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8王安石变法
原创:万册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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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三月二十六日,一幅画卷送达御前,图中的景象触目惊心:开封城外,流亡的难民扶老携幼蜂拥而至,个个面黄肌瘦、体无完衣。卖儿卖女典当老婆,也仅能勉强糊口,吃树皮、草根,饿死只是迟早的事。
这跟《清明上河图》可完全两样。
献图的叫郑侠,郑侠在奏折中说,这些都是他每天在城楼上亲眼所见,画出来的还不到百分之一。神宗皇帝潸然泪下。

其实皇帝对此应该早有思想准备,因为全国性的旱情已经持续了八个月之久。按照天人感应的观点,自然灾害是统治者不修德政的结果,是上天的警示,必须有人负责。
舆论的矛头迅速指向王安石。
王安石在熙宁二年(1069)开始推行“熙宁变法”改革,到郑侠献图时已经五年。五年来,反对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此刻更是一浪高过一浪。道理也很简单:他的变法加重了灾情,也使人民群众的生产自救没了希望。
不仅郑侠这么认为,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何况郑侠还是王安石的学生,可见民愤已经很大了。
皇帝迫于压力,让王安石离开了相位,被贬为江宁知府。
八年后,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卒,太子继位,是为哲宗,年仅十岁。原来的皇太后成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对变法进行反攻倒算。第二年即元祐元年,王安石去世,新法全部被废除。至此,一场轰轰烈烈又虎头蛇尾的改革,终于一败涂地。
本是一场以富国强兵为目的的变法,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们得从头说起。
宋神宗赵顼(读如须)二十岁继位,是个有志青年,他很想将列祖列宗的事业发扬光大,也希望帝国能够长治久安。

但是他继位的时候面临的情况却是国库空虚。原因我们在上一文当中已经提到,帝国的财政收入都用来养官、养兵、买和平了。契丹和西夏那边每年要交税费,文官集团的人数和俸禄也要逐年增加,罪犯和难民则编入厢军养起来,免得他们造反。也就是说,为了维稳,赵宋官家只能天女散花般地撒银子。
没错,北宋经济是繁荣的。可惜,经济增长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开销的增长。三司使(国家财政委员会主任)韩绛,给皇帝交了一份财政状况报告,奏折里赫然着:账上一文钱都没有!
宋神宗还发现,这时朝堂上养的一群人是一群废物,还在内讧,钩心斗角。宋的官场,真的已经腐朽。
看来,王朝的国家机器已经生锈,不改革不行。依靠那些元老,那些旧人,还有那些老办法,也不行。吐故纳新,已是唯一选择。
神宗皇帝看中的人,是司马光。
司马光,宝元初年进士,仁宗末年已成为活跃于政坛的新锐人物。当时,皇帝迟迟不肯建储,宰相们一筹莫展。司马光便提醒宰相韩琦说:相公一定要只争朝夕。此刻如不昭告天下,将来万一哪天半夜三更从宫中传出片纸,上面写着由某某某承继大统,请问还有回旋余地吗?韩琦连连拱手:敢不尽力!
司马光对帝国的弊端和隐患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嘉祐七年(1062)五月,他给仁宗皇帝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其中最让人不得不佩服其先见之明的是:国家最大的隐患不在别的,就在于财力屈竭啊。
这不正是宋神宗要变法的重要原因吗?
但司马光虽然看到了帝国的弊端和隐患,却反对变法。在那万言书中,指出解决财政问题的出路是节约开支和藏富于民。也就是说,旧制度没有问题,问题出在用人不当。司马光提不出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案,只是一味地讲修心治国,善于择人之类的大道理,这种空话又岂能解帝国的燃眉之急?
能让神宗为之一振的,便只有王安石。
王安石执意要做江宁知府,不肯去中央工作,所以在他还没上政治舞台亮相,就已经名气很大了。
王安石是个好官,至少想做好官。嘉祐三年(1058),他被任命为三司度支判官,也就是国家财政委员会具体负责收支的官员。这是他第一次接触中央财政,却立即敏锐地发现了帝国的潜在危机。于是,王安石也给仁宗写了一封万言书:财政原本不该是问题,成为问题是因为理财无方,理财无方又因为不知法度。所以,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唯一的出路是变法。
这不正是宋神宗要做的事,要找的人吗?
