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
哥哥在高铁站外等我。中午的时候下过雨,四处的空气在夕光里是潮润的。第一次春天回湖南,火车一路南下,出了河南地界,进湖北,一切南方丘陵景色,心想确有南北之隔,毕竟是不一样的气候。矮矮的山岭,很短的隧道,梯田,河流是广布的。平顶的村舍换成了屋檐式的,天地一下子朗阔起来,火车从黄昏的金光的带子里呼啸过去,让那线条分明的天际线的颜色,漫漶得失了边缘。
小时候,我第一次回湖南,是在冬天。连天的冰雨,打在伞上,逡巡于县城市场的喧闹声中,混合着泥泞,和某种日常生活深处的倦怠。过节的心情是没有的,只是看周围的大人们忙着购置年货,忙着买新鲜的家禽水产,忙着赶到码头。从上到下都湿透了,我的姑姑踩过积聚着污水的泥坑,从冻冰了的垃圾堆上小步跨越,带我去减价的商铺里买一件新的羽绒衣。后来我毕竟穿上了雨鞋,在资水上行船,江水晃晃荡荡,听着完全陌异的乡音,并不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人,倒怪自己的父母,怎么把我捎来这里,让我失了伙伴。
船上卖一种白溪豆腐干客饭。白溪是此行的终点了。把烟夹在耳朵上的男人们,挑着扁担的男人们,抱小孩的乡下女人,脱掉雨衣,有些小孩子,踮着脚尖在卖饭票的地方向里观看。我闻着那香味,在厨房外,看切菜工很快地把炒好的豆腐干放在蒸好的米饭里。这次回湖南,在饭店里同样点了白溪豆腐干炒肉,味道和小时候是一致的,也有烟熏的香,辣椒伴炒的辛美,却怎么也唤不起行船时第一次吃它的感觉来。母亲终于还是给我买了客饭,坐在湿漉漉的行船的甲板上吃着,周遭氤氲不同的人的气味和声音,到处都在落雨,天与地之间,那夹岸的黛色和灰色的山峦蒙在雨雾里,层叠、安静、巨大,江滨的村落里,四处的泥泞沾湿了上船人欣喜和疲惫的神色,匆匆的鞋履踏在临时搭建的上船的木板上,发出某种离家愈发遥远的声音。
哥哥又壮胖了,我记得以前他比我高,现在却矮了我几公分,笑着说现在体重超过一百七十。我摸摸他的肚子,你该减减肥了。父母从上海回湘,坐的高铁要晚上七点半才到,我们就在战前的广场上瞎晃荡,等他们。哥哥问我,你有多大了。我告知他。他似乎有一点点惊讶的样子,没想到我也快三十了。又问我,找女朋友没有。我说,没有,我想找就找,不想找就不找。哥哥问,爸妈不催吗。我说,催,但是我的问题。随即喝了一口红牛(这个地方的男人都爱喝红牛),说,我并不喜欢女孩子。哥哥看向我。我笑着说,你不知道吗。哥哥说,我不知道啊。随即陷入沉默,我们绕着高铁站走,话题转向一线城市的房价,哥哥入股的饮食店,这座县城一成不变的、泥泞的生活,天气,两个小侄子的近况,二伯伯的病情。
我十几岁的时候,哥哥在家里。父母出去开会,哥哥就照顾我。他学会了做饭,有时候叫他的同学来我家里过夜。夏天的时候,他们睡觉全都光着膀子,不停地抽烟。爬尧山,哥哥脱掉外衣,下山的年轻女人与他擦身而过,摸他的肩膀,他回头看。我们一起洗澡,我第一次知道十九岁男孩的器官,那近于成熟男人的器官,是那个样子,而我的还那么小,才刚刚开始发育。有一阵子,我的乳头不知怎么一阵疼,哥哥说,你在发育,你在想女孩子。真有女孩子给我写情书,哥哥把它夺过去,开着窗,把它展览在风里,念出声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哥哥有时候翻身过来,磨牙,双手抱住我,我感受他的体温,出汗,侧过身来亲他。第二天,他给我做饭,光着膀子坐在餐桌的主位,若无其事地提起,你昨晚亲吻我。我矢口否认,心里是紧张的,像是什么秘密被揭穿了,我把饭端去客厅吃,打开电视。哥哥让我给大学食堂窗口里打饭的女孩子送信,他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把信递进窗口。哥哥要走了,他打包好行李,看向在书房里玩电脑的我,问我去不去汽车站送他。我说我要写作业,几乎连看也不看他。他在书房里等了一小会儿,自顾自走了。我清晰地听见他把行李搬出室外,换鞋,把家里的钥匙留下,关上门的声音。我的作业便写不下去了。
