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尔兰]约翰·麦加恩/著 /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编《乡下的葬礼》The Country Funeral 】

★“贴近爱尔兰灵魂”的作家:约翰·麦加恩
★科尔姆·托宾悉心为其选编十个故事
★他笔下的人物时常禁锢在孤独中,但就在这份孤独迈向暴力、爱、悲痛或亲昵之际,他建立起他虚构的小说天地。

约翰·麦加恩被英国《卫报》誉为“自萨缪尔·贝克特以来最伟大的爱尔兰作家”,也被称赞是“贴近爱尔兰灵魂的作家”。《乡下的葬礼》由科尔姆·托宾从约翰·麦加恩作品中选取的十个故事集结而成,这些故事主要以爱尔兰内陆、香浓河畔和都柏林为背景,主人公有公务员、教师、护士及警察等,他们大多来自农村,到都市寻求爱情和理想,却在传统乡村生活和现代化生活之间挣扎。麦加恩以细腻的笔触、诗意的语言,不动声色地写出了笔下人物的孤独、忧郁、痛苦和挣扎。

【作品名称】:乡下的葬礼 The Country Funeral
【丛书名称】:人民文学版(短经典·第5辑37)/ 99经典文库
【作 者】:[爱尔兰]约翰·麦加恩/著 /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编
【译 者】:张芸
【出 版 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03
【页 数】:214页
【I S B N 】:978-7-02-013604-9
【定 价】:¥ 39.00
【目 录】:
001 导读 / 科尔姆·托宾(Colm Toibin)
009 朝鲜(Korea)
016 我的爱情, 我的伞(My Love,My Umbrella)
029 金表(Gold Watch)
049 一首歌谣(A Ballad)
063 老派(Oldfashioned)
092 塞拉利昂(Sierra Leone)
113 威廉·柯克伍德的皈依(The Conversion of William Kirkwood)
137 法定假日(Bank Holiday)
159 乳品厂经理(The Creamery Manager)
169 乡下的葬礼(The Country Funeral)

【相关评论】:
麦加恩将对前景彻底悲观的展望与观察社会的敏锐触角相结合。选集中最后一篇《乡下的葬礼》,堪称自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之后,爱尔兰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和乔伊斯那篇故事同样的广度。
——科尔姆·托宾
麦加恩给我们带来了最好的小说的滋补品,一种透明的感觉,它让我们看到了想象中的生活,而且比我们自己拥有的生活看得更清晰。
——约翰·厄普代克
麦加恩无疑是自贝克特去世以来最重要的作家,而且,他非常不寻常,因为他既在知识分子中拥有绝对的尊重,同时又受到普通读者的欢迎。
——德克兰·凯伯德(爱尔兰文学评论家)

【作者简介】:
约翰·麦加恩(John McGahern,1934—2006),二十世纪下半叶爱尔兰文坛杰出的小说家,英国《卫报》称他是“自萨缪尔·贝克特以来最伟大的爱尔兰作家”。
麦加恩出生于爱尔兰利特里姆郡,是家中七个孩子中的长子,母亲是小学老师,在一小农场独自养育子女;父亲是警察,长年住在外地警局。1944 年母亲去世后,麦加恩和弟妹搬去与严苛的父亲同住。这段经历对他影响甚深。长大后麦加恩接受教师培训,在都柏林一所教会学校执教。1965年,他的小说《黑夜》因“有伤风化”遭爱尔兰政府查禁,他被迫放弃教师职位,并离开爱尔兰,移居伦敦。五年后,他才返回爱尔兰,定居于利特里姆郡,在写作的同时打理农场。
