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碑林
很久以前就想写这篇文了,一直写不动,可能是自己积攒的东西还不够吧,所以一拖再拖。碑林的有趣我曾不止一次的告诉我身边的朋友,甚至每次去都义务的当讲解,希望他们能对这些东西有所了解,进而产生浓厚的兴趣。
那座碑林
那座碑林的正式落成大约始于北宋年间,立于长安城内已有千年。若非对于书法和历史的偏爱,我是没有机会想到除了兵马俑华清池这些网红之外,还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地方。虽然西安也有历史博物馆也有风趣的强跃老爷子在馆内坐镇,但里面很多东西总归是被重点保护的,加上之前播出了“国家宝藏”这档节目更是把省博推上了风口浪尖,一年四季游人纷纷如逛集市,实在不是一个闲暇游玩的好去处。而那座碑林立于市井一隅从来都是缄默不语,若不是刻意找寻谁又能会想起这里的一片别有洞天呢?

沿着书院门内的石板路徜徉,小街两旁的文房四宝专卖店鳞次栉比,每次带朋友来闲逛,总会给他们安利一下书院门以及关中书院作为铺垫,因为去碑林,若是漏掉了书院门就好比吃凉皮肉夹馍时候没有了那瓶冰峰一般,美中总是有一些不足和遗憾。书院门因关中书院而得名,却不像醉翁亭因醉翁欧阳修一样而闻名。作为陕西土著,每次提起书院门,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关中书院,即便如此我仍会不厌其烦地向那些被我“诓骗”至此的各路朋友鼓吹书院门的笔墨文化以及关中书院的陈年往事。在几百年前明清时期,关中书院可是当时陕西的最高学府,也是各路学子要挤上那座独木桥的必经之路。我和朋友去碑林,虽然关中书院不是必经之路,但顺着这条路走来,也多少能带他们找寻一下隐匿于喧闹都市僻静处的书卷墨香。
穿过书院门一路蜿蜒,走到三学街也就走到了目的地,碑林朱红色的大门巍巍然矗立如博学的长者一般不怒自威。“西安碑林博物馆”几个遒劲的大字横亘在大门之上睥睨过往游人,从大门徐行进入以后可以看到气派的太和元气坊以及泮水桥。太和元气坊相传为明朝皇帝自掏腰包400多两黄金修建而成,取“合会大利,利贞万物”之意,泮池里有吐水的龙头在阳光晴朗的午后甚至可以看到水汽折射而出的彩虹,我不止一次的向众多伙伴吹嘘过自己的这个发现。惬意的午后跟随稀少的游人买票通过闸机,映入眼帘的便是碑林静谧的前院,这里有参天的树木和摆放整齐的绿植让人心旷神怡,或许是文化氛围的氤氲使得这里几乎很少听到不合时宜的喧嚣,取而代之的则是低吟浅唱的各色鸟鸣以及讲解员柔和的轻声解说。横穿前院一路直行,便要通过一座古色古香的廊坊,这座廊坊下是讲解员们休息和营业的地方,先前从此处经过总是心怀敬仰,构想着究竟是怎样的学识才能让这些人儿把一座博物院的历史以及众多碑文的过去,如口吐莲花一般为游人们娓娓道来。

穿过这廊坊,便一眼能望到那座据说是由林则徐手书的“碑林”二字,让人惊奇的是这个匾额的“碑”字其实是少了一撇,我曾细究过此处的缘由,无非四种答案。其一相传林则徐虎门销烟以后被朝廷奸佞构陷贬官至西北地区,沿途曾在西安与夫人告别写下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这样慷慨激昂的诗句,而碑林这两个字也是那时候由老爷子亲手书写,上面的这一撇,是因其对自身境遇的感慨所以才故意为之。历史上书法心理学的例子比比皆是,苏东坡的《寒食帖》里面四个触目惊心的长竖就是人在凄凉的境遇里最悲愤的呐喊;其二则是因为这两个字是唐朝时候就已经写好,而那时候的“碑”字,是没有这一撇的;第三种则是说为了美观,汉字书法讲究对称美,少了这一撇,更显得自然古朴;第四种说法很直接,这就是个错别字,而我更倾向于第一种传说。汉字书法之美,不仅表形,也能传意。这就是很多时候我们所说的“字如其人”。

