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的超时代文本生产随笔
(本文是2019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戏剧评论工作坊第二期的研讨会准备作业,存个档)
也许首先我们需要放弃“四幕喜剧”这一纠结的主题:契诃夫的原意是重要的吗?是,但我们似乎连他对喜剧的定义都难以把握,因此我们看到的是后人对“喜剧”的强扭和努力贴合——纷纷走向滑稽、自我怀疑和尴尬。有人觉得几个语言包袱保留着就是喜剧了,有的人则觉得人物都该虚伪可笑无耻一些,有的人觉得契诃夫的喜剧实际上是作为“非人”在以宇宙视角看待人类;无论如何,我们都被限制住了,这几乎是匪夷所思的,21世纪了,我们一边谈着“作者之死”一边努力试图还原某种“原意”。
“无法还原原貌”即是当代排演契诃夫的一大困境,这甚至影响了契诃夫走入当代甚至未来的渠道:如果我们都无法确认一部作品在创作当时的面貌,我们又何以确认作品可以被解读为未来的状态?但其实如果反过来说,如果“当时”已经不可把握,是否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用单纯的“时代”来禁锢《海鸥》呢?或者说,我们为何要用任何的框架和既定认知去限制《海鸥》呢?——这就是此时我在试图做的:人物形象应该是可以被随意生产的,这种生产可以是现代的也可以的后现代的,具体说,是没有时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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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特里波列夫开始,作家和写作这些固定语汇,也许应该被剥离或者是扩展:一切存在均是写作,特里波列夫拒绝的是某种“工作”,坚持的是“创造”。他要寻找的“新的形式”,也甚至不仅仅应该只是艺术上的“创新”,而是另外的存在方式——他向母亲展示其写作的“二十万年后的戏剧”,本质上是在向母亲证明他要,并且能够弑杀母亲曾经成功的“工作”。结构只要求特里波列夫和阿尔卡基娜从事类似的,阿尔卡基娜可以被取代的、但阿尔卡基娜也可以加以评判甚至主导特里波列夫的工作。
另外,特里波列夫的“创造”也不仅仅应该是艺术形式的,戏剧叙事方法的,纯粹写作技巧的——他所需求的是某种“超越”,这种超越在去除时代限制之后,可以超出对于其从事的“工作”本身,这种超越是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特里波列夫对工作的“超越性”和对家庭关系的“超越性”的,从而走向无拘无束的,拥有对其所爱的人掌控之权力的自由。
而与此同时,这种“工作”的性质被禁锢为“戏剧”存在的原因是本体论式的,是《海鸥》自我“戏中戏”形式嵌套的需求,即特里波列夫的工作并非是专属于特里波列夫这一角色,而必需具备“展演”的性质,这就使得后续的解读者对于特里波列夫的解读所遭遇的藩篱,实际上是对展演式艺术形式,“观看”与“被观看”之间关系的禁锢——《海鸥》必须在空中飞翔才能看见被击落,失去“戏中戏”这一展演性质的特里波列夫也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人”,他是否自由就无从谈起。我们的问题实际上是:要以戏剧的形式对推翻《海鸥》本身的戏剧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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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首要问题即为,《海鸥》的经典地位究竟有多少受惠于“戏剧”本身的范式?
对于戏剧艺术的创新、对演员和剧场经验的回溯,对年轻人艺术梦想产生和失落的刻画,这些“戏剧”作为本体生发出来的解读空间,有多少是“文本性”的,有多少是具备永恒性而可以被替换的?那么实际上,只要我们的特里波列夫还是一名展演艺术的表演者或者创作者,他没有被剥夺现场性,那么他将依然永恒地在契诃夫创造的时代里打转——观众、审美、品位和论资排辈的传统问题,是常谈常新的也是形成套路的:这一点恰好有关契诃夫所谈论的“生活的庸常性”。
在《海鸥》的文本中,除了特里波列夫、阿尔卡基娜、特里果林、妮娜、多尔恩这些专注于“艺术”一面的角色外,我们依然拥有玛莎、索林这些似乎更能代表“生活”的人物。较之特里波列夫的极端性,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则更多是对不可能性的提前预知,以及由此而对生活本身的自我抛弃——这种倾向经常被解读为一条与特里波列夫的抗争并行的环境线索,是“生活”,是压抑“艺术”的对立面,是庸常性的具象化,但其实同样的,它们似乎更加决绝的,更没有犹豫的,更令人震撼地接受并履行了某种人类本体的不可为和无力:这种履行意味着与毁灭无关,而是用生存的顺从来对抗存在,用放弃来证明并嘲讽失败——这种“反讽”性是超越所谓“艺术对抗现实”的二元论的,也从另一个角度似乎回答了我们之前的问题:
《海鸥》的永恒性应该与它本体中对戏剧形式的渊源相剥离,创作者因此而对《海鸥》产生偏爱是必然,但要剔除、不能沉醉于这种偏爱也是必须。在这里,“人人都是海鸥”似乎意味着,特里波列夫等人是我们能够看见被击落的海鸥,而地上早已经长眠了很多海鸥的尸体——将这些尸体的故事也进行讲述是必要的,因为被击落之后的海鸥与它们无异:我们都是海鸥,我们也都将成为海鸥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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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某种理想性的《海鸥》至少不应该是某种原貌,而更应该是一种时代的再生产,因为结构是作品唯一独创的部分。后现代性是老生常谈的同时,却也是我们不敢承认或者不敢大声疾呼的某种禁脔。伴随着特里波列夫的自我怀疑和“超越”诉求,妮娜主动寻找皈依和灵魂寄托的方式也更是“心灵的法西斯”的,而代表过去时代的专制禁锢的,代表着唯我并脱离环境的,代表着彻底绝望只剩下存在,并只能由存在来反抗生活的,都圆融共生于这个文本里:我们必须,也应该走向这种探索边界性的文本生产,这种边界性的讨论不应当只把突破和超越当作唯一的议题。
当观众不再把《海鸥》看作艺术家的自我写真和艺术家的痛苦,而真正看作他们自己的痛苦时,我们也许至少能够达到某种“喜剧性”:《人间喜剧》、《神圣的喜剧》的喜剧性。
附:2018年由费洛凡提出,我参与讨论的一种《海鸥》未来可能性:(微信记录)
费洛凡:“特里波列夫是个技术宅,玛莎是台家政AI,妮娜是个克隆人,特里果林是知名游戏开发者,阿尔卡基娜是VR电竞明星,多尔恩是电脑修理员,索林沉迷于用无人机叫外卖。最后机械降神一架高达,特里波列夫抱着它飞走了。特里波列夫怀疑自己是克隆人,而妮娜则希望融入人类。”
我:“那么特里果林可以进阶从政,成为克隆人解放和权益的意见领袖,因此妮娜被他从技艺、生活乃至身体的多重角度被控制——特里果林可以说,他是一个不错的政治家,只是做的没有林肯好。高达可以由特里波列夫制造出来,他被动、但却必然地追随命运驾驶着高达离开整个环境,宛若超人、耶稣的某种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