麦加恩出版过六部长篇小说,其中1990年的《在女人中间》是他最知名的作品,先后获得爱尔兰时报文学奖和GPA奖,并入围当年布克奖决选名单。他也是一位短篇小说写作大师,著有四部短篇小说集。他还著有一部回忆录和几部戏剧。他的名字享誉爱尔兰文坛,其作品影响了包括科尔姆·托宾在内的诸多爱尔兰年轻一辈作家。



《乡下的葬礼》导读
科尔姆·托宾(Colm Toibin)
一九七九年,我所在职的杂志社收到约翰·麦加恩的长篇小说《色情作家》的新书样本。二十出头、从事写作和新闻工作的我们,不少人在短时间内读了这本书,它令我们大为惊叹。故事设置在一个我们熟识的都柏林,但那无尽的黑暗,那对性和死亡的沉郁、戏剧化的表现,使这本书可能同样出自一位法国存在主义小说家之手。此外,从作者玩弄叙事的角度讲,那也可能是一位现代反传统小说作家的作品。可其实,那植根于约翰·麦加恩在先前三部长篇小说和两本短篇小说集中业已建立起的一个世界——那个爱尔兰二十世纪下半叶黑暗痛苦、萧瑟禁锢的世界。
六年后,约翰·麦加恩的第三本短篇小说集《高地》问世。这些短篇新作比他先前的作品少了些忧郁、晦暗的色彩,以一种崭新的流畅文体和技巧而写成。从其中几篇可以明显看出,他一直在细心观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爱尔兰;在其他篇目中,他回到自己的过去,那充满警惕和内省的场景。在出版之际,我去了爱尔兰西部的戈尔韦,目睹他对着一群听众讲话。我惊讶于他的诙谐幽默,他外向开朗的举止,他驾驭舞台的本领,以及他显然乐于收到听众反应的高昂兴致。我原本想象他是一个害羞的、沉默寡言的人。
他住在利特里姆郡一处偏远的寓所,可以远眺爱尔兰内陆的一座湖,去他家采访他时,我发现他既有非常深沉的一面,又坦直无遗。我还看出他逗趣极了。他十分喜欢讨论他周围圈子里那些人的怪癖和奇特的虚荣心,以及更广阔的世界。他热爱讲故事。转而当他谈起他正在阅读的书或正在创作的作品时,他判若两人,变得近乎严厉而又肃然。每次谈到书,他总是激情澎湃,满腔热忱。我惊讶于他对十九世纪法国小说传统的钻研之深。
但最令我难忘的,是湖畔那栋寓所给人的宾至如归感,他和他的太太马德琳对此投入的莫大心力。在此后的二十年中,我将发现,他们俩有多么注重良好的修养和礼数,他笔下那份圆通、周到、儒雅的特质,亦正多么深刻地烙印在他的个性和他与人打交道的方式里。
在那次采访中,他告诉我,他视新书中一篇故事《法定假日》的完成,为某种突破,那篇故事易稿了五十次之多。
他开始更频繁地来都柏林。我记得一九八九年夏的一个傍晚,我在街上碰巧遇见他,和他去了市中心的一家饭店。也许因为他交往的外人如此之少,所以像在那样的夜晚,他是个一级棒的朋友。他笑个不停,浑身散发魅力,妙语连珠。有他做伴,犹如得到上天的馈赠,密集的火花四射,令人倾倒。
他轻快而饶有趣味地谈起他在法国文坛的卓著声望。他,或可说幸运,是萨缪尔·贝克特把他引荐给法国出版商,因此,最初他的译者是一位法语诗人,对他行文节奏的领悟,不亚于领会他对爱尔兰在性和社会压抑上的种种谜团的洞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法国举行的爱尔兰作家的众多研讨会中——他总是会上那个茫然、踟蹰的明星——有一回,当就我们全体需要把政治纳入写作而展开热烈讨论时,他做了唯一一次发言,真是振聋发聩。“作家的职责是关照他写的句子,”他说,“别无其他。”
恰是这一点,使他在人生最后二十年成为爱尔兰的风云人物。早年他曾深受审查制度的迫害——一九六五年,他的第二本长篇小说《黑夜》因一点温和的性描写而被审查委员会查禁,他也因此失去了教师的工作——但他没有同教会或政府论争,没有愤懑不平或尖声抗议,他致力于锤炼他的文体。一次,我在选编一本文集时,他交给我一篇论天主教会的文章。文中,他超脱过去的纠纷,表达了对祈祷、宗教仪式及彩绘玻璃的激赏。从他与自己内心的争论中,他创作出小说;其他的争论,他把那变成玩笑。不过通常,他安静不语。
