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前,谁在北京虐杀了英国外交官的女儿
1937年时,帕梅拉才19岁。她从小在北京长大,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她的父亲是英国前外交官倭讷,性格古怪,因学术专著《中国的神话与传说》而闻名。
帕梅拉相貌出众,可能是白俄弃婴,从小被鳏居的倭讷收养。因性格叛逆,被几所学校劝退,只好去天津文法学校(当时著名的外国人学校)读书,却遭老校长骚扰,经倭讷大闹,老校长丢人地被解职,帕梅拉也将回英国上学。
然而,帕梅拉却被虐杀了。
帕梅拉的尸体被扔在东便门城楼下,那里被当地人称为“狐狸塔”。现场惨烈无比,杀手将她开膛,肋骨全部折断并外翻,心脏、肝脏等被割除,面部也被砍得无法辨识。
帕梅拉究竟得罪了谁?杀手为何下手这么狠?

被称为“中国的福尔摩斯”的韩世清与天津租界名探、曾在苏格兰场(英国首都伦敦警察厅的代称)工作的谭礼士联手调查,结果竟不了了之。倭讷只好雇私人侦探继续调查,他发现了许多令人震惊的真相,却无人理睬。
倭讷去世许多年后,保罗·法拉奇试图揭开背后的秘密。
保罗·法拉奇今年52岁,身高1.95米,作为外祖父,他将两个孩子的照片设为手机屏保,高兴时,会向别人展示一下。
10余年前,保罗·法拉奇在读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时,看到其中提到,他邻居的女儿(倭讷与斯诺在北京是邻居)被杀,却未能破案。保罗·法拉奇感到好奇,随手查了一下相关材料,才发现还有那么多内情。恰好,他想写一本老北京文化的书,便以此案作为线索。
为收集资料,保罗·法拉奇整整花了5年时间。面对帕梅拉案,他一度感到绝望,直到偶然找到倭讷当年寄给英国外交部的调查报告,它们长期遭尘封,却条理清晰。于是,便有了《午夜北平》,它出版后迅速风靡,被《金融时报》赞为:“一半是历史剧,一半是悲剧性歌剧……法兰奇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技巧讲述了这个令人扼腕的故事。”

《午夜北平》的故事北京发生在“北平恶土”中,地处东交民巷使馆区和老北京内城间,以船板胡同为中心,在当年,这里形成了一个酒吧区,既藏污纳垢,又异常繁华。即使是老北京,也很少有人记得它的曾经。
《午夜北平》采用了独特的写作手法,它将侦探故事与历史叙述有机结合起来。在亚马逊上,这本书收到7000多条评价,让保罗·法拉奇感到难办的是:一半意见认为“如果能多讲点历史就好了”,另一半意见认为“多讲点侦探就好了”。

如今,帕梅拉的遗骸就在二环路下的某个地方,她未能等到正义,但她融入了历史。
曾以为中国人都会武术
问:您在中国刚改革开放不久便到了上海,是什么吸引了您?
保罗·法拉奇:我曾祖父作为皇家海军的一员,参加过一战,20多岁时来过上海,回去时,胳膊上文了一条龙,所以我从小对中国感兴趣。