宋神宗和王安石,可谓一见倾心。何况朝廷早已暮气沉沉。王安石任参知政事时,中书省宰相副宰相五人,曾公亮老气横秋,富弼称病不朝,唐介不幸逝世,赵抃叫苦连天,只有王安石生机勃勃。不重用王安石,宋神宗依靠谁?

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当时首屈一指的人才,但都有固执己见的毛病,两个老朋友也很快就处处针锋相对。王安石进京这年秋,京师发生地震,河北发生水灾,宰相提议,祭天大礼后不再按照惯例赏赐官员了。
接到提案,皇帝要翰林院拿出意见。
司马光赞成。他说:省下的钱不多,意义却重大。朝廷财政困难,原本就该减薪,正好以此为契机。宰相的提案应该肯定。
王安石反对。他说:赏赐大臣能花几个钱?犯得着小里小气不成体统吗?如果财政困难,那是宰相失职,他们该辞的就是官,不是赏。何况钱不够用也不是当务之急。
司马光说:奇怪!财政困难不是当务之急,什么是?
王安石说:找到善于理财的人。
司马光拍案而起:说得好听!历朝历代所谓理财,不过巧立名目横征暴敛罢了,必然是税外加税,费外加费。民众不堪盘剥,只能流离失所落草为寇,这难道是国家之福?
王安石反唇相讥:你懂什么!不加赋税而国库充盈,那才叫作善于理财。
司马光嗤之以鼻:无稽之谈!天地所生万物所长,总共就有那么多,不在民间就在公家,这边多了那边就少。你要增加国库收入,不从老百姓那里拿,请问跟谁要?

两位翰林学士吵成一团,谁是谁非?
都只说对了一半。按照现代经济学的观点,王安石当然是对的。因为增加国库收入,确实可以不靠增加税种和加大征税比例,而靠发展生产繁荣经济,把蛋糕做大。可惜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并不容易做到。
那么,王安石凭什么能够信心满满地这样说?他的新法又有什么高明之处呢?
王安石的得意之笔,首推青苗法。
有一个事实:一年当中,农民最难过是在春天。这时,秋粮已经吃完,夏粮尚未收获。如果这个时候没余粮,就会饿肚子。于是那些有钱有粮的富户人家,就在这个时候借钱借粮给农民,约定夏粮秋粮成熟后再加息偿还。利息当然是很高的,应该说是高利贷。还钱还粮也一般不成问题,因为有地里的青苗做担保。然而如果遇到自然灾害,颗粒无收还不起债,他们就只好卖地了。
土地的兼并,便由此而生。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青苗法的构想即基于此:就是由政府替代富户借钱给农民,相当于国家农业银行以低于民间的利率发放抵押贷款。农民反正要借钱,借政府的,安全可靠,利息还低,何乐不为?经费也不成问题,因为各地都有常平仓和广惠仓。
我们知道,当时的农业基本上还只能靠天吃饭,每年的收成也并不一样。结果是什么呢?风调雨顺丰收了,供过于求,谷价就会下跌,伤害农民;灾年米价飞涨,又会伤害市民。农业帝国既然以农为本,以粮为纲,便不能不管。
管理的办法,是政府拿出一笔钱来,在丰年谷贱的时候平价收购粮食,储存于官方粮库,等到灾年米贵时,再平价卖给百姓。这样就能防止富户奸商囤积居奇投机倒把,做到物价常平,公私两利。这个粮食仓库,就叫常平仓。
至于广惠仓,则是用于救济的国家储备粮库。由于地主死亡无人继承等原因,各地都有一些无主的土地,将这些土地由官府雇人耕种,所得田租专款救济境内的老弱病残和灾民难民,这就是广惠仓。
显然,常平法和广惠仓,都是用来应急的。王安石的方案,是将常平仓和广惠仓的钱,用来做农业银行抵押贷款的本金。