他讨厌虚荣自大、可笑的自作聪明、招摇的政党和连续不断的出国行程。他本人,从一九七三年至二〇〇六年去世(中间仅除了几次去纽约州北部短期教书和若干趟巴黎之行外),住在利特里姆郡那间可以俯瞰湖泊的小屋里,苦心孤诣于文字的节律与和声;业余时间,他则打理他的小农场。他明白,他的叙事范围有限而狭窄,但他简直为此感到自豪。他从某种角度也明白,假如他能足够放慢速度,足够努力地加工,他可以创造出看似简单、实则深具迷惑性的行文,并把一切表述出来。他,在他谦逊的作风下,是一位雄心勃勃的作家。
一次,我告诉他,我将去爱丁堡,他面露喜色,像他想到某件对他意义重大的事物时常有的那样,表情异常柔和而清澈。通常,那是一本书,或一行诗,但这回是一幅画。在爱丁堡有一幅他特别喜欢的画,他说收藏在苏格兰的国家美术馆里,是委拉斯开兹画的煎鸡蛋的老妪,绘于一六一八年。
当我前去观看这幅画时,我意识到,委拉斯开兹早期职业生涯的作品,对麦加恩的意义非凡。我认为,远不像维米尔那些场景过于沉稳、饱满的画作,委拉斯开兹的这些画作,完成于画家年轻时在塞维利亚期间,里面的人物仿佛是黑暗中射出的光跃然画布上,彼此间关系局促,与麦加恩的小说近似。
他笔下的人物时常禁锢在孤独中,但就在这份孤独迈向暴力、爱、悲痛或亲昵之际,他建立起他虚构的小说天地。他的作品大多不是发生在人物的内心和回忆里,而是在他所创造的角色之间的关系中,这些角色,很多忠实地以他认识的人为原型,或甚至是他本人。
通过这本选集中的短篇小说,读者可以感受到约翰·麦加恩的小说关怀。这些短篇主要以爱尔兰内陆、香农河畔库浩特村周边的地区,或都柏林为背景。在以都柏林为背景的短篇里,故事地点常常是某间酒吧和市中心的公寓。里面的人物主要为公务员、教师、护士和警察。这一活动范围的局限,使麦加恩得以在每篇故事的戏剧性上建立起一种紧凑的张力。在对事物灵敏的察觉和注意中,衬托出阴郁、无力、警惕之感。这些小说所包含的准确和精密,逼真地再现了人物的喜怒哀乐,通往的却是一幅暗淡、残酷的前景。
在诸如《我的爱情,我的伞》《金表》《塞拉利昂》和《法定假日》的故事里,城市中的男主人公,原本来自农村,他孤身在都柏林,寻求爱情或理想的实现。在短篇《朝鲜》《金表》和《老派》里,父与子之间进行着一场针锋相对、几近原则性的斗争,这场斗争,在麦加恩的长篇小说《黑夜》和《在女人中间》里刻画得益发激烈。
在这些短篇小说中,人生给人的感觉均好像一组仪式,不可阻挡地走向凋零和毁灭;人物惯常的行为表现为一种缓冲,分散了岁月对他们人生造成的必然影响。故事的基调往往忧伤、诗意。在如显微镜下观察到的细节中间,穿插着对人终有一死和我们在世间的命运的看法,它通常似歌曲的副歌般出现。在绝大多数的这些短篇中,仅有一处段落,将叙述进一步深入内心,跳出当务之急的世俗关怀,转向思考更宏大的问题。
例如,在《我的爱情,我的伞》里,主人公思考爱情和失去,然后,那故事仿佛是一曲四重奏弦乐,麦加恩让大提琴来了一段低沉的独奏:“一点一点地,我的人生已落入她的手掌,唯有在失去时我才醒悟过来,没有她的人生,失去自己生命的痛楚,无法像死人一样浑然不觉……”
在《塞拉利昂》里,男主人公望着他心爱的人:“她的头发在灯光下闪出藏青色。她的肌肤红润如成熟的果实。雪白的牙齿在她微笑时熠熠发光。”在麦加恩笔下,这类评语仅是提醒我们,这样的花期会消逝。他继而写道:“我们曾向着最美好的岁月努力奋斗;如今那等待着我们,在我们即将走入那岁月时,一切将化为乌有。”在《乡下的葬礼》里,菲利想起他刚过世的舅舅:“明天,彼得将被葬在基里兰山顶的土里。一个人出生、死去。如今他本人又站在那两点间的哪个位置,不得而知。……他的人生想必已经早走过了一半。”在后面的故事中,有一句格外触目惊心的话,估计会受到萨缪尔·贝克特的赏识:“人生一世的终点多么幽暗。”
在别的短篇里,进行着一场介于传统乡村生活和某种现代性之间的更世俗化的斗争。例如,在《朝鲜》里,那对父子是“最后靠这片淡水水域捕鱼为生的人”。在《老派》里,天主教会的势力正逐渐衰落,而在爱尔兰南部,昔日新教徒的优势地位,在那篇故事和《威廉·柯克伍德的皈依》中,业已式微。
