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美慧孜：从无名野生女演员到金像影后的日子丨专访
一个月前，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曾美慧孜封后的消息上了各大影视版的头条，她成为继斯琴高娃、章子怡、周迅、巩俐、赵薇、春夏等之后的，第七位获此殊荣的内地女演员。
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在此之后，人们才刚刚把一些作品中的角色和她这张脸完成了连线。
从娄烨的《颐和园》开始进入影视圈，初出合作的就是郝蕾这样拥有内力又炙热自如的女演员，郝蕾的名字几乎天然带着一种演技上的认可和对青春的敬意；紧接着被同一个制片人方励推荐到了《苹果》，和她合作的是内地标准的女明星范冰冰。
她在最初，得到是影视行业里最极致的影响和刺激，见识了文艺女神的张力，也见识了名利场中角逐凶猛的女星。
她们对十几岁的曾美慧孜而言，成了“手可摘星辰”的野望。
曾美慧孜的外貌透着北方女性的骨骼壮大，绝不纤瘦、绝不阴柔。这是一种地域面貌的基因，比如和她籍贯一致的女演员巩俐、张雨绮、范冰冰，每一个都是狠角色。
曾美慧孜也一样，她在不做自己而成为角色的时候，全都大放异彩，你在荧幕上能看到她的美和性感。而在做自己的时候，她即便朴素日常也自带一种强大的磁场，让你不得不去注意她：她是存在感本人。
她会在名利来临的时候刻意保持距离，在面对争议地时候说出“如果你还面临嫉妒，那就是你还不够强”这样理性的智语。
她说无法扮演一个女明星，只想做一位尽兴的女演员。
01.
非常孤独，也非常自由
高起点入行的多年以后，她似乎除了在一些作品中继续默默无闻，并没有引起更多的关注，直到手捧着奖杯，她和童年时期的偶像遇见，她以她的方式成为了自己。
曾美慧孜应该是影视圈的异类，即便拿了影后也没有经纪团队。她一直一个人，并且打算依靠自己继续走着。
问其原因的时候，她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我也觉得应该遵从‘遇急则缓’的道理，”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很干脆地讲：“是我不想失手。我看过太多人，当名利来临的时候，就很快走到了一条距离自我和作品越来越远的不归路。”
生活中可能没人认识她，朋友圈见到的照片几乎都是素颜和苹果直拍，没有修图没有后期，她除了分享自己的新闻和工作之外的生活日常都再简单不过。当年和娄烨、李玉这样的导演合作后，并没有给她的影视道路更多精彩的机会。长久的沉寂是曾美慧孜觉得四处无路，走进低谷的日子。
一直从事物理研究的母亲跟她建议“你每天抱着的大部头（如斯坦尼夫拉夫斯基等表演理论的书籍），不如去继续学习，看看这些理论和流派是不真正存在。”然后，曾美慧孜几乎背起行囊就去了纽约。
那也是一个人的日子，于她来讲并不算陌生。完全把自己置于异处，她看着斯佳丽·约翰逊这样的女明星朴素的上课和生活；遇见玛莉莲·梦露居住过的地方，被她的聪慧和深刻感到震慑。
曾美慧孜受到的感动在于：人永远不该离开生活，那些真正的大明星都拥有非常好的自理能力。
一个从小就热衷于参加各种比赛，高考因为拿到好的成绩被免试录取到中国传媒大学的曾美慧孜，看起来像个现代影视圈的刚烈女战士。她提起来小时候不断比赛不断受挫又继续比赛开始获胜的日子，也只慢慢的吐出几个字：“那是为了战胜孤独。”
她说自己从小比较孤独，长辈工作不断变迁，她也跟着不停漂泊。我能够去理解这种每到一个地方都需要重新融入、重新证明、重新建构自我的不断重复，形成了一个好胜心强烈的女孩，需要不断得到关注的根源。而这种漂泊也注定地，使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种边缘性的存在。
这种边缘性成为了曾美慧孜作为演员的一种质地，她在聊天的过程中可以很娴熟地讲粤语、贵州话、英文，这是被培养出来的生存技能，也是她的本能和素养。
和许多一出道就跟随公司和团队的年轻人不同，她不怕自己赶路，角色之外的生存需求也极低，每个月两千块的生活费就能满足她健身和阅读的生活需求。
非常孤独，也非常自由。
02.