小时候男孩女孩跟我闹着玩,欺负我欺负得比较厉害的时候,哥哥说,你要硬气一点,像个男子汉。有时候班里的同学又不知道把我的东西藏到哪里去了,我带着哭腔,又压抑着。哥哥就跟着我,在大学院子里满地找。终于还是没找到。哥哥说,要是他们再欺负你,看我揍不揍死他们。
多年后,我躺在深夜小旅社的床上,午夜里行船,行到一个未知处,潮湿的水草把整个人托起来,在水里做着潜游,又被向上漫溯的水草缠住,打个浪花,漂浮于江水与黯淡的光明相交的水平面上。比我小接近十岁的男孩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诱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么诱人的。于是吻过来,巨大的阴影山幕般罩下来。在桂林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去参加校外的考试,考完了,两个小同学顺着漓江边的江风走,一群小混混晃荡过来,迎面将我们围住。两个人被逼到滨江步道的花坛边缘,小混混的头目说,让我看看你的书。另一个小混混要掏我同学的书包。我把书摊开,是一本英语习题书,小混混的头目翻了翻,把书合上,还给我,说,你走吧,顺势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哀怜地看向我的小同学,什么也不敢做。几个小混混围住他,逼他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散出来,他执拗地不肯,死死护住他的尊严。小混混们开始推他,用手拍他,骂桂林话。他也反抗,避开他们的巴掌,踢他们。终于他们抢走了小同学的一件什么东西,一哄而散。小同学从花坛里爬起来,我过去扶他,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话,不看对方。后来我们不在一所中学,我去了上海,我们自此失了联系。
哥哥开车送父母和我去长沙机场返程,聊起其他几个叔伯、哥哥的生活。湖南变得朦胧不清了。在医院的时候,姐姐们都围着二伯伯,看见我们来了,眼眶湿润。二姐姐抱我的母亲,对我点头。大姐姐站在一边,退到日光灯的黯淡处,用手抹眼泪。远房的姐姐们问候我,问我在北京干吗,还在读书吗。我说,是的,声音很小,非常不好意思。我感到我是无用的人,只想从病房里迅速消失。
在车上,聊起三哥哥小孩子的处置问题,聊起四哥哥逃跑的越南新娘。我插嘴说,既然如此,何必结婚,何必生孩子。母亲厉声道,你要过一种被祝福的生活,百分之八十的人生活在正常的、主流的秩序里,你不要做那不被祝福的二十分之一。我们没有那么先锋。你学了文学,这便是你不健康生活的开始。父亲坐在前排,沉默着。母亲又说,又像是跟父亲说又像是跟自己说,只要他自己过得好,过得快乐,我们也管不着了。去年九月,在来北京之前,母亲坐在客厅看电视,看我有些焦灼地在卧室和客厅间进进出出,大概看出了我的心事。收拾完最后的行李,我坐到母亲身边,顺势躺在她的腿上。这么多年来,只要我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我坐在母亲身边,触碰到母亲的身体,我就会止不住地掉眼泪。母亲说,你不要总是一个人,也不要总是和不同的男孩子出去,你要有一个家。家,我感到那是十分惶然的东西,没有轮廓,巨大、隐匿而又迫切。于是四个人便不再说话,看向窗外绵延,又不断向后逝去的春天山景。 2019/5/12 京西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