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何处——看《客途秋恨》
到底何处才是归乡?才是家?晓恩并不知道。不论是她,还是她的亲人,都始终在客途,漂泊异乡时心心念念要回故乡,回去却发现人和事的变化都太大,那里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是晓恩从小跟着爷爷听了千百遍的曲,小时候再怎么听也不懂,等到有一天听懂了,又希望自己能永远不懂,这心头的种种矛盾辗转,是何等的纠结折磨。
1975年晓恩结束了在英国的学业,可她并不想回家,在十五岁起就独立生活的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被称为“家”,自己生活的英国不是,母亲生活的香港不是,爷爷奶奶现在生活的广州不是,澳门曾经是,但现在也已经不是了。晓恩没有得到期待的电视台面试机会,前途渺渺,后顾茫茫,以后要怎么办?自己的未来在哪儿?她内心交织着惆怅惶恐。妹妹打来电话,说要结婚,请晓恩回来参加婚礼,晓恩推脱自己要面试没有时间,但拗不过妹妹再三恳求,终于答应回去,回那生活着母亲的香港。晓恩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是她一直不愿面对的,那并不是一段让她觉得舒适的关系,她们几乎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晓恩看不惯母亲的生活做派,亦为母亲从小对自己的疏离而心生隔阂,相隔这么久之后再见面,晓恩以为大家都能彼此有些许体谅之心,和平相处一段时间,但现实却并不如她所想,母亲强迫她穿她不喜欢的衣服烫她不喜欢的头让她恼怒,她时时流露的对家庭毫不眷恋令母亲气愤,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她俩,在妹妹结婚当晚彻底撕破了脸。母亲痛哭奔出门,声称要离开香港,现在就给哥哥打电话回日本去。夜晚的香港街头人影零落,晓恩站在窗口看着母亲穿着还未脱去的大红裙子,哭着冲向街边的电话亭,电话亭里有人,母亲垂头站在旁边等着,瘦小的肩膀小幅度的抖动,满头极漂亮的卷发还带着白日宴会的喜庆气氛,和这冷清的夜色和满脸泪痕是多么格格不入。晓恩心有不忍,在母亲回来后柔声询问,母亲强硬地表示会马上去日本,她绝不想以后一人孤零零在香港。晓恩又被激怒,气急讽刺母亲既无机票也无签证走不了,刚止住哭的母亲被戳中软肋,又泪如雨下。
晓恩的童年是在澳门度过的,和爷爷奶奶母亲同住,母亲寡言少语,总是默默的做自己的事情,绝少和其他人交流,一个活泼的孩子自然是趋向于和慈爱有趣的爷爷奶奶更亲近,那是晓恩的金色时光,是晓恩对童年,对家的全部美好记忆。早上的集市熙熙攘攘,爷爷执一把蒲扇带着晓恩逛逛停停,新鲜瓜果的芳香和鱼肉蔬菜闪着水珠的光泽令晓恩雀跃。烈日当头的下午,爷爷坐在躺椅上一边摇扇一边听立在身旁的晓恩大声背诵《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爷爷喋喋不休的给晓恩讲述家族,故乡和国家,讲述对晓恩的期望,但那遥远的人和地方,遥远的战乱,遥远的未来,晓恩一点也没听,她只想在爷爷软软的肚皮上多趴一会,然后去吃一碗清爽的红豆冰。一个稚子小儿,不会明白离乡背井的老人心中的郁郁之痛。
晓恩陪母亲回到了日本,她瞪着眼睛东看西看,像个孩子似得,树,路,铁道,火车,街边小店,天妇罗拉面,以及这里的人所说的语言,一切对晓恩来说都是那么的新奇,或者说,陌生。母亲却像滑入水里的鱼儿一样自如,拜谒家族墓地时痛快哭,尝到家乡美食时畅快笑,重见少年故友时好一顿犀利的唇枪舌战,晓恩看在眼里,竟像从未见过母亲一般震惊,这绝不是晓恩童年记忆中的母亲,也不是晓恩惯常见到的母亲,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说着另外一种语言,有着另外一副神情。