“我的身体发肤，都为角色而来”
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女演员，是在2018年。她在章明导演的《冥王星时刻》中扮演了一位乡村寡妇，她的出场几乎点燃了整部作品内涌的情欲。章明的电影里人物拥有着层层叠叠的关系，影影绰绰的，暧昧不明的牵扯。像在下雨的季节里，每个人的心里都能长出一朵蘑菇。
片中曾美慧孜扮演的农村寡妇对城里来的导演产生爱情，那是一段不可能发生的发生，是隐秘的山林里篝火燃烧，又烈又美。一男一女在一所房间，她带着前现代的文明痕迹接待着盛年男性，为他铺床打扫端洗脚水，在曾美慧孜潮红的、湿答答的脸上，山野孤寂的芳心开启，整个房间都是情欲流动的气息。
可那个夜里打翻洗脚水的梦还没做完，天一亮导演就要赶去一场葬礼而离开。村妇急急穿上衣服，一路追随他离开的足迹，躲在一边听闻他们接下来的行程。
她没有秘密，但此时她又怀揣着惊雷一般的秘密。她的背影和脚步把‘欲’刻画的入木三分，开始有人说“曾美慧孜连背影都会演戏”。
一个村妇，夜里为男人打了一盆洗脚水，在他离开的时候为他送上行囊，一路穿过山路和树林，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他共享一会儿风和葬礼，她在一场不可能的关系里神游片刻。
“天涯海角心血来潮，不晚不早千里迢迢”
后来是那部毁誉参半的著名爱情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曾美慧孜在片中饰演了男主黄觉的前妻call机，被剪到最后，只剩下一场戏。我问她拍了那么久，最后都被剪了是什么感觉？她很平常的说：“我相信导演，他最后的版本一定是对作品最好的呈现。”
而原本，她的角色应该是仅次于汤唯戏份的女性角色。和毕赣合作带着她对年轻导演才华的信任，也带着她多年以来的习惯：几乎从来不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期待或要求。比如到了把她真正带出道的导演陈果这里，第一次见面以后的一个月里没有音信，曾美慧孜的脑海里想可能是自己和角色不合适，但她不去问询、催促，习惯只完成和操持自己的部分，至于其他的：“成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她不止一次的说。
《三夫》是陈果妓女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前两部是秦海璐主演的《榴莲飘飘》和周迅主演的《香港有个荷里活》），这样的电影重点不是大家关注的“尺度”，是片中真正在呈现的边缘人物。《三夫》中曾美慧孜的角色是一个患有智障、性 瘾、拥有三位丈夫的妓女。
实际上对任何一个对表演有强烈追求的演员来说，极致的角色是有巨大吸引力的。曾美慧孜等到了，她说一个多月以后陈果导演再次和她聊这个角色，口吻便是：“咱们这个戏的灵感来自沈从文的小说《丈夫》”，那时候她才知道导演已经认定她是女主了。
实际上听她讲这些，让我仍旧能感觉得到当初她内心激动地颤栗。太久了，“女主角”让她走了很多很多年。开拍前期她只身来到香港，只知道一个地名，还是单枪匹马地去了。
为这部作品她开始一天七八顿饭，短期内体重增到140多斤。我说辛苦吗？这个过程觉得是为角色的牺牲吗？她快乐回答我：“增肥是很快乐的呀，这个过程非常愉悦，减肥才痛苦，那真是下了地狱了。”
因为短期增肥减肥实际上对身体的损耗都是很大的，曾美慧孜也一度因为短期增肥内脏脂肪突然增加而身体不适，内分泌失调，最后大姨妈都不来了。但她仍旧觉得这非常平凡，
“这只是生理意义上的工作，任何演员都可以做到，好莱坞那些明星对自己的形象体重的管理都很自如，这是这份职业的基本要求。”
丰满的身材和肉欲感极强的角色，让曾美慧孜在电影作品中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她在荧幕上几乎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三夫》的现场很多时候是极其压抑的，角色的境遇超出常人能够承受的程度。曾美慧孜就是在这种时候，完全交付自己的肉身、心灵和一切的觉知，跟随这个她觉得是“特殊生物”的角色去下坠、空洞、无意识、被填满。
“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觉得最难的是去相信‘不存在’。”曾美慧孜打开《三夫》的剧本，它由沈从文的小说《丈夫》改编。
沈从文文学上的美感和角色命运的戏剧和复杂涤荡着曾美慧孜的头脑和心灵，她说：我觉得我成长到此，我的身体、我的发肤、我的我所有都是为了这个角色而来的。
03.
