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总有些友情是超越「友情」本身的,每每读到这样的人和事,很难不被触动。卡地亚出过一只三色金色的戒指,白色,金色和玫瑰色,分别代表友情,亲情和爱情。友情超出本身的范畴,就不知转向了亲情还是爱情,亦或者是二者皆有,但都是极幸运的。越界的情感总是模糊不知归处,那些飘散在时光中的不知所起的情绪,终于落在白纸黑字上,才能觅得一点踪迹,在我看来闪着耀目的光,珍贵动人。
标题出自清代顾贞观写给友人吴兆骞的书信中的的《金缕曲二首》,文字中包含了万千对友人说不尽道不明的情感。世事无常,没有人的眼可以感同我的身受,但我可以写给你看,千万恨,为君剖,抛去那些空名利禄,只愿得河清人寿是我的奢望这件事,到了今天这样无力的地步我才明了。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其一)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其二)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一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白先勇和王国祥《树犹如此》
“《树犹如此》是一本纪念爱人的书,是白先勇的散文自选集 ” 这本书的简介中这样写。白先勇纪念亡友王国祥,他说他是他的挚友,是啊,是很好的朋友。字里行间并没有过多的情感流露,透过文字,我看见两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自由潇洒的大学生活,能「随心所欲」地退学重考,去念自己心仪的专业,一个能在文学外语上创出一片天地,创办一本杂志,并为之呕心沥血,一个能在理论物理领域埋头苦读,尽管曾遭到病魔的毒手,但也就这样一起走过来了。我看见明星咖啡馆里一群诗人和小说家在谈天说地,也看到深夜的加州一个人因为友人的病伏在方向盘上哭泣。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建中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我们同级不同班,互相并不认识,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样,我们开始结识,来往相交三十八年。
事实上王国祥对《现代文学》的贡献不小,这本赔钱杂志时常有经济危机,我初到加州大学当讲师那几年,因为薪水有限,为筹杂志的印刷费,经常捉襟见肘。国祥在柏克莱念博士拿的是全额奖学金,一个月有四百多块生活费。他知道我的困境后,每月都会省下一两百块美金寄给我接济《现代文学》,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在当时,那是很不小的一笔数目。如果没有他长期的“经援”,《现代文学》恐怕早已停刊。
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是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我们有很多回忆,但现在你离开了。“我明白任何哲理都不可能治愈失去所爱的人造成的悲伤,被一能做到的,就是从悲哀中挣脱出来,穿越那片无边的泥淖和阴暗的森林,开始和现实世界接轨。”这是村上的话,我开始明了,那是任何事情都无法弥补的伤痛。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接受,你已经永远离开的事实。他用了六年,写下《树犹如此》。
吴兴华和宋淇
我偏爱装帧好看的新书,偶然在图书馆看到广西师大新出的吴兴华全集中的一本,刚看了序言就被震在原地,无法言语。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可以说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但这是不够的,他的导师说他可以和他的另一个学生哈罗德·布鲁姆媲美,哈罗德我是知道的,他写了《西方正典》,他是英语文学批评的巨擘,而吴兴华呢,他的简介中简单一句:死于文革迫害,交代了他仓促的结局,45岁的生命断然终止。没有来得及开始翻译他的《神曲》,留下仅存短短一章的译文至今看来可谓神品,他为自己的长篇历史小说准备多年,正要开始动笔,那是一个关于柳宗元的故事:《他死在柳州》,他说那些盛唐街景,人物言谈,都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但也只存在他的脑海里了。
16岁他写下「森林的沉默」,之后一直在新诗的领域笔耕不辍,看了他的诗,是难读的。读诗是一种自动的快乐,但这种快乐不会从天而降,需要读者的积累和努力,是一种艰难的快乐。在编者的后续里,他说他在搜集关于吴兴华的资料的时候,曾经怀疑这个人是他的好友宋淇虚构出来的人物。他的诗零星散与给宋淇的信里,仿佛他是一个传奇,而传奇的作者是宋淇,也许是他太寂寞,需要一个幻想的朋友,也可能是文化界太寂寞,他要虚构一个“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的英雄。
吴兴华给宋淇的信:
”亲爱的朋友,我常想在我一生不多的幸运时间中我之人是你可以算是最大的。你所有意无意给我的帮助,已不是我一辈子所能还得清。”
夏志清《追念钱钟书先生》劈头第一句是宋淇的信:陈寅恪,钱钟书,吴兴华代表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
陈、钱二人名满天下,我们都知道,吴兴华确实个陌生的名字。陈寅恪,钱钟书做过什么,无数人都知道,而吴兴华做过什么,似乎只有宋淇知道。他像一枝寂寞的花朵,隐秘的所在,除了向某只漫游四方的蜜蜂绽放,仿佛完全多余。
“问题就是诗没有准,你也不知道值得不值得这样费心。我是值得的,我诚恳地告诉你,也知道你不会笑我。”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四日致宋淇)
文在寅与卢武铉
源自一篇记录他们的帖子。两人都是出身于微末,却跻身政界,怀抱改变社会的决心和勇气,直到卢武铉生命的尽头。文在寅的自传中写他们并肩战斗的日子:
「韩国的近现代史是一部充满挑战的历史。这段历史,不仅有殖民地与分裂的耻辱,也有战争与贫困的痛苦,更有发展经济与追求民主的澎湃浪潮。历史创造者是人,力挽狂澜的也是人。前总统卢武铉就伸出这些人之中。
卢总统与我相逢于小小的支流。但我们一起蹚过了充满艰险的征途。如果泉水够深,即便与遇上干旱也不会轻易干涸,终于会与其他水流相逢,一路汇聚成大川,大江,向着大海奔流。对卢总统来说,大海就是他所向往的那个“人活着的世界”。如今,他离开了我们,留下一个要奔向大海的深泉。”
政治是残酷的,我看了太多讲中国、日本或是韩国古代宫廷权谋的剧集和小说,只得出这么个结论。政治中的友情有两种,一种是互为死对头,各持己完全相反的政见,却能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也许没有私下过多的来往和交流,却发自内心地欣赏着对方,有的情况下,甚至是浑然不觉的。这是英雄相惜。另一种是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信念,我走过你开辟的道路,懂得你的坚持和执着,和你并肩战斗是我一生中最难也最快乐的时光,这样的回忆和信念的力量,让我在你离开之后,决定走上你未完成的征途,即便前方是深渊也在所不惜。
张国荣和唐鹤德
也许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爱情,我不了解,但愿意相信。相识于幼年的竹马在长大后再次相逢就是故事的开始。和我想象的日久生情不同,那似乎是火光电石瞬间的碰撞,我见到你的侧脸,回去后仍念念不忘,于是我去找你,然后我们在一起,有过争吵和分手,但最终走在了一起。我相信这是一种深厚绵长的情谊,足以让人在情感的世界感到满足而不再有虚妄的憧憬。
两个完全不同性格的人有着相同的一份善良和温柔,不管世间无着,有这样的人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了。
「阿仔,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这样以诗为誓的诺言,既已许下,就是一辈子。只是当时的人还不懂,不懂这是怎样的重诺,只有留给时间慢慢地证明。
患病的亲人去世之后,身边的朋友总会悔恨懊恼,要是当时多陪陪他,带他去看看神医,去深山吸收灵气,会不会就不是这样的结局。而作为身边最亲近的人,这样的情绪又怎会比别人少半分,只会加倍的浓重。但他不曾说,也不曾流露。他留在香港,把自己暴露在公众的视野里,证明他们二十年的情感不是虚空,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曾经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夜,天花板有这段戏,总关不上心里的放映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阑静,有谁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