麦加恩的短篇里充斥着各种名字和暗处的黑影。比如,酒吧的名字,不时地出现在那些故事里,如同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尤利西斯》一样,里面处处是酒吧和街道的名字。麦加恩提到的那些酒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到都柏林时都在——苏格兰酒坊、穆尼酒吧、欧尼尔斯酒吧、英特耐雄纳尔、老台子、锦绣区的加夫尼酒吧、斯通尼拜特区的马利根酒吧,还有点名的旅馆——温氏酒店、谢尔本酒店、克拉伦斯酒店、威克洛酒店。(事实上,其中很多至今仍在营业。)有些人物的名字反复出现,像是继母罗兹,亦出现在后来的长篇《在女人中间》里;又如莫兰一姓,不仅有好些人物取了这个姓,那也是日后《在女人中间》里主人公一家的姓氏。
不过,这些名字的用意仅是为故事奠下基点。实质的人物一再遁入暗处,变成影子般的存在。在《金表》里,那位父亲,当儿子前去探望时,“退回到走廊的暗处”。在《乡下的葬礼》里,那位母亲始终活在暗处,足不出户。在那篇故事的第二页,菲利未能看到“那个可怜的事实,我们投下的通常不是光而是影子”。在这些短篇里,爱总是一个黑影,以失去和渴望的面目而显露,有时还以纯粹的恨意。有意思的是,麦加恩花了如此之久而写成的短篇《法定假日》,大概是小说集中唯一一篇把爱呈现为一种真正有望带来幸福可能的故事。
麦加恩将对前景彻底悲观的展望与观察社会的敏锐触角相结合。选集中最后一篇《乡下的葬礼》,堪称自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之后,爱尔兰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和乔伊斯那篇故事同样的广度,同样把仪式视为徒劳无益,而且同样采用一个人物关系紧密相连的小天地,某种奇特的幽魂出没其中。在这样的一个短篇里,言语变成仅是一种苍白的、掩盖时间黯然流逝的方式。
在《乡下的葬礼》中,麦加恩重塑他本人生活的地区,香农河北岸,从那儿沼泽地里流出的涓涓细流,汇成乔伊斯在《死者》中所提及的,“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他既生动描绘了这片山水的素朴之美,也再现了那儿的贫穷和与世隔绝,以及一个消亡中的村落群体和一套古老、传统的风俗体系,一如他最后的长篇之作《愿他们或可面对升起的太阳》。
与迈克尔·费瑞的鬼魂居于乔伊斯整篇故事的中心一样,在《乡下的葬礼》里,居于中心的是舅舅彼得的遗体,他的遗体,按照爱尔兰为死者守夜的传统习俗,摆放在他家小屋一个房间的床上,而在另一个房间,邻居们吃喝聊天,亦是习俗的一部分。“楼上的房间阒寂无声,人们在那儿守灵,遗体静静地躺着,敬畏于这最后的转变;而在楼下的房间,生命重新被唤起,比以往实际度过的漫长日月都更有声有色。”
在故事的跌宕起伏中,麦加恩把自古以来确立的东西与从都柏林前来参加舅舅葬礼的三兄弟间意气风发的心愿和情绪的转变,进行对比。他给这三兄弟注入巨大的能量,他们之间的冲突显得事关重大。但故事的暗流是土地本身,是那松软、饱含水分的土壤,是尚未改变也绝不会改变的东西。与这相似的正是死亡这一事实,他们的舅舅走完了一生,这趟旅程的终点是墓地。小说的行文给人一种不加雕饰的隽永感,却亦有足够的韧性,能把生者日常所关切的事,提升至一种静态,一个适中而又得之不易的高度,那始终居于这则经典短篇的核心,而它的作者,是公认的二十世纪下半叶爱尔兰最杰出的小说家。


【作品摘录】:
·人民文学出版社·99短经典系列·第5辑 No.37·2018版
·[爱尔兰]约翰·麦加恩/著 /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编,张芸 译·
·《乡下的葬礼》Page 9-15·
