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画像
那天,在医院里,我给姥姥画了一张像。那是一次心理工作坊,一个互相信任的志愿者小组,带领人在经过一番铺垫之后,让我们各自闭着眼睛,画下自己记忆里的一个人临终时的样子。
我想画的只有我的姥姥。她已经离开了22年,而且因为她的突然离世,我也并没有亲历她的临终过程,也逃避了她的葬礼,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那时我十五岁,好像正是高一,正月的时候邓小平去世,电视上都在播放这个消息,文娱节目都取消了,那可能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到了端午节的前一天,可能正是周末,我一个人在家里。那天早上,妈妈哭着冲回家,告诉我姥姥去了。我十分震惊,姥姥身体好好的,只是腿脚不灵便,春节时去了二舅家,一直没有回来。但是我知道爸妈会把她接回来的,只是让她在二舅家多住几天。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姥姥轮流在两个舅舅家过春节,并且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不像刚开始那样,死活霸占着姥姥,不准他们接走。只是没想到,97年那个春节,成了我们的永别。
我闭着眼睛,不知道从哪里下笔。我无法想象,她走的时候,心里是何等的孤独与悲伤。她选择了在八十高龄在端午前的那一夜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别人以为那只是她钻的一个牛角尖。但是在我现在这个年龄,虽然还身强力壮着,我也已经慢慢了解,在日渐老去的晚年,时间一天天向前,过去慢慢变得模糊,死亡日益逼近的那份孤独。但那次离别来得太突然,我不能接受她就这么死了。我不敢去见最后一面。生死的鸿沟,填满一片空白。
青春期和学业,短暂的冲淡了思念。等我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回味过来,每次想起姥姥,一直到十几岁还搂我入睡的人,那种思念有多深,就有多无力。还有很多眼泪,很多失而复得的梦,很多抱住不想撒手的奢望。那种深入骨髓的思念,伴随着我的青春期和二十岁,成了一种人生底色。有一天,我听说上海开了一家死亡体验馆,我想去走走她走过的路。我在那里大哭不止,只是一个被剥夺了所爱的孩子。有一天,我成了一名安宁疗护志愿者。我去医院里,想去陪陪那些不久于人世的人们。我坐在他们床边,默默流泪。
渐渐认识了这样一群志愿者,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带着各自的心结或心愿。有一天,我给她们讲了姥姥的故事,有人陪我一起哭,有人紧紧地拥抱我。今天,我们的带领人雨舟,再次让我们贴近自己内心最柔弱的地方。
我想着姥姥正襟危坐的样子,面带微笑却很严肃。老公第一次见她的照片,说被她吓到了。她晚年时眉骨高耸,眼窝很深,有点三角眼,小而有神。她坐在凳子上,穿着灰色对襟上衣,是妈妈找裁缝帮她做的。她总是穿灰色黑色,夏天穿白色。两手摆在大腿上。头发向后盘一个小小的发髻。她的头发日渐稀少,以前她会收集自己掉的头发,放在大门口砖墙朝里面的凹槽里。那时候她才七十多岁吧。她曾经感慨过自己的衰老,只是当时我并不以为意。在我小小的心里,姥姥本来就是老人吧。但是有一天,那时候我六周岁八虚岁,爸爸三十二虚岁,姥姥七十二虚岁。我说,爸爸的年龄是我的四倍。妈妈给我出了一道数学题,妈妈问,爸爸的年龄永远是你的四倍吗?我很快回答不是。就在那一次,在下一秒,我第一次隐约意识到,我会长大,他们会变老。但是姥姥已经很老了,再老会怎样?我小声说,我不想长大。所以时间就可以停止了,我就不会失去她了吧。
没事的时候,姥姥盘腿坐在炕上,歪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她会背诵一些经文,还让我教她写了四个字,春夏秋冬。她时常在心里默写这四个字,有时她忘记了,我就再教她写一遍。于是她微笑着,照样子用手指在腿上再写一遍。她很勤快,即使腿脚越来越不灵便,每天还是把家里打扫的一尘不染。我上次在家里打扫卫生,不由想到了那时的情景。我想到她望着窗外的眼神,想到她一丝不苟的劳动,我一定是有些像她的。
我选了一只蓝色的水笔。我想送给她天空的颜色。闭着眼睛,想着她的发际线,她的眼睛,她一丝不苟坐在凳子上的样子。我侧着身子画画,一个志愿者看到我在画的时候出神了,她把我画了下来。我给大家展示了我的画。雨舟说,仿佛看到有一道光,照在画面上,照在姥姥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