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救布谷(三)
躺在桌面的一堆手机里传出了铃声,是布谷的电话。给布谷来电话的不是家里的人,也不是爸爸在江北的朋友,而是爸爸在江北的朋友的朋友,接电话的自然不是布谷一个人,免提打开的时候,旁边还有布谷的讲师,还有布谷的经理。来电话的人自报了家门,然后问布谷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什么样的帮助,需要的话他可以去向警方求助。
手机马上被关机了,手机旁边的人们脸色都变了,布谷的脸成了一张白纸,另外两个人的眼珠子朝布谷瞪着,都快要瞪出来了,像几粒子弹马上就要朝着布谷发射似的。他们脸青紫青紫的,在布谷慌张的眼里,恍惚飘过的是小时候见过奶奶染布用的一种染料,他和姐姐们一起在草原上采摘的一种草籽里捣出来的那种染料。
布谷的心跳有那么一会儿由于窒息而停顿了,紧接着又激烈地跳动起来,他看见七八个彪形大汉朝他围过来,就是上次处理广西小伙的那帮人。这一次布谷真的看到什么东西飘过来了,走在前面的彪形大汉腾空而起,朝他扑来,沉闷的一声,两人都倒在了地上。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庞大的身躯都从空中平滑过来,双手双脚都略微地抬起,身子却是平直的,像从飞机上跳伞的运动员,准确地降落在以布谷为目标的着陆点。接下来还有几个运动员,布谷记不清了,因为那声音一声比一声沉闷,冲击力一下比一下猛烈,堆积的压力也一次比一次令人窒息,最后好像胸前的骨头清脆地响了,眼前一黑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被叠罗汉了”。
布谷醒来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小胖说的。
小胖说的时候看着他青紫淤伤的右边眉梢,摸着自己的脸接着说:“我也挨打了”。
小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有一只巴掌刚刚掴过他那比平时更加浮肿的脸。
布谷眼神空空的,透过像空气一般不存在的小胖,看到了少年时代扔大麻袋的自己,他没听说过“叠罗汉”,但他知道那就和扔麻袋一样,和村里的男人们一起抛那装满谷物的大麻袋,叠成一堆。
“我还是要回去”,布谷在心里对自己说,“村里还有那么多人在等我,等我回去过年,到了正月十五还要一起跳火堆”。
布谷每天还是要听课、学习、讨论,他比以前更沉默,也比以前更认真了,他让别人在他脸上看到的都是思索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进来多久了,两个星期?二十天?他实在记不起确切的天数。自从进来那天起,就再也没见过女朋友,每天和这里的二三十个人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他也想和他们一起时而认真听讲,时而热烈讨论,像这里的每个人一样,投入,投入,全情的投入,一起哭一起笑,像他们一样思考,像他们一样行动,也许那样就不会感到孤独,就不会想回家了。为什么在上学的时候能够表现积极,管他真的也好装的也好,和同学和老师就能好好地一起相处呢?他想到了自己收留的那头山羊,和家里的那群绵羊怎么也玩不到一块儿,未必自己就是那一头山羊?我能不能先披上绵羊的皮呢?
从一片向日葵般的学员脸庞上,讲师注意到布谷的脸上,具体是有一块淤伤的地方和它那对称的部位,慢慢绽放出一丝笑意,讲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心想这呆子自从被叠罗汉以后,到底还是开了一点窍。
这一晚,布谷又做梦了,一个通体绿色的仙女驾着彩云翩翩而至,在仙女慈爱的目光注视下,他的身体飘起来落在了彩云上,然后彩云往西一路飘去,他俯视着大地,大地上山脉奔腾起伏追随着彩云,山脉之间的河流还有平原上的河流纷纷倒流,也追随着彩云,一直上了高原,那怀抱着宁静湖水的高原,湖面上微风轻抚,点点碎银闪烁着夜空里漫射下来的皎洁光亮,月亮也柔和地映照着湖对岸的山沟、果园和农舍。这时候彩云徐徐降落,他回家了,仙女若隐若现,褪成了挂在墙上唐卡里的绿度母。
“宏达勒德达勒德勒索哈”,布谷嘴里喃喃念着绿度母心咒,醒了过来,穿衣的时候手指无意触碰到贴身藏着的一张五十元纸币。
这一天,从一栋民居七楼的一个窗口,一张绿色的钞票飘了出来,窗外的空气轻轻地时而托举着它,时而摇曳着它,时而又顽皮地让它打个转,翻滚着,将它正反两面上手写的字迹都展露无遗,“七楼,110救命”。
这一天,从天空翩然飘落的还有突入而至的落雪,一场南方难得一见的大雪。街道、树木和屋顶银装素裹,都披上了一层大自然洁白的馈赠。这一幕首先是一个眼尖的南方学员发现的,这是他读大学四年期间,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见到的雪。在讲师从房间出来的瞬间,门缝开合闪进来一道白光刺激了他的眼球。讲师人很瘦,每次他进出自己的房间总是把门只打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就足够他那瘦弱的身躯滑进滑出。可这一道白光偏偏被南方学员鼻子上架着的酒瓶底眼镜捕捉到了,他兴奋得不由自主地大喊了一声:“下雪了!”。
大一那年他在教室靠窗的座位上这么喊叫了一句以后,他的同学们纷纷起身外窜,背叛了他们身后还站在讲台上脸上一半是惊愕一半是理解的白发苍苍的教授。时隔三年之后,这七楼“经济大讲堂”的教室里正值课间休息,学员们的激情丝毫不亚于当年奔向雪地撒野的大学同学们,汹涌的人流将他裹挟起来,卷进了讲师的房间。
欢呼雀跃的人群中还有布谷,这场雪虽然没有家乡的雪那么大那么白,可也着实让他欣喜,他凭借壮实的身躯,硬是挤进了能趴在窗户上的一线观景位置,真好,讲师的房间里窗户是名副其实的透明玻璃。他的眼光疯狂地扫射着外面的世界,恨不得吞噬一切落入他视线范围的东西,尤其是走在路上的人们,每一个都是陌生的,每一个却又亲切无比,他恨不得朝他们拼命喊叫,可分明又有什么东西在紧紧捏着他的喉咙。于是他继续着他的扫射,和那天晚上看到的大致一样,对面也是一栋同样高度的民居,两侧高高低低并列的建筑勾勒出一条不宽不窄的街道,对面一楼偏左的位置是上次看到的那个招牌,最后那个字是“器”没错,一块“老板电器”的招牌。紧挨着“老板电器”右边,现在自己正面对着的,是一个在学校里每周都会去的那种地方,“亮度网吧”。
像农户呵斥一群闯入田地的不速之鸡鸭,经理和助手们开始吆喝着往外驱赶学员们,布谷先一步往回撤,他从扑向窗口的人群当中反向扒开一条缝,从这条缝隙当中他奋力向外面的客厅挤了过去,就像一截牙膏费力地挣出忘了拧盖已经风干的牙膏管口。他扑向堆放手机的桌子,一边警觉地看着周围一边飞快地在自己的手机上打着字,在放下手机之前他按下了“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