朝 鲜(Korea)
“当时你也见过处决,是不是?”我问父亲,他一边划船一边讲了起来。一九一九年末他在一次伏击中被俘,那时他们正在蒙乔伊枪毙狱犯作为报复。他以为下一个轮到的将是他,因为几天后,他们把他挪到与监狱天井相邻的牢房。他能透过铁窗看见外面。那晚门上没有传来让他做好准备的叩击声,拂晓时,他看见两名他们决定枪毙的狱犯被押着走了出来:一个是三十出头的男子,另一个,还只是个男孩,十六七岁,正在嘤嘤哭泣。他们蒙上男孩的眼睛,但那名男子拒用眼罩。军官大吼了一声,男孩啪地立正,可那名男子却仍保持原来的姿势,嘴里正非常缓慢地嚼着什么。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
“把你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那名军官又大吼道。
男子缓缓地摇首。
“事到如今那样做有点太晚了。”他说。
军官接着命令他们开火,在齐射的枪声中,男孩撕开胸口的外衣,仿佛要把子弹拔出来似的,外衣的纽扣开始飞迸到空中,随后他脸向前扑倒在地。
另一个悄然地仰天倾侧:想必是因为双手插在口袋里的缘故。
男孩脸朝下躺着,军官用左轮手枪一枪解决了他,但对那名男子,他接连快速地开了五枪,仿佛在回报他没有立正的举动。
“几年后,当我在度蜜月时,那是五月,我们从萨顿十字区乘缆车上霍斯山。”我的父亲一边说一边支起桨休息,“我们坐在上层敞篷的木头座位上,四周有栏杆,使那好像一艘小船。大海在身下,到处是海的味道和盛开的荆豆花,后来我向下俯视,看见荆豆花的豆荚绽裂,那些豆荚向四面八方绽开的样子,宛如他动手撕裂外衣时的纽扣,令人骇然。我一整日都无法忘怀那幅画面。那一天就这么毁了。”
“奇怪,他们的手没有被绑起来吗?”我问他,他划着船,从黑色和红色的导航指示牌之间行过,河在那儿流入奥克珀特湖。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被视为士兵。”
“你认为,那个男孩立正是不是因为他觉得假如他遵守规则的话也许可以免受惩罚?”
“在我听来有点夸大其词。书念得太多才会这样说。”他不客气地说,我不响。毕竟听他谈论自己的人生对我而言是件新鲜事。以前,倘若我问起他那场战争,他会用手指抹过眼睛,仿佛在拂去一片蛛网似的,但这是我和他在河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那似乎让他有了启齿的欲望,想要在一切结束前袒露自己的心声。
我双手交替着一节节拉起钓线,线因有鱼上钩而阵阵抽动;钓线长两英里,每隔三码有一条铅线,上面系着一个钓钩。照捕捞许可证,我们可以下一千个钓钩,但我们实际用的更多。我们是最后靠这片淡水水域捕鱼为生的人。
在鳗鱼翻过舷侧掉入船内之际,我用刀子把它们割落下来,丢进铁丝笼,它们自身裹着油脂,在里面互相贴着滑动,嘴里含着弯折的鳗鱼钓钩。其他鱼——上钩的鲈鱼连同试图吞食它们却被卡住的狗鱼、欧鳊属淡水鱼、拟鲤——我将它们顺着船底板滑向船首。我们会在村里售卖这些鱼,或送人。没被鱼咬上的钓钩,我清洗干净,环绕木匣的边缘一排排插好。我让钓线落在匣子中央。经过一英里后,他换到船尾我的位置,由我划船。人们尚未起床,清晨的寒意和薄雾弥漫在河上。除了船桨划出的徐缓涟漪和缀着滴滴水珠的钓线拉进来时线上鱼儿的剧烈扭动外,河面的其他地方死寂无声,只有岸上偶尔哞哞的牛叫。
“过完这个夏天,你想好要干什么了吗?”他问。
“没有。我会等着看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我答道。
“什么叫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我的考试成绩。如果成绩好,我可以有选择。如果不好,就没有选择。只能有什么干什么。”
“你觉得那些选择会有多好?”
“我觉得都不错,但八字还没一撇,现在考虑也没用,是吧?”