总之,青苗贷款利息较低,农民负担得起;所卖原本库中陈粮,国家负担不重。何况官府借出余粮,可解农民燃眉之急;秋后收回利息,可增王朝国库之资。这难道不是公私两利皆大欢喜?简直就堪称利国利民。
更何况还有实践经验作为证明。一位名叫李参的地方官在陕西任职时就试行过,王安石本人在鄞县也试行过,结果都是农民有饭吃,国库有余粮,好评如潮。
再看免役法。

部分民众出不起那么多钱粮税收,便让他们当差服役,以劳力代税费。宋代力役的种类也实在太多。这么多的差使如果都由地主和农民承担,请问那地还种不种了?这个就连欧阳修和司马光等人也认为非改不可。只不过,这些人只是嚷嚷,拿不出办法。
王安石却有改革方案,办法是让民众将应服之役折合成“免役钱”交给官府,由官府雇人当差。原来不服役的官户和寺观则出一半钱。如果用现代语言来表述,大约可以称之为“差役货币化”。
货币化的好处很明显。第一,农家出钱不出力,不耽误生产;第二,所有人一律出钱,比较公道;第三,忙不过来的人腾出了时间,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则多了一条生路,两全其美;第四,有利于提高行政效率。我们也不得不惊叹王安石观念的超前。
所以,后来司马光还一度恢复差役法,但是对于青苗法,反对派的意见却相当一致,可谓群起而攻之。
青苗法终于由利民变成了害民。本卷开头部分讲到的郑侠所献难民图,就是强制推行青苗法和其他新法之严重后果的真实写照。毫无疑问,这绝非王安石的初衷。
我们先回到熙宁二年(1069)二月,主张保守,老成持重的富弼和锐意改革的王安石分别被任命为宰相和副宰相。这是皇帝的有意安排,也是期望。
但是结果事与愿违。
御史痛斥王安石专横跋扈,反尧舜祥和之道,用商鞅权诈之术,与民争利,祸害天下,他们请求皇帝立即撤销其参知政事的职务。这可真是重磅炸弹。
神宗当然不能接受他们的意见。王安石不干了,提出要将御史送进大狱,皇帝也不同意。
富弼却坐不住了。深知皇帝任命的初衷,原本也是打算维护安定团结的。可惜没人体恤他这和事佬,富弼无奈,只好辞职。

司马光对皇帝说:富弼老成持重有人望,离职可惜。
宋神宗说:朕已再三挽留,他一定要走。
司马光说:言不听计不从,又与同僚不合,当然要走。
宋神宗说:爱卿是在说王安石吧?他怎么样?
司马光说:很多人说他奸邪,恐怕批评过分了。王安石人品没有问题,只是不懂事,又固执己见。
宋神宗说:比富弼还敢作敢当的是韩琦,可惜太要强。
司马光说:韩琦实在是忠臣,虽然也有毛病。
君臣二人最后说到了吕惠卿。
吕惠卿跟宰相曾公亮是同乡,跟王安石则是老朋友。但对于此人,朝野争议很大。
于是宋神宗问:吕惠卿呢?爱卿看他怎么样?
司马光说:不是好人。
宋神宗说:朕看他应对自如,颇有才华。
司马光说:奸臣哪个无才?吕惠卿有才,可惜心术不端。将来害得王安石身败名裂的,一定是他。
神宗默然。
没有证据表明王安石是否听说了这段对话,估计听说了也会不以为然。事实上五个月后,司马光致函王安石,向自己这位老朋友坦诚地表达了担忧。
王安石当然不会同意司马光的意见,因为此刻的吕惠卿是他的亲密战友和得力助手。条例司工作事无大小,王安石都要跟吕惠卿商量;变法需要的奏折和文件,也都由吕惠卿起草。
变化如火如荼进行,司马光被皇帝留下来继续做翰林学士。
熙宁三年的二月初一,韩琦在河北上书,状告王安石派遣提举官强制推行青苗法,无论贫富一律命令借款,就连不种地的城市居民也被摊派,显然与扶危济困、抑制兼并的立法精神相悖,因此建议尽快召回各路提举官,改青苗法为原来的常平法。
神宗接到奏折感慨万分。他对宰辅们说:韩琦可真是忠臣啊!身在外地而心忧王室。朕原本以为此法利民,没想到害民如此!城市居民要什么青苗钱嘛!也要强贷?