以“碑林”二字为中轴线,横亘在两旁的是若干个小亭子,亭子的门扉紧锁,并且在亭子顶上安装了避雷针,每次路过总是讶异于这些亭子里的碑文是否珍贵异常,后来才发现,其实这些亭子里的石碑都是清朝时期篆刻,主要是一些歌颂皇室的铭文,而清政府为了显示其与众不同,所以才对此加以修葺,我向来对此是嗤之以鼻不屑于观赏。而有一口陈列在此处的古钟,虽不在亭子中被“严加看管”,但却是真正的“镇馆之宝”系列之一。那就是景云钟,景云钟铸成于唐朝,钟身铭文为唐睿宗李旦亲自撰写。古朴又端正的楷书彰显出一代帝王的隐忍与智慧。我们每年除夕守岁时候听到的那几声春晚的钟声,便是出自这口景云古钟的千古绝唱。

沿着青色石板路缓缓而行,两侧松柏参天树立,树荫背后暗藏两排长长的陈列室,其中之一便是我经常能收获意外之喜的所在。西安作为文化古城,书法绘画人才辈出,所以经常会在此处进行个人创作展览,能够悠闲地漫步于艺术长廊,观赏着或大师或新秀的力作,不失为陶冶情操感知生活的乐趣之一。我曾在此处看过一期以“人间四月芳菲尽”为题材的历史书画展,受益匪浅至今难忘。久在樊笼里内心不得安生,能够寻觅到这样一处静谧安详的所在,浑身的戾气与尘埃几乎被荡涤干净,心怀谦卑与崇敬徘徊此处不忍离去,但碑林的众多大佬们还在压轴的舞台上等着你我的邂逅与拜谒,所以加快脚步走入《石台孝经》的亭下驻足瞻仰。

《石台孝经》矗立在“碑林”二字之下千年不动,不仅因为是由唐玄宗李隆基手书,更重要的是,这一方石刻不仅代表了盛唐的气脉,彰显了天朝上国的风度,更重要的是碑文本身顺从儒家思想,是历来学子们必会功课之一。古人以孝悌治天下束己身,这一方石刻立于此处正是央央王朝的根基所在。碑文通篇由浑厚的隶书构成,一代帝王气息从字里行间喷薄而出,有趣的是古人撰书由右及左竖写而成,以今人眼光由右至左横向观之,台头就是唐玄宗的一句无意玩笑,“朕略萌”,每每给朋友讲解此处,都会引来心领神会的哈哈大笑,使得游览变得更加生动活泼,而非学术类交流那样古板呆滞。
碑林陈列由碑林、石刻艺术和其它文物展览三部分组成,共12个展室,碑室7座、碑廊8座、碑亭8座,加上石刻艺术室和4座文物陈列室,陈列面积达4900平米。而碑林真正与书法篆刻密切相关的陈列室共计七馆,按历史朝代的自然顺序一一座落其次。《石台孝经》背后掩藏的就是第一陈列室,也就是篆刻先秦诸子百家名作的《开成石经》,其内容主要包括《周易》、《尚书》、《诗经》、《左传》等等,我对这个陈列馆的喜好向来挑剔不喜于长时间驻足,因为此经本是为历代学子传抄经书所立的范本,书法价值当然不能与其他碑石媲美,所以一般都会匆匆而过毫不留情。