一天,母亲出门去了,留晓恩独对舅妈,舅妈絮絮不绝的对晓恩说着话,晓恩一句也听不懂,只好傻笑,出门散步迷路了,渴得不行摘了颗番茄,被园主追着跑,园主想提醒晓恩番茄打了农药不能吃,晓恩却并不明白园主的好意,只顾逃跑,最后被一堆周围邻居护送到英语老师家,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追,晓恩被这番莫名其妙弄得心情极其失落。自从来了日本,晓恩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聋子和哑巴,人们说什么笑什么,她完全不知,自己说什么,人家也听不懂,即使有时候隐约知道大家在谈论自己,也接不上话,只好尴尬的边笑边喝口茶。晓恩和妈妈抱怨,妈妈不怎么在意的说,这才几天你就受不了了,你不想想当年我在澳门是怎么过的?晓恩咬着嘴唇不再多说,对啊,那个时候在澳门,母亲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一句话也听不懂说不出,在那陌生的地方,无乡音无乡人,丈夫不在身边,女儿只和爷爷奶奶亲近,母亲孤零零一个人,受了委屈只能偷偷哭,是多么寂寞,隔着二十年的时光,晓恩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艰难的处境,她想对母亲说点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来。
晓恩是在战火中出生的,但是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战争,她不知道战争的伤害有多可怕,可是母亲知道。晓恩陪母亲去和从未谋面的小舅舅见面,那是一个没有从战争中走出来的疯狂男人,虽然已经有了年纪,依旧体态欣长,眉目俊朗,只是一双眼睛闪着怨恨疯癫的光芒,黑眼圈深重,不似正常人。小舅舅坐在酒店大厅中远远的看着母亲,那眼神令晓恩不寒而栗,母亲支开晓恩,独自去会这许多年未见的弟弟。等晓恩再回来时,母亲便不见了,晓恩急得满城飞奔,走过大街小巷,终于在一家台球厅的吧台找到了黯然饮酒的母亲,母亲醉了,微微颔首,神态娇俏的对曾经是情人的酒屋老板柔声说,“再陪我喝一杯吧,就一杯”老板看了一眼里屋的妻子,摇了摇头,母亲仰头饮尽杯中酒,朦胧着醉眼,滴滴晶莹泪珠滚滚滑落,晓恩看着这伤痛欲绝的母亲,觉得二十五年来两个人的心从来没有距离如此近过,这一刻她真真切切的明白了母亲的痛苦。晨光熹微中,母女两人坐在码头边,人生首次交心,母亲说起了在东北抚顺和父亲相识的经过,因为父亲的一句“我希望你留下来永远和我在一起”,母亲踏上了这客途,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间种种苦楚烦忧,都已经成了过眼烟云,只留下一个在无尽的痛苦和眼泪中被侵蚀,被重塑过的母亲。
爷爷病重的消息传来香港,一向与爷爷奶奶不睦的母亲坚决要求晓恩一定要去广州探爷爷一面,于是晓恩终于踏上了让爷爷奶奶魂牵梦萦,义无反顾回去的祖籍广州,踏上那一片正处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动荡时期的大陆土地,卧床不起的爷爷如今是个虚弱的老人,那曾经晓恩经常趴着的柔软肚皮,再也承载不起她的重量,爷爷挣扎着告诫晓恩,不要对中国失望,对自己的国,自己的家,爷爷一直抱有期待,哪怕现状令人伤心,但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亮亮堂堂,爷爷希望晓恩的胸中也有这样一颗心。
爷爷决然留在广州,母亲卖了日本的房子选择了回到香港,晓恩还在莽莽撞撞的寻找着生命的落脚处。太多人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处,或是身体的归处,或是情感的归处,或是心灵的归处。有的人曾经拥有这归处,却遗失了,有的人没遇到过这归处,想得到,于是漂泊浮游着,溯回辗转着,渴望终有一天能觅到这么一个快逸的安乐地。每个人都会知道自己的归处何在,也都能回到归处,过程会流泪,会痛苦,会耗费很多,但那是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