“嗯。”他说,可他的脸上带有几分盘算的表情;这使我在划过最后一段钓线时对他心生警惕。
这一天的帷幕拉开了,远处农场的喧闹,河上的第一拨飞虫,到这时,我们已从宽叶香蒲丛里拉起大铁丝笼,倒出早晨捕到的鳗鱼,把笼子再次沉下去。
“明天我们可以够数拿去寄售了。”他说。
每个星期,我们都把活鳗鱼送去伦敦的比林斯盖特海鲜市场。
“可假如,假如说即使你考得不错,你难道没有想过索性离开这个国家,去美国吗?”他说,他结结巴巴地思索措辞,在我沉下了捕鳗鱼的笼子、正用船桨当撑篙把船推出宽叶香蒲丛之际,淤泥泛出土黄色,升起在茎秆间。
“干吗去美国?”
“喔,那儿遍地是机会,不是吗?一个广阔的、不断拓展的国家。在这个弹丸之地没有前途。有的只是成天花钱喝黑啤酒的前途。”
我提防起这番大话。那并非出自他本人之口。
“谁来支付路费呢?”
“那个我们有办法。我们勉强总能凑出来。”
“你为什么要凑钱让我去美国呢,假如我可以在这儿找到工作的话?”
“我觉得我该给你一个我从未有过的机会。我为这个国家打过仗。可现在,他们连捕鱼许可证也要夺去。你好歹愿意考虑一下吗?”
“我会考虑的。”我答道。
那一整天,他在土豆地里平整垄脊,我则更换钓线上的钓钩和挖虫,既为是最后一次做而感神伤,又因明知不久将不用做这些事,这些东西几乎现在就可丢弃而觉无聊。离开的内疚涌上心头:我正在抛却他的生活去迎接我自己的生活,一个摇船的男人将逐步耗尽日益减少的捕鱼利润,甚至连他能否换到新的捕捞证都仍是个未知数。旅游局驳回了上一次的申请。他们说我们损害了游客垂钓淡水鱼这项活动的收益——每年夏天,来自利物浦和伯明翰的游客日渐增多,他们坐在河堤上铝制的折叠椅里,用鱼竿钓鱼。若不捕鱼,靠我们现有的田地几乎难以为生。
当我绕道去黑魆魆的厕所准备把蠕虫放到我们存放它们的黏土中时,我看见他探身隔着围墙在同牛贩子法雷尔聊天。法雷尔站在路上,靠着他自行车的横杆。我转入厕所,以为他们在讨论牛的价格,可正当我把蠕虫倒进盒子里时,“莫兰”一词传来,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谛听。是我父亲的声音。他情绪激动。
“我知道。我听说了确切的总数。卢克死时他们拿到了一万美元。每个美国士兵都有人寿保险,保额高达一万美元。”
“我听说在迈克尔和萨姆服役期间,他们每人能使他们家一个月收到二百五十美元。”他继续说道。
“他们现在左也买牛右也买牛。”法雷尔的声音传来,我关上门,站在黑暗中,闻着大便和尿液的味道,还有爬行在一丁点黏土里的蠕虫热乎乎的肉味。
我所受到的冲击,和我日后当众出丑、自尊扫地、需要爬到厕所里反思时受到的冲击一样。
卢克·莫兰的遗体装在铅制的棺材里从朝鲜运来,伴着徐缓的葬礼钟声翻过石桥,后面跟着使馆的大轿车,灵柩上披覆着星条旗。在他们撒入泥土前,坟上响起致礼的枪声。几幅印着他勋章的照片,由一位武官呈送给他的家人。
他将筹措路费,我将在那儿应征入伍,在我服役期间每个月他将收到那么多钱,假如我死了,他能拿到一万美元。
在暗黑的厕所,夹在里面爬着蠕虫的盒子之间,在我们布下夜晚捕鳗鱼的钓线以前,我明白我的青春结束了。
我划船,他放出夜晚的钓线,他的手指给每个曲钩装饵的动作如此优美,似一气呵成。夜幕正从奥克珀特庄园的黑影向纳特利船库拉拢,蝙蝠在头顶做出丑陋的回旋,鸭子收拢了翅膀,蜿蜒地游入湖湾。
“你考虑过我说的去美国的事了吗?”他问,眼睛没有从钓钩和蠕虫盒上抬起。
“考虑过了。”
船桨往水里一沉,没有溅起水花,那个空穴静静地漾开,掠过他的身旁。
“那么,有没有决定要闯一闯?”
“不,我不打算去。”
“等你在这个白痴国家一事无成时可别说是我没有给你机会唷。你要自己承担后果。”
“我会自己承担后果。”我应道,并在沉默了良久后发问,“你年纪越来越大,有没有时常想起自己在战时和狱中度过的时光?”