第二展室是以唐代书法石刻为主,其中陈列了大名顶顶的怀仁和尚集王羲之《大唐三藏圣教序》、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和《多宝塔碑》、张旭的狂草《断千字文》、以及欧阳询、柳公权和褚遂良等等石碑,这些碑文但凡有是有些书法根基的人都会为此痴迷沉醉。每次带朋友来第二展室,我们都会如虔诚的信徒一样如饥似渴的对这些石碑顶礼膜拜。盛唐的大气象大洒脱全部集于此处,单说一方集王羲之的《圣教序》我就能东拉西扯滔滔不绝的给朋友们解说半天,从太宗皇帝撰文,太子李治作序,到怀仁和尚去民间搜集王羲之书法,因为东晋到唐朝已经时隔几百年,很多王羲之的传世书法已不得而寻,所以怀仁和尚在民间曾为求一字而掷千金,故此碑又名“千金碑”,唐朝国力虽然强盛,但碑文中很多字即使千金也不得而求,怀仁和尚凭借其聪明才智利用小孔成像原理,把偏旁部首加以组装,才拼凑出这一方赫赫有名的碑文,这段佳话历来为书法爱好者津津乐道。王羲之书法师承卫铄卫夫人,我曾读过一些关于王羲之习字的书本,其中卫夫人以《笔阵图》为启蒙教导王羲之的传说让人感叹师者的伟大与无私。《笔阵图》有云:“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撇如陆断犀象;折如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藤”。卫老师会带着年幼的王羲之去崖边感受高峰坠石的千钧分量,会带他看千里阵云的层层叠嶂,在最幼小的心里为他埋下艺术的慧根和对美的感知,横竖撇捺这些简简单单的笔画,若干年后这位琅琊王氏走出来的少年会用他隽秀的笔墨在历史的画卷里挥洒只属于他自己的篇章。

我一直崇尚王羲之的洒脱,惧怕着颜真卿的古板。王羲之的字飘逸洒脱,但颜真卿的似乎背负了几十年的国仇家恨使人观赏的时候心思沉重。如同他的《祭侄文稿》一般,虽名列天下行书第二,但读来如剜肉流血一般让人肃穆且敬畏。我是相信书法心理学里对书写时内心活动的分析,汉字是由象形文字演化而来,其间经历了甲骨文、金鼓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等等发展史,颜真卿的楷书及行书已经达到登峰造极之境,但书写往往遵循了内心所想,就比如初学书法的人,一开始的临摹只在于学形,而真正的高手在书写的时候更多的是在表意,我曾自嘲的告诉朋友说自己的字是毫无章法的江湖体,这话一点都不假,书法的基本功从来都不能荒废,而练字之初很多人就会去选择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作为模板,这一方碑文撰写之时,颜真卿已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古稀老人,从每个字的落笔和收锋都能看出长者的沉稳与冷静,少了撰写《祭侄文稿》时那么波澜跌宕的情绪起伏,更多的是像一位满门忠烈的大将来书写自己的传奇,字字铿锵有力。

我不惜以大篇幅的字句来描述这第二展室,不仅是因为一个民族的气节和神韵都集于此处,更重要的是汉字的书写之美需要我们后代人来继承和发扬。曾经看到过很多国家的语言文字,日本的平假文,虽说是继承了一部分汉字的偏旁,但真正意义上的美感远不如我大天朝这浸润了五千年华夏文明的方块字展露的酣畅与淋漓。前几日有朋友偶然转发了一篇微信推送,是一篇《书法报》抨击“江湖体”字体设计的檄文,读来字字带刀句句诛心,对此轻蔑一笑,一千多年前王羲之写的章草体,在当时也是属于“江湖体”的一种,但传承性绝不比正规的楷书隶书逊色半分。艺术需要展示,文化需要传承,这是我们每个新青年应当自觉肩负的义务和使命,不盲目批判,有甄别的赞赏与继承,方为上策。
感受完第二展厅的艺术视觉冲击后,缓步走入第三展厅,这个展厅里主要以汉代到宋代的书法艺术为主。其中就有著名的汉隶《曹全碑》,这一方碑文堪称隶书的标杆楷模,我对此只可敬仰不可妄念,因自己基础薄弱,对隶书的章法学习浅薄,一个简单的横,汉隶讲究“蚕头雁尾”,而我自己写的却是鬼画桃符一般丑不可言,看来真得下一番苦功夫方能有所小成。
第四展厅的碑文石刻也是我向来怜爱有加的珍宝。因为自己一直崇敬的偶像是苏东坡,这一展厅里有他手书的《归去来兮辞》以及其基友黄庭坚的作品。我爱苏轼,从文学、哲学、政治、佛学、社会学等等综合起来都推崇备至。一个历史人物能够在滚滚长河中涤荡千年而不衰,为大宋文学贡献了半壁江山的文豪,也曾如小伙伴之间打闹一样讥讽黄鲁直的字是“树梢挂蛇体”,黄庭坚不甘示弱称苏轼的字体为“石压蛤蟆体”。每每和基友逛到第四展厅,总会相互提醒引以为戒,省的流传恶名。当然是玩笑话,我们来的目的是景仰先贤陶冶情操,断然不会因小失大恶言讥讽,第四展厅的独特之处在于,日常是有众多工人再此进行拓本制作,譬如苏轼的《归去来兮辞》,譬如《达摩渡江图》,再譬如众多的名碑拓本都在此处有售,我是个附庸风雅的凡人,喜欢停留此处细嗅墨香,估计售货员的大姐早已不耐烦,要不门前的成品拓本上为何会放着一张写有“非买勿动”的警示标语?

