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风的名作《濹东绮谭》及其“非暴力抵抗”
这是年初的一篇旧文,写完扔一边,忘记发了。偶然看到,感觉仍未过时,遂做增补调整发出。写此文的契机是年初时读到友邻津轻海峡君去年写的一篇谈永井荷风小说《濹东绮谭》的随笔,十分有趣。但引用的小说文字下面其实还有不少更有趣的文字,可能是过于冗长,被他割爱了。笔者觉得可惜,遂补充如下。


如今这年头盛行被“喝茶”,记得大约十年前在沪上居住时,便有几次接到“交番”的人来电话,“邀”我去喝茶,那时尚不明就里;不想去,便没去。上海地面,相对来说还是文明一些,也没有再来催。后来笔者又出了国,便也不了了之,忘了此事。
后来知道那意思了。却也有点后怕。因为就听说出过几起“藏猫猫”之类的事件。
世道不好,古来有之。秦始皇焚书坑儒,先拿文人祭刀。50年前那场大革命,也是文人首当其冲,初期先有《海瑞罢官》,后有《三家村》,而后殃及全国教师。
横向来看,各国皆如此,如纳粹德国,如二战前的日本军国主义,也都大同小异。
前几日读到友邻一篇谈永井荷风小说《濹东绮谭》的文章,十分有趣。小说写的是日本大正年的民间风情。按说大正年向以文明开化闻明于世,军国主义尚不似后来的昭和那样激进,不想竟也十分艰难。先摘其片段,以激起读者各位的兴趣为要。这主人公夜晚碰到巡警,出来这么一段对话。后面有海峡君的译文。
「今時分、何処から来たんだ。」と尋問に取りかかった。
「向むこうの方から来た。」
「向の方とは何方どっちの方だ。」
「堀の方からだ。」
「堀とはどこだ。」
「真土山の麓の山谷堀という川だ。」
「名は何と云う。」
「大江匡。」と答えた時、巡査は手帳を出したので、「匡は匚に王の字をかきます。一タビ天下ヲ匡スと論語にある字です。」
(友邻译文)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警察发问道。
“是从那边来的。”
“那边是哪边?”
“堀那边。” (译注:堀在这里是一地理名称,读窟,是窟字的变体。)
“堀是哪里?”
“就是真土山脚下叫做山谷堀的河。”
“你叫什么名字?”
“大江匡。” 如此回答时,警察掏出记事本,于是再对他说,“匡字就是匚里加王字。《论语》里的‘一匡天下’的匡字。” (笔者译文)
这种描写不仅会让今天的日本读者读来发笑,而且也会让许多当今中国读者笑,尽管他们跟永井荷风当年最初发表这一作品时的读者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
这里的一个可能的笑点是,中国有老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但在这里读者分明看到永井荷风颠覆了这传统观念,让人们看到了兵遇到秀才、想横却难以横起来的奇景。斗志比较强的读者在这里还可以看到什么叫不亢不卑,不屈不挠,也就是对恶政恶法可以采取的一种非暴力抵抗的形式。
总而言之,永井荷风之所以能够吸引跨时代、跨国境的读者,让读者可以感到发自心底的一种愉悦,显然是缘于其作品具有莎翁作品的那种特质。具体就上述的《濹东绮谭》的片段而言,永井荷风之所以能够撩拨中日两国不同时代的读者的心弦,是因为他的爱读者不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都有普遍的人性,这就是崇尚自由、憎恶强权。
………..
永井荷风是一位批判精神很强的写手,无论是在其散文和小说中都表现出他知人论世的强烈的批判精神。一般的小说家或散文家只是一味地批判难免会令读者感觉单调或疲劳(法国大作家雨果就有这种倾向),但永井荷风的批判里面总是带有一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自嘲或自我批判,这种特质使他的文字平添了一种娱乐和趣味。
………..