王安石却跳起来说:城市居民有什么借不得?只要他们自愿贷款,那钱贷给谁不是贷?
这就是强词夺理了。宰相们似乎也都站在韩琦一边。王安石见情况不妙,马上向皇帝交请假条,称病不朝。
皇帝也马上想到了司马光。实际上,神宗早就想要重用此君了,只不过王安石一直反对。
不过现在王安石既然病了,那就不必再听他的,司马光也被任命为枢密副使。
没想到司马光却说:只要撤销制置三司条例司,召回提举官,不行青苗法,否则我就不干。
君臣二人相持不下,王安石却上班了。谁知道王安石复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条例司驳斥韩琦的奏折。
接下来宰相曾公亮,赵抃,司马光等都宣布辞职。
王安石是那种为了主义和主张可以放弃一切的人,其中就包括生活情趣和个人享受,也包括私谊和朋友。比如富弼和欧阳修。富弼是王安石的老上级,欧阳修则是他的大恩人。作为文坛领袖,欧阳修口碑也很好。
可欧阳修申请退休时,王安石却说:这种人在一郡就害一郡,在朝廷则害朝廷,为什么要留?富弼被贬,他更是恶狠狠地说:富弼仅仅降职,便宜他了!
次年的熙宁三年,王安石的重要工作之一也跟去年相同,跟占领了舆论阵地的言谏官员和监察官员做斗争。而皇帝陛下对“天下纷纷”显然已经十分恼火,极不耐烦。
言谏和监察官员也不识好歹,他们集中火力炮轰条例司、攻击青苗法。谏院长官李常就向皇帝报告,某些州县发放贷款不出本钱,却强迫民众还利息。监察御史里行张戬则不但全盘否定改革,还跑到中书省大吵大闹。
王安石当然不能让他笑下去,很快奏请皇帝将张戬贬到湖北公安去做知县。至于李常,王安石的办法是要求他说出无本贷款州县的名字。此人打死不说,结果丢官。
靠着诸如此类的办法,王安石横扫千军如卷席,只用几个月时间就让御史台和谏院为之一空,朝廷也变得安静。
两个月后,也就是熙宁三年十二月,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王安石,跟韩绛一起被任命为宰相。现在王安石面前已经没什么像样的对手。韩绛对他从来就是忠心耿耿的,两位副宰相冯京和王珪则被他和他的手下看作橡皮图章和签字机器。
王安石俨然成为独裁者。

但太过安静一般都是下一波爆发的前奏。在熙宁五年(1072),在紫宸殿上,谏官唐坰突然冲到神宗皇帝面前。
皇帝只好吩咐:有事就先到后殿等着吧!
唐坰回答:臣今天的话,要当着所有大臣的面说。说完,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皇帝只好将他召到御座前,唐坰则掏出一个大卷轴,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宣读他的长篇大论。
神宗赶紧打住:奏折留在这里,爱卿可以退下了。
唐坰却说:臣今天要弹劾的是朝中大臣,必须为陛下当面陈述,当面核实。
然后,这位谏官居然回过头来大吼一声:王安石,到御座前面来听参!
王安石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唐坰说:陛下面前尚且如此,在外面不知有多跋扈!唐坰滔滔不绝历数王安石的种种不法和罪过,一共六十多条。而且,每说到一件事,他就要对皇帝说:请陛下宣谕王安石,问他臣说的到底是假是真?
王安石狼狈不堪。其他人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最后,唐坰竟忘乎所以地指着御座说:陛下如果不听臣的忠言,这个位子只怕坐不久了。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吓白了脸。
唐坰郑重其事地趴下来向皇帝行了大礼,然后一个人跑到东门外待罪。
紫宸殿內鸦雀无声。
实际上唐坰后来并未受到严重处分,只不过被贬到广州去做军需官。积怨总是要爆发的,只看什么时间,什么方式。
事实上,王安石受辱之后,就向神宗提出辞职,神宗的挽留则几近低三下四。没有疑问的,是王安石不得人心。
不妨再提供一个旁证。据说,神宗皇帝曾询问宫中宦官,没想到宦官们齐刷刷跪下来泪流满面地说:官家圣鉴!如今祖宗家法被抛弃,王安石所作害民很深。臣等明知祸从口出,却也不敢不说。愿陛下罢免王安石,就算把臣等流放到天涯海角也无怨无悔!
