了,哭成了个泪人儿,还止不住。“没什么,亲爱的,她说,“没什么。(《不贞的妻子》)
由于运气,他愈是画得少,名气愈是大。人们等待着他的每一次画展,事先就表示祝贺。也真有少数批评家,其中两位是他的画室的常客,以某种保留减弱了他们评述的热情。但是,弟子们的愤怒弥补了这小小的不幸。当然,他们强调指出,他们把第一阶段的作品置于高于一切的地位,但是目前的探索准备着一场新的革命。约拿责备自己每当人家颂扬他初期作品时所感到的轻微不快,真正诚心诚意地感谢他们只有拉多埋怨说:“这些家伙真奇怪……他们喜欢您像座雕像,一动不动。依了他们,就不用活了!”但是,约拿为弟子们辩护,你不能理解,”他对拉多说,“你呀,我画什么你都喜欢。”拉多笑了:“见鬼。我喜欢的不是你的画。是你的绘画艺术。
他把画布翻过来对着墙。他筋疲力尽,他在等待,他坐着,手放在膝头上。他自言自语,他永不再画了,他感到幸福。他听见了孩子们的叽咕声、水声、餐具的碰撞声。路易丝在说话。大玻璃窗在街上卡车驶过的时候一闪。世界还在,年轻而可爱,约拿听着人们发出的嘈杂声离得那样远,不会阻挡他身上的这股快乐的力量,他的艺术,他的思想,这说不出来的、永远沉寂的思想,在一片自由的、有生命的空气中,将他置于万物之上。孩子们在房间里跑着,小女孩笑着,路易丝也在笑,他好久没听见她的笑声了。他爱他们!他多么爱他们啊!他熄了灯,黑暗重新笼罩,他的福星不是永远在那里闪耀吗?是它,他认出它来了,他心中充满感激之情,当他无声无息地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在望着它 “没什么,”片刻之后,请来的医生说,“他工作过度了。一个星期之后,他就会站起来的。”“他会好的,您有把握吗?”路易丝说,颜面大变。“他会好的。”在另一个房间里,拉多看着画布,上面空空如也,只是在当中,约拿写了一个非常小的字,可以看得出来,但不知道应该读做 solitaire还是solidaire① ①这两个词,一为“孤独的”,一为“友爱的”,所差仅一个字母,字又非常小,故不知该读作哪一个。(《约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