可以说,永井荷风这种自嘲嘲人的文笔、这种散淡平和的表达方式、这种即使是心怀强烈的憎恶也是用心平气和的低调幽默的口吻来说话的文体特色,是其作品的最重要的、最富有魅力和持久力的看点。”
笔者此处即不饶舌。但引用的永井荷风的小说文字下面其实还有不少更有趣的文字,可能是过于冗长,被友邻割爱了。笔者则实在觉得有些可惜。
荷风到底是大家风范,面对强权,无论对方如何无理,他连抗议的一字一句都没有,文字之可爱,读来令人忍俊不禁。于是笔者竟想为津轻海峡君此文擅自做个续篇。而且也不想多说,就只补充一下永井荷风的原文,另外添些介绍,估计读者也会觉得十分有趣。
此书的主人公受到警察盘查的来龙去脉处尤为好玩。
在遇到此巡查(警察)之前,主人公曾去过某书店,买了些书,还顺便从一个旧货商手中买了一件二手“長襦袢”。
何谓“長襦袢”?其实就是日本女人穿和服时的中内衣,相当于衬衣类。因为日本女人和服是很贵重的服装,直接接触皮肤穿在身上,既不舒服,也容易弄脏,所以正式和服下面一定要穿“長襦袢”,而“長襦袢”里面还会有“短襦袢”,那是真正的内衣,是直接触及皮肤的。
一个大男人,买女人的内衣,还是旧的,确实有点病态嫌疑。不由得想起日本常有所谓“下着泥棒”(专偷女人裤头的痴汉小偷)。
这巡警不止查问主人公各种个人事项,还搜了他的身,查看了他包袱里的东西(日本那年代一般人还不流行背包,行李物件都放到包袱皮里,裹进各式随身用品,至今日本乡下人还有此习惯)。结果就抖落出这个女人用的“長襦袢”来。警察的神色到此处突然一变,十分有趣。
主人公是个男人,又无女眷,却买来女人衣物,多少有些怪异。作者永井荷风及此书主人公都喜狎妓,估计是否想送给哪位红颜知己也未可知。可在巡警面前,主人公犯了难,那是个有理说不清的时代。若不是主人公在钱包里还放了个人身份证件,估计基本会被抓走,送进“豚箱”。什么是“豚箱”?就是“局子”的“雅称”,日本人称猪圈,由此也可见那绝对不是人待的地方。所以主人公事后想想也甚是后怕。
永井荷风的《濹东绮谭》出版于1920年,基本是100年前的书了。如今看来,古今中外,相似的事儿还真不少。说不定读者看完也会有似曾相识之感。因为觉着有趣,一并将原文摘抄并翻译如下,以飨读者。(不懂日语者,尽管跳过,先去读译文。翻译也是当时匆匆所为,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见教!)
-----------
『巡査はだまれと言わぬばかり、わたくしの顔を睨にらみ、手を伸していきなりわたくしの外套の釦ぼたんをはずし、裏を返して見て、
「記号しるしはついていないな。」つづいて上着の裏を見ようとする。
「記章しるしとはどう云う記章です。」とわたくしは風呂敷包を下に置いて、上着と胴着チョッキの胸を一度にひろげて見せた。
「住所は。」
「麻布区御箪笥町おたんすまち一丁目六番地。」
「職業は。」
「何なんにもしていません。」
「無職業か。年はいくつだ。」
「己つちのとの卯うです。」
「いくつだよ。」
「明治十二年己の卯の年。」それきり黙っていようかと思ったが、後あとがこわいので、「五十八。」
「いやに若いな。」
「へへへへ。」
「名前は何と云ったね。」
「今言いましたよ。大江匡。」
「家族はいくたりだ。」
と答えた。実は独身であるが、今日こんにちまでの経験で、事実を云うと、いよいよ怪しまれる傾かたむきがあるので、三人と答えたのである。
「三人と云うのは奥さんと誰だ。」巡査の方がいい様に解釈してくれる。
「嚊かかアとばばア。」
「奥さんはいくつだ。」
一寸窮こまったが、四五年前まで姑しばらく関係のあった女の事を思出して、「三十一。明治三十九年七月十四日生丙午ひのえうま……。」