小时候常看香港电影,以为中国人都会武术,特别向往。1987年,我来中国留学,那时上海经济不算发达,原以为中国人天天吃美味的中餐,没想到学校餐厅的东西那么难吃。
在中国学校,我主要是学中文,但这里的历史课让我兴奋,里面说西方人都是坏人。毕业后,恰好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所以留了下来,但我不喜欢那个工作。我在中国生活了很多年,大多数时间在上海,2014年回了英国,所以我现在中文不太好了。
我认为斯诺夫人更有才华
问:您为何想起写老北京?
保罗·法拉奇:《午夜北平》是我写的第4本书,此前我写过一些分析中国的书,还写过一本关于朝鲜的书。后来读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他提到了帕梅拉案,就花了几个月时间调查,发现还有这么多细节,便越来越感兴趣。
民国时,北平与上海很不一样。上海很摩登,也很自由,北平则相对封闭,有很多逃难的、饥饿的白俄人聚集在“北平恶土”,西方人认为那里体现了东方的落后,老北京人认为那里体现了西方的腐朽。
在当时是,上海已成外国人在华的活动中心,可北平是过去的外交中心,所以这里的外国人架子不倒。比如斯诺,他买了一个很大的四合院,成了倭讷的邻居。斯诺很有名,但我更关注他当时的夫人海伦,我认为她更有才能。
帕梅拉案对海伦的震撼很大,因为帕梅拉长得很像她。海伦认为,这是戴笠手下在警告她,或者干脆就是杀错了人。斯诺夫妇对共产党感兴趣,做了想多报道,且经常批评当局。
我的调查很扎实
问:《午夜北平》是一本非虚构作品,其中很多地名老北京人都不记得了,您是如何知道的?
保罗·法拉奇:非虚构写作必须建立在扎实的调查基础上。比如“北平恶土”,涉及的地方不太大,那里曾经很繁华,日本人占领时,外国人都离开了,“北平恶土”逐渐衰落,渐渐被遗忘了,但老报纸上有很多相关信息。
我在书中写的都是真实的,每句话都有依据。比如谭礼士乘火车到北京时,韩世清去接他,两人吸烟、闲聊。这就有两个问题:
首先,韩世清会不会说英语。调查证明,他确实会说英语。
其次,谭礼士是否吸烟。我专门问谭礼士的儿媳:谭礼士是不是当时在华唯一不吸烟的外国侦探?他儿媳说:不,谭礼士吸烟,每天至少20支,最后因肺癌去世。
如果没依据,我会把这个细节删掉。
我还写过一本《上海,罪恶之城》,我专门找了当年的电话号码本,以保证书中写的电话号码都对。在今天,这些电话号码也打不通了,但我要确保自己写的都是真实的。
写作很容易让人过于兴奋,把想象的东西加进去,读者看出一处破绽,就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东西了。为这本书,我收集资料用了5年,真正写作只用了1年。
幸亏受访者都90多岁了
问:在《午夜北平》中,你做了很扎实的文献研究,但是否找到当事人了呢?
保罗·法拉奇:谋杀发生在82年前,确实很难找到当事人。我总共找到了6位,都是帕梅拉当年的同学。他们有的住在英国,有的住在加拿大。都是帕梅拉当年的同学,他们都还记得这件事,毕竟同学被杀是件大事。
找到这些人时,他们都已90多岁了,很兴奋还有人问这件事,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幸亏他们的帮助,我知道了很多八卦,都是官方信息中没有的。如果他们才60多岁的话,估计就不太好意思说了。
问:什么八卦?
保罗·法拉奇:主要是关于帕梅拉和老校长之间的私事,说他们经常在一起,大多数老人认为是老校长杀了帕梅拉,这不太可能,当时老校长回了英国,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书中细节经得起推敲
问:我有点好奇,书中说帕梅拉被骗到妓院中杀死,她从小在北京长大,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一家妓院呢?
保罗·法拉奇:帕梅拉那时才19岁,这是一个微妙的年龄,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她可能拥有一切,又可能一无所有。她太年轻了,看这么多人邀请自己,过于兴奋,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区别好人和坏人,此外,她当时喝醉了。
问:书中有一点让我疑惑,倭讷得知女儿失踪了,他到处寻找,居然从东便门走到国子监,这也太远了吧,毕竟他已72岁了?
保罗·法拉奇:倭讷就是比较壮。后来他被日军关到山东的集中营中,两次心脏发病,可他活了下来,上世纪50年代才离开北京。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他还是活到了89岁。
问:在《午夜北平》中,舒拉是一个让人感兴趣的角色,他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保罗·法拉奇:我也不知道。上海法租界警察的记录是:他可能20多岁,也可能40多岁;他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他可能是白人,也可能是东方人。这等于什么也没说。
舒拉可能是一名白俄,他以女人面目出现时,特别美丽,他以男人面目出现时,又特别英俊。他控制着“北平恶土”,可能还是历史上最大的银行抢劫案的主谋,似乎还是国民党某要员的情妇,总之没人能抓住他。
舒拉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我没有虚构。
写作是另一种伸张正义的方式
问:帕梅拉案最终未破,您写作时,不觉得很憋屈吗?
保罗·法拉奇:是很憋屈啊。写侦探题材,警察最终都会破案,但现实并非如此。写出来,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这也是对正义的一种伸张。
我特别想告诉读者:帕梅拉案发生在“七七事变”前夕,如果不是日军侵华,该案也许就破了。帕梅拉的父亲是退休外交官,有一定权力,连帕梅拉的遭遇都如此凄惨,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那是一个残酷的时代,人命不值钱。
问:倭讷将调查报告多次提交给英国外交部,为何无人理睬?
保罗·法拉奇:倭讷还给当时英国政府写了一封信,并请英国驻法大使馆、驻墨西哥大使馆转递自己的信,都没得到回应。
英国高官在倭讷的报告上批了一句话,说:凶手可以是中国人、日本人,无论如何,不可以是英国人。
这个批语充满种族歧视。高层压力下,倭讷调查报告被忽视。因为我写了《午夜北平》,英国外交部的一些人现在对我仍很冷淡。
希望年轻人热爱老北京胡同
问:《午夜北平》是一本严肃的历史著作,加入侦探内容,似乎就不太严肃了,您怎么看?
保罗·法拉奇:这种写法在今天欧美很流行,即用小说的手法写历史,看上去它是小说,其实是历史著作。如今读者很难静下心读历史,而犯罪故事能吸引他们。
《午夜北平》表面上是一个侦探故事,其实它在讲日本侵华战争背景下的北平。这不太好写,因为情况太复杂,此前10多个军阀统治过北平,1937年,北平换了4任市长,这让英美读者很难理解。
在今天,历史写作者要学习小说技巧。我读了老舍、穆时英的作品,看当时作家怎么写,这对我很有帮助。
好在我找到了倭讷当年的报告,足有150页那么厚,非常详细。如果没有它,我写出来的将是另一本书。
问:《午夜北平》出版已有几年了,是否找到新的线索?读者有什么新想法?
保罗·法拉奇:确有读者提供了一些新证据,非常有趣,但到目前为止,还不足以推翻书中的结论。
在我找到的当事人中,华人非常少,因为他们后来基本去新加坡、香港了,不易找到,《午夜北平》出版后,一位在牛津的华人联系了我,我去拜访了她,那时她已92岁了。她当年就生活在苏州胡同,属于“北平恶土”,后来嫁给了中英混血的先生。她家让我很震惊,外面看是标准的英式建筑,可内部完全是中式装修,俨然回到老北京。
苏州胡同还出过一位名人,就是导演、演员姜文,他说在新的电影中会提到我这本书,我很期待。
问:对于中国读者,您有怎样的期待?
保罗·法拉奇:我希望北京的年轻人能热爱北京,特别是北京的胡同,因为那是北京独有的,如果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
文/唐山
保罗·法拉奇:出生于伦敦,曾在上海工作、生活多年,出版过多部传播甚广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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