“是的。但我不想谈那些。谈起处决,我的心永无安宁,那些该死的爆开到空中的纽扣,我想得最多的是,假如我曾为自己奋斗,而让这个白痴国家自生自灭,那么今天我的生活会好很多。我不想谈那个。”
我知道这一沉默定格成了永远,我默默地划船,直至他开口问道:“你认为,今晚会有大收获吗?”
“太风平浪静了。”我回答。
“除非夜里起风。”他焦虑地说。
“除非夜里有风。”我重复道。
船驶过平静的水面,钓线穿过他的指间从舷侧滑落,以前我从未感觉和他如此亲近,即使在他用肩膀驮着我凌驾于欢笑的人群之上去看乌尔斯特杯决赛时也没有。我密切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仿佛我亦不得不让自己做好杀人的准备。



·人民文学出版社·99短经典系列·第5辑 No.37·2018版
·[爱尔兰]约翰·麦加恩/著 /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编,张芸 译·
·《乡下的葬礼》Page 27-28·
我的爱情, 我的伞(My Love,My Umbrella)
那年夏天我没有去南方的海边或城市。我曾努力想逃脱的那个身体成了我唯一的念想。在酒吧关门后的深夜,我会怔忡地呆想着什么人的手正爱抚她的身体,而倘若我有权力的话,本可将滥交的行为统统定为死罪。在街上,我只要看见一件她以前常穿的外套或连衣裙,尤其是一条廉价的蓝底白点连衣裙,背后有拉链,那年夏天非常流行,便会怀着怦怦直跳的心,挤过人群,直至与穿了那条连衣裙的人正面对视,可那张脸已永远不是她的脸。
我时常打电话给她,哀求。有一次午餐时间,她同意出来见我,在我说了我感到绝望后。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午餐时间的街上,在感谢她的好意时我不得不强忍住泪水,然而以前在她把她的夜晚和身体全部交给我时,我却几乎毫不动容。当晚酒吧关门以后,我在那种把人们带回他们曾经住过、却不再居住的房间的冲动的驱使下,站在那片街灯照不到的树下,我们曾多少次站过的地方,希冀我人生或爱情的某些意义会出现,可夜色却对一个男人站在伞下、头顶是绿树叶上滴下的水珠这种加剧的荒唐无动于衷。
借由我的爱情,我正在经受的是我自己未来的死亡体验,因为绝望地活着等同死亡的焦虑,而在时间更换好其所有绷带以前,我在行进中,在搭公交车乘往终点站的过程中寻到慰藉。有一天,在基雷斯特,我听见售票员对司机说——当时他们坐在下层,消磨他们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老天爷,这个国家快彻底完蛋了。上面有位先生,他看起来十分正常,可过去这一年里,他已在这儿出现过无数次了,来来回回,哪里也不去。”我听着,感觉自己像个在久病之后医生说“明天开始你可以下床了”的病人。我紧紧握住那把黑色的伞,怀着一种坚定的决心,发誓要回到以前的我,在树下知足地享受幸福。还有这把伞,在下雨的夜晚,那是这座城市正常的天气。



·人民文学出版社·99短经典系列·第5辑 No.37·2018版
·[爱尔兰]约翰·麦加恩/著 /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编,张芸 译·
·《乡下的葬礼》Page 29-48·
金表(Gold Watch)
我太了解自己了。我习惯性的回家里,包含更多的是谨慎戒备,而不是什么爱或慈悲。那种乏味扫兴,是在我父亲严酷的教训下所习得的。我不会陷入内疚,我已经远远青出于蓝。一度。我似乎能够用目光压倒天性的一只眼睛。
我甚至曾经等待过爱,如果这就是爱;因为这样的幸福是我从未尝过的。
…………
“因为那是事实。那使你人尽皆知,要活得自在更加困难。你活在太多人的眼睛里——嫉妒的、困惑的甚至只是单纯的仰慕,全都一样。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要生活得幸福更加困难。”
“但那给你很多优势。”
“假如你利用那些优势,你就陷得更深。当然,我也担心那样会招引来人,企图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
“不。是出于某些也许甚至可称为险恶的用心。我已回家了那么久,我想坚持到底,我不愿背上是因为我而终结的罪名,虽然那很快就会终结,无论