若もし名前をきかれたら、自作の小説中にある女の名を言おうと思ったが、巡査は何なんにも云わず、外套や背広のかくしを上から押え、
「これは何だ。」
「パイプに眼鏡。」
「うむ。これは。」
「鑵詰。」
「これは、紙入だね。鳥渡ちょっと出して見せたまえ。」
「金がはいって居ますよ。」
「いくら這入はいっている。」
「サア二三十円もありましょうかな。」
巡査は紙入を抜き出したが中は改めずに電話機の下に据えた卓子テイブルの上に置き、「その包は何だ。こっちへ這入ってほどいて見せたまえ。」
風呂敷包を解くと紙につつんだ麺麭と古雑誌まではよかったが、胴抜の艶なまめかしい長襦袢の片袖がだらりと下るや否や、巡査の態度と語調とは忽たちまち一変して、
「おい、妙なものを持っているな。」
「いや、ははははは。」とわたくしは笑い出した。
「これア女のきるもんだな。」巡査は長襦袢を指先に摘つまみ上げて、燈火にかざしながら、わたくしの顔を睨み返して、「どこから持って来た。」
「古着屋から持って来た。」
「どうして持って来た。」
「金を出して買った。」
「それはどこだ。」
「吉原の大門前。」
「いくらで買った。」
「三円七十銭。」
巡査は長襦袢を卓子の上に投捨てたなり黙ってわたくしの顔を見ているので、大方警察署へ連れて行って豚箱へ投込むのだろうと、初はじめのようにからかう勇気がなくなり、此方こっちも巡査の様子を見詰めていると、巡査はやはりだまったままわたくしの紙入を調べ出した。紙入には入れ忘れたまま折目の破れた火災保険の仮証書と、何かの時に入用であった戸籍抄本に印鑑証明書と実印とが這入っていたのを、巡査は一枚々々静にのべひろげ、それから実印を取って篆刻てんこくした文字を燈火あかりにかざして見たりしている。大分暇がかかるので、わたくしは入口に立ったまま道路の方へ目を移した。
「おい。もういいからしまいたまえ。」
「別に入用なものでもありませんから……。」呟つぶやきながらわたくしは紙入をしまい風呂敷包をもとのように結んだ。
「もう用はありませんか。」
「ない。」
「御苦労さまでしたな。」わたくしは巻煙草も金口のウエストミンスターにマッチの火をつけ、薫かおりだけでもかいで置けと云わぬばかり、烟けむりを交番の中へ吹き散して足の向くまま言問橋の方へ歩いて行った。後で考えると、戸籍抄本と印鑑証明書とがなかったなら、大方その夜は豚箱へ入れられたに相違ない。一体古着は気味のわるいものだ。古着の長襦袢が祟たたりそこねたのである。』 引自《清空文库》『濹东绮谭』永井荷风著
(以下是笔者译文)
『
警察态度蛮横,盯着我的面孔,几乎不让我说话,上来伸手就把我外套纽扣解开,翻过里子来看。
“没有记号(注1)哦!”接着又要解开我的上衣。
“你说的记号是什么记号”?我把包袱放在下面,把自己上衣和坎肩全部打开给他看。
“住所”?
“麻布御箪笥町一丁目六番地”
“职业”?
“什么事都没做呀!”
“无职业啊?多大岁数?”
“己卯年生”。
“问你多大。”
“明治十二年的己卯年”。说完本就不想再吭气了。害怕后面再出啥事,于是又答道:
“五十八岁”。
“嗯!还蛮年轻的嘛”!
“哈哈哈哈哈。”
“名字怎么称呼?”
“刚才说了嘛!大江匡。”
“家里几口人?”
“三口人。”
其实是独身一人,可按眼前这架势来看,若说实话,怕是越发容易受到怀疑,便答说是三口人。
“既是三口人,太太之外还有谁?”警察竟按自己的猜测为我做了解释。
“老婆和丈母娘。”
“太太多大岁数了?”
这问题有点让人犯难。想起四五年前曾经有个相好的女人。
“三十一。丙午年明治三十九年七月十四日生。”
若再问起名字,心想就说自己写的小说里女主角的名字。巡警倒是没问,摸到外套和西装的口袋处问道:
“这是什么?”