神宗皇帝不由得一声长叹。
不难看出,王安石已经几乎把所有人都得罪完了,就连同一战壕中人也开始离心离德。
麻烦起于市易法。
市易法就是市场贸易法,熙宁五年(1072)三月颁布实施。它基于一个事实:京师各大财团操控物价,在物流畅通时压价买进,囤积居奇,待物质匮乏之日,再高价卖出,害得市民叫苦连天。因此,朝廷设立常平市易司,将市民需要的生活用品平价买进平价卖出,以平抑物价稳定市场。
这个建议被神宗皇帝采纳。
王安石政府则在开封设立了市易司,也就是“批零兼营的国家百货总公司”。目的不是赚钱,而是要保障人民生活。
可惜,市易司很快就出了问题。
负责人吕嘉问把这个机构,变成了操控物价的赚钱机器。也就是说,过去有人垄断市场盘剥小商小贩和城市居民,现在也一样,只不过剥削者由各大财团换成了帝国政府。
民怨沸腾却不难想象,神宗皇帝也不能不管。他询问王安石:听说市易司把所有生意都抢了,百货物价飞涨,请问做何解释?
王安石矢口否认,他说:如果陛下总是被小人蒙蔽,又总是听信谗言,变法岂能成功?
三朝元老文彦博却忍无可忍,不断抗议。
王安石反唇相讥。结论不言而喻。四月二十六日,文彦博被免职。
但这绝不是王安石的胜利,尽管此后的朝廷又变得鸦雀无声。可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沉默更不等于臣服。老天爷也表示不满。熙宁五年十月华山山体崩塌,熙宁六年七月开始不再下雨。
王安石知道利害关系,他清楚一旦后退就会全盘崩溃,只能硬邦邦地顶回去。
场景又回到开篇,熙宁七年(1074),三月二十六日,王安石的学生、安上门监郑侠呈上了他的难民图,引来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眼泪,这就彻底浇灭了宋神宗心头的烛光。
神宗皇帝的眼神开始变得阴冷。御前会议上,神宗痛斥市易法祸国殃民,完全违背改革初衷。

四月十九日,王安石被免去宰相职务,回到江宁担任知府。他留下的工作,将由宰相韩绛和参知政事吕惠卿主持。这一安排当然是为了保证五年来创立推行的新法,不至于因为王安石的罢免人亡政息。事实上,韩绛和吕惠卿也没有辜负厚望,改革成果在他们手里得到了精心呵护。
但王安石是万万想不到,最后真正一刀捅进他心窝的不是别人,正是吕惠卿。
王安石连遭打击,吕惠卿却高歌猛进。他发明了一种新法,叫手实法,简单地说就是要民众申报财产,由官府核实后换算成市值,然后征收财产税。隐瞒部分经举报查明全部没收,其中三分之一用来奖励举报的人。结果可想而知,官吏和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平民百姓家中翻箱倒柜,搜刮一遍,就连养了几只猪和鸡都要登记注册,牛、马和狗更是难逃法网。
这可真是鸡犬不宁。于是大家便都觉得,相比之下还是王安石好。韩绛也受不了吕惠卿的跋扈,据说还发现此人图谋陷害王安石,便秘密奏请皇帝将老搭档召回。
王安石确实再次被任命为宰相,时间是熙宁八年二月十一。
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廷里流传了吕惠卿陷害王安石一案。据说吕惠卿曾经上交出一封王安石的私信,上面居然有“勿令上知”的字样。但经过朝廷彻查档案,结论是:王安石根本就没写过那样的信,吕惠卿也没有出卖他。
但反目为仇是真的。
王安石的儿子王雱(读如乓)一直对吕惠卿很不顺眼,于是乎,造了一个吕惠卿向富农借钱买地的事。但经过御史调查报告,没有这回事,吕惠卿被冤枉。这只能说只能说是王雱坑爹了。
于是吕惠卿向皇帝提出辞职,说:王安石和王雱父子已被小人包围,自己危在旦夕,只能选择离开。
于是,当神宗出示吕惠卿奏折时,王安石也如五雷轰顶,只能如实报告做手脚的事自己并不知情。不过当他得知这是儿子干的蠢事时,其恼怒也可想而知。弄巧成拙的王雱愧对父亲,更是急火攻心,终于一病不起。不久王雱病故,时年三十三岁。
战友反目,爱子去世,谁能承受这双重的打击?王安石在又坚持了四个月后,离开相位和京师,再也没有回来。
