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记
那年我还小,从电视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新闻里认识了“北约”“南联盟”“使馆”几个词,但具体意思也不了然。记得那一年很热,五月初已有暑气,每天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出门散步纳凉。当时我家周边还很荒凉,连小卖部都罕见,入夜后马路上几乎看不到车,只有稀稀落落的晕黄路灯(灯柱很高,伸着长长的手臂),茂盛的行道树(后来扩宽马路时都砍了),和像我们一样打着蒲扇出来散步的人。一般走到第一个环岛(本地方言叫大转盘)我就走不动了,我爸便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然后驮着我走到第二个环岛。那里稍微繁华些,晚上会有小贩拉着板车过来卖水果。我爸贪吃,总忍不住要买,买完水果一家人打道回府,这便是平稳的日常。
轰炸事件发生数日后的某个晚上,我们全家又例行出门散步,走到第一个环岛时发现街边气氛不同以往,聚集了比平常多几倍的人。先是有一些人朝一个方向引颈而望,其他不明所以的人也跟风张望去,然后远远地看见一行人沿着马路,边喊口号边走过来。道旁人群渐渐骚动,空气也仿佛陡然升温了好几度。我那时骑在我爸肩上,占据海拔优势围观这一切,也被传染了些茫然的兴奋——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游行,也是我唯一一次在内地见到合法游行。
当时我并不太懂喊的口号是什么意思,现在能回想起来的也只有“抗议”、“主权”几个字眼,与新闻里的措辞基本一致。过了一阵子大家发现游行队伍翻来覆去喊的也就那几句话,这对于土话里惯带脏字的本地人来说实在太过雅驯了,群众的热度便从快速加热跳转到了保温状态。但即便是运动会开幕式一样的方阵表演,在小城市也属难得一见,大家左右夏夜无聊,就跟着队伍一起缓缓挪动,过了约半个钟头,挪动到了指定路线的终点,示威将近结束。就在这时,队伍里冒出一个年轻的男声喊了句“美国滚蛋!” 像电影片尾的彩蛋,又像我小时候放魔术弹——以为放完了,最后突然又炸出一颗烟花来,再次点燃大家的热情,有人跟着用土话喊“美国滚蛋”,有人笑出来,有人喝彩,想让队伍再齐喊一次“美国滚蛋”,但很快队伍就解散了,路人也慢慢散去。
时至今日我已记不清新闻细节,但偏偏那声“美国滚蛋”,还有当时现场的各色反应,总时不时闪现在我脑海里,成了我此后理解许多政治大事件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