“烟斗和眼镜。”
“嗯!这个呢?”
“罐头”
“这个是钱包吧?拿出来给我看看。”
“里面有钱哦!”
“多少钱?”
“嗯!二三十元总该有吧?”
警察把钱包拿到手上却没马上查看里面,先放到放电话机的桌子上,又问道:
那个包袱里装着什么?拿到这边打开看看!”
把包袱皮打开后,先看到包装纸里的面包和旧杂志还算好,最后到露出艳丽的長襦袢的半截袖子正耷拉着下来,警察说话的态度和口气马上为之一变。
“噢!带着好东西哪!”
“啊哈哈哈哈!”我不禁笑了出来。
“这可是女人穿的衣服哦!”警察用指尖挑着衣服,转回头来盯着我问:
“从哪儿弄来的?”
“从旧衣铺拿来的。”
“为什么拿到这儿来?”
“花钱买的。”
“在哪儿买的?”
“吉原的大门前。”
“多少钱?”
“三元七角。”
巡警把长襦袢扔到桌子上,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的脸瞧。看那样子,感觉是直接就把我带到警署关到局子里的那种气氛,最初那点嘲讽的勇气这会儿也全没了。我也不做声地看着巡警。这巡警仍旧不做声地把钱包打开查看。钱包里胡乱塞着火灾保险的证书副本,啥时放进来的也忘了,折叠处也已折断;其它还有同样不知啥时放进来的户籍抄本(注2)、印鉴证明书(注3)和我的实印(注4),巡警一张一张静静地把这些东西铺开,然后拿起我的实印,对着灯光处辨认篆刻的文字。花了不少时间,我站在门口处转眼向外边的路上望去。
“喂!好了好了。把你这些东西收拾好吧!”
“其它也确实没啥东西了嘛!”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把钱包放进口袋,又把包袱皮重新包了起来。
“其它没什么事了吗?”
“没了。”
“您辛苦了哈!”我叼起一根带金纸口的威斯敏斯特香烟,用火柴点着,心里想说,也让你闻闻味!吸了一口顺嘴把呼出的烟吹到派出所的房间里,自己信步走向言问桥方向。后来再想,那晚上若没带户籍抄本和印鉴证明书,恐怕还真的就要在局子里过夜了呢!总之,旧衣服真不是好东西,那晚上,差点就让买来的旧衣長襦袢给坑了。
-------------------
注1:“记号”。在日本一般西装专门店会给客人提供某种服务,给客人在西服内口袋处绣上客人姓名或姓名的罗马字缩写。巡警翻开主人公西装是想看其姓名记号,与本人做对照。
注2:“户籍抄本”。日本有户口制度,但户籍既可一直在原籍,也可随人迁移。在办理一些大的私人事务,如买卖房屋,租房,贷款,签署合同等时,需要提供这些可证实个人身份的户籍文件,一般有户籍藤本和抄本两种。其它还有一种证明住所的“住民票”,一般比较简单的合同签署,只需住民票。
注3:“印鉴证明书”。与注2一样,也是一种证明本人提供印鉴非虚假的证明文件,由个人居住所在地政府注册,需要提供此证明时,可向政府市民课申请提供此证明。
注4:“实印”。是注3的印鉴实印,注册人以该实印向政府注册,政府留底,并在注册人需要时提供证明文件。
』
这长长的一段叙述,如友邻津轻海峡所述,真是没有一句主观批判的话语,但一种“非暴力抵抗”的情绪布满字里行间。
因为几乎都是白描,我想读者一定可以从中既了解那个时代的风貌,又可以自己的追体验来体会那种无奈。虽不失幽默风趣,但在岛国毕竟已是历史;举一反三,由彼及此,却不由得感觉一点淡淡的悲哀。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人家一百年前的事了。
- ----END-----
参考资料:
青空文库:永井荷风著『濹东绮谭』https://www.aozora.gr.jp/cards/001341/card52016.html
津轻海峡:《永井荷风的 『濹东绮谭』有什么好》 https://www.douban.com/note/675394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