元丰八年(1085),神宗皇帝驾崩,享年三十八岁。神宗的母亲高太后恨透了新法。继位的哲宗年龄不到八岁半,垂帘听政两个月后,太皇太后就调整了中央政府的班子,司马光做了宰相。

司马光也当仁不让。一个月前,他的主张还只是对新法进行甄别: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现在却全面否定变法,指控青苗、免役、市易和其他新法都是肆意妄为,不符合先帝本意。
高太后如释重负,复辟派也一片叫好。人事安排和组织工作也进展顺利。当年与司马光并肩作战的范纯仁,被王安石排挤出京的吕公著,还有苏轼和苏辙兄弟都回到了京师。
司马光却犯错误了。问题出在如何看待曾经的改革措施。正确的做法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该废的废,该留的留,该纠偏的纠偏,可以改良的改良。比如免役法。这是王安石最看重的,也是司马光最痛恨的。
在司马光的坚持下,免役法于元祐元年三月被罢。消息传到江宁,王安石目瞪口呆。他说:怎么,就连这个法也要废除吗?我跟先帝可是研究了整整两年才推行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呀!说完,王安石不禁老泪纵横。
连苏轼也看不下去了,在政事堂说:当年韩琦做宰相,阁下做谏官,争得面红耳赤也不管不顾。难道现在自己大权在握,就不许我苏轼说话了吗?
范纯仁则一声长叹:又来了个王安石!
至此,各种新法基本上都废除净尽,但这绝不等于戏已演完。要知道,就连许多反对王安石的人,也认为新法并非一无是处,真心拥护变法的就更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只要时机成熟,便会卷土重来。
元祐八年(1093)九月,太皇太后驾崩。亲政的哲宗皇帝既要刷存在感又要出窝囊气。这就必须跟垂帘时代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的最佳方式当然莫过于重启熙宁新法,而完成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则是章惇。

第二年,哲宗宣布改元绍圣,意思是继承先帝神圣的遗志。
其实平心而论,凡事有利有弊,新法和旧章恐怕都有问题,因此王安石和司马光也都有道理,共同错误则是行事太急用力过猛。如果章惇能够吸取前人教训,抛弃门户之见,恪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团结一切力量稳步进行调整,事情也许还有救。
可惜,这并不可能。
章惇回到开封,就像当年的司马光一样,被沸腾的民意和情绪裹挟,年轻时的狠劲也冒出来了。为了彻底否定哲宗亲政之前的政治,居然咒骂太皇太后,堪称面目狰狞。对待司马光他们,就更不会心慈手软,大体上是活着的统统罢官,死了的追夺赠谥,甚至还提出要将司马光和吕公著开棺暴尸。
如果说,之前司马光与王安石的不可调和,是主义之辩再加意气用事,那么,章惇和他之后就是权力斗争再加你死我活了。
中国古代的经济改革,几乎都会进入一个怪圈,就是想法和初衷都是为民而设,但最后会都执行走样,反而成了腐败和敛财的手段,加剧了社会矛盾。
比如青苗法。
平心而论,青苗法的设想并不错,考虑也算周全。农民贷款是自愿的,地方政府不得强行摊派。还贷的时候,愿意还钱就还钱,愿意还粮就还粮,还粮按照市场上的平均价格计算。如果遇到自然灾害,允许在下一个收割季节再还,不得催要。
可惜执行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是明令禁止的强行摊派在各州县盛行,以至于朝廷不得不派出巡视员检查,发现违令官员立即通报。然而强行摊派屡禁不止,就连根本不种地的城市居民也被要求借这种农业贷款。
神宗想不通。他问司马光,问题出在哪里呢?他听到的普遍反映,都认为青苗是良法,只是用人不当。
司马光说:依臣之见,法亦不善。
宋神宗说:已经三令五申不得强贷了呀!