曾美慧孜 专访
走走小姐以下简称走走
曾美慧孜以下简称曾美
走走：影后生活有什么不同吗？
曾美：其实没有太大变化，说实话。除了关注你的人多了一些以外，有一些商务合作，其他对于我来说没有太大变化，反而是周围的人对你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但我本身的生活一如既往。
走走：童年时期有对你印象比较深刻的人和事吗？
曾美：在放映厅看电影吧。我记得小朋友也不知道去哪里，七八个小同学约着去放映厅。厅里会循环放一天的电影，而且那一天都只放那一部电影。我记得那天放的电影是《花样年华》，那时候那段音乐、旗袍和走路的张曼玉，整个弥漫在我的少女时期。这一次在香港编剧协会见到王家卫导演，感觉到可能你真正心里最初的愿望，它就会让你出现在你想去的地方和你想完成的事情面前。
走走：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的？人们说你生活过的地方会给你留下印记。
曾美：对。因为家里都是山东人，山东特性肯定是占90%的。整个围绕的都是山东氛围和山东食物，我觉得食物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所以我身材会比较饱满，也是因为吃面食，因为我们家感觉没有吃面食，就感觉没有吃过饭一样。我觉得我演戏最浓烈地来源来自于山东血液，就是那种山东女人如大地般的淳朴，和还有性感，这一点是巩俐前辈做到了极致。
走走：刚入行的时候是和郝蕾合作的《颐和园》，那还记得最初她带给你的感受吗？
曾美：其实震撼是非常温柔的，当时我们在操场里拍戏，然后郝蕾姐姐穿了一件白色的一个衣服，从操场远远地走过来，阳光打在她脸上，她叫我说：“冬冬，我们去吃饭。”就这么简单的这样，但我觉得那个画面好美，她的气质和美感让人不自觉地向往。
走走：纽约求学的经历对你最具体的影响在哪里？
曾美：整个过程说长也不长，说短不短，断断续续的有一年半。这个过程也是逐渐了解自己的过程，你就会发现世界真的好大，你的那些愿望和那些孤独和那些障碍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值一提。最大的收获是我看到的那些电影体系和那些表演的丰碑是真实存在的，就把我在中国学的知识和西方我认为存在的知识就达到了一种统一，就是它们是相通的，所以说就解开了我很多文化上的障碍。梅兰芳一定是世界性的，而我真正的野心是希望在西方的这种电影语镜不只是一些陪衬，或者出现一两个镜头，一定是非常强势的一条人物线，这就是我的愿望。
走走：能描绘一下你生活中真正受到启示的时刻吗？
曾美：我上个星期去了意大利一个电影节，那是我第一次去意大利。所以我才理解了费里尼的电影，就知道他真的拍得出《甜蜜生活》。在那个环境当中，真的就可以披着皮草光着脚走在意大利的路上，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那是一种生理和心灵共同的觉察。
走走：你有过女演员的焦虑和困境吗？
曾美：我没有任何演员的社交，一点都没有，一次饭局都没有，从来没经历过这种过程。其实以前我在圈内来说，别人觉得我是不可能成功的，完全会是一个loser，然后我现在比较稳定的原因是因为我已经习惯我自己是个loser了。
所以我突然间得到的关注，并不会觉得特别的兴奋，但是我特别感恩，觉得给小小渺小的一个自己，这么大一个礼物。但在演员职场上，我从来没遇到过那种女演员的困惑，所以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去创作和一些女演员的琐碎得焦虑。
走走：你是怎么在演员职场上保持中性的？或者说跨越性别障碍？
曾美：可能是我妈妈给我的教育，因为她是搞物理的。可能一直以来都会以一个比较理性的态度去跟我聊生活细节，所以我就不太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做女性的角度，也不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女演员的角度去应对生活和工作。
走走：什么样的角色是你觉得一看，就觉得这角色应该你来演？
曾美：首先我一看这个角色，它要有生命力；再一个它需要有难度，这个难度不是说演技的难度，就是一种感觉，一种直觉上的难度；再加上对手戏的部分，因为对手戏的部分其实会铺垫你的部分。
走走：目前为止有最期待的角色吗？
曾美：现在最想演的角色肯定是莫言的《丰乳肥臀》。就看哪个导演愿意改编，因为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到了可以演这个角色的时候。这本书是我成年后，我妈妈送给我的第一本小说，它曾经一直是禁书，被放在书柜的最顶上。我还记那本书是红色的皮儿，然后上面是一个很丰满的一个女人，穿了一条翠绿色的裤子。那本书已经被我妈翻得挺烂的，所以我觉得这部作品对我母亲应该是很重要，后来我就跟我妈妈许了个愿，说我希望可以拍这个作品献给我的母亲。
我们聊天的过程里，她从一开始对生活避而不谈，到后来自然而然地讲述母亲和家乡对自己的影响。我感受到的是一个独自走夜路的女孩，时刻保持警醒的自觉和不畏黑暗的无惧。
她在边境拍摄新的作品，信号时而中断，但我听见得全是她清醒的热烈和孤独的深情。
祝福这位野生女演员，无名影后，独立梦想家。
本文作者：走走小姐，影评人，写作者，普通江湖儿女。“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的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本文配图均来源于网络，版权属于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