其余的第五六七展厅不是我喜欢的地界,所以很少驻足,走出满是碑文的陈列馆,让阳光再一次洒满全身,连呼吸甚至也可以轻松自在,一如在墨香浓郁的山水画卷中遨游一番让人心驰神往。
碑林这七座展厅是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的所在地,但还有一座展厅,我向来是讳莫如深不愿带友人观看驻足,那是位于众多拴马桩后面的隋唐墓葬陈列馆,里面有恐怖阴森的李小孩棺椁以及李寿棺椁,每次进入此展厅,总是不免心生害怕鸡皮疙瘩被阴冷的氛围包裹,我曾怀着探索发现的心思在豆瓣发帖讨论过这个展厅的冷,是否有别于其他展厅的那种了湿冷,被不知名的人讽刺为宣传封建迷信,吓得我当即删帖不敢造次。其实这座展厅最亮眼的艺术宝藏绝不亚于其他石碑陈列馆。其中就有著名的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昭陵六骏。这六匹骏马曾是陪伴李世民征战沙场的伙伴,甚至在飒露紫旁边站着拔箭的丘行恭,也是当年李唐王朝在战火纷飞中奠定基础的见证者。可惜的是昭陵六骏如今只有四匹骏马是原版,而飒露紫和拳毛騧静静的站立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里,静默千年。

这座隋唐墓葬陈列馆里最让我惊心动魄的,还要数隋朝李静训棺椁,李静训,字小孩,之所以说她的棺椁让人毛骨悚然,是因为在其棺椁上写有“开棺者死”的恶毒诅咒。后来经过翻阅大量的资料才明白,其实这种诅咒也只是下葬者为了恫吓盗墓贼而写上去的,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威力。只是一千多年前这位夭折了的姑娘,家人担心被心怀叵测的人惊扰了她的幽梦才在棺椁上写下的诅咒,我曾细细去寻找过这四个字但并没有结果。只是每次从这座陈列厅走出来的时候,浑身感到不自然的阴冷,或许也是出于对先人的敬畏罢了。

碑林替我们搜集整理的不仅仅是一块块冰冷的石头,这石头被镌刻了文字赋予了艺术的生命,穿越时间的长河在这里与我们相遇,每次与好友探访碑林,总是为那些被毁坏或者随意刻画的石碑扼腕,朋友曾讽刺“某某某到此一游”,毫不客气的引用了臧克家先生《有的人》里面的一句话:“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我俩对此行为嗤之以鼻。
碑林是一座宝库,虽不及陕西省博的宏大与博采众家,但文字作为记录的载体艺术的宿主,虽缄默不言地静立在这古城一隅,但我相信,迟早有一天,它会用这些字句,撰写属于自己的光彩和华章。
那座碑林在西安,等风也等你。
PS:图片摘自微博@西安碑林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