司马光说:严格执行自愿贷款的原则,结果没有任何人来借钱,不摊派,地方官怎么完成任务?怎么获得朝廷的嘉奖呢?
青苗贷款在中央是政策,到了他们那里就是政绩。他们也很清楚,虽然宋神宗和王安石都说贷款不能勉强,其实内心深处是希望青苗法成功的。成功的标志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贷出很多钱收回很多利,民众还表示感恩戴德,只不过后者可以造假,前者必须当真。
这就不能由着民众自愿。相反,越是不想借钱的,反倒越要逼他们借,因为不想借钱的都是大户人家。中央又规定不得亏损。那么请问,地方官不强行摊派又怎么成?
各地的贷款也有指标。尽管从理论上讲,指标由地方上自己确定,但是不想表功邀宠的又有几个?熙宁四年十月,就有个地方官不顾实际情况报了四十万,幸亏被有良知的副职奏请皇帝制止,这才没害得当地民众倾家荡产。
遭遇灾年延缓还贷的规定也没有得到执行。熙宁七年旱情那么严重,催款官吏却仍然似虎如狼,民众要缴纳的除了青苗债,还有免役钱。如果不是郑侠献图,使皇帝下达暂停追缴的诏令,不知多少民众要家破人亡。
改革的政策,就这样变成了恶魔。
然而根本原因还是政府做了不该他们做的事。不妨设想一下,如果由多家可以竞争的商业银行来发放贷款,又有司法独立的民事法庭解决纠纷,朝廷不过宏观调控,事情会这么不可收拾吗?
可惜,商业银行和司法独立,当时都不可能。
市易法的问题也一样。
市易务不但是政府机构,还同时是企业银行,可以向商人发放抵押贷款,利息也是百分之二十。这就等于是一个人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还当观众,完全是胡来。如此违背经济规律和管理原则,不妨碍经济发展才怪。
王安石却死不悔改。
执迷不悟也不奇怪,因为他崇尚国家主义,当然会相信政府万能。熙宁二年七月,王安石推出了均输法。这是他的第一项改革,核心内容则是将宫廷和衙门需要的用品,由地方供奉改为官方采买。原因是老办法太混乱,要用的东西送不来,没用的又堆积如山,地方上负担也重。苏轼却不赞成。他说:由官员用公款购买物品,肯定会不是名牌不买,没有回扣不买,还能指望节约开支?
这才真是清醒的认识。
可惜,苏轼并未能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王安石的梦实在太宏伟也太美好,为国为民,堪称菩萨心肠。为此,他不惜霹雳手段,哪怕哀鸿遍野,地主富农和中小企业破产。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总结出王安石变法四大问题:国家主义、政府万能、理想至上、道德唯一。由此造成之最严重后果,则是北宋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建设起来的政治文明、商业文明和社会文明受到冲击,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徽宗的乱政和亡国。事实上,从熙宁变法到靖康之难不过五六十年,顷刻间便山河破碎,可谓惨不忍睹。

王安石因为崇尚国家主义,相信政府万能,就难免从集权走向专制。尽管在熙宁年间,这还只是苗头,这苗头也要到忽必烈他们把两宋文明彻底摧毁之后,才会在朱元璋父子的鲜血浇灌之下长成参天大树。
留下的教训,更是惨痛而深刻。
另一个教训便是应该怎样看待理想,看待道德。有理想的人无疑值得尊敬,尤其是同时还有道德。但,如果他掌握了公权力,还要用这公权力来实现理想,就有可能变得恐怖和必须警惕。要知道,道德是用来自律的,道德高尚不等于认识科学决策正确,社会理想的实现更是只能靠全民的共识和实践。一旦动用公权力强制推出,就一定是悲剧。
中华帝国发展到两宋,一方面是文明程度到达了顶峰,另一方面是机制出了问题。不改则烂,变法则乱,用力过猛则亡。何况北方还有人虎视眈眈,先是女真,后是蒙古,他们可不是已经变得和平的契丹,更不是菩萨。
风萧萧兮易水寒,丧钟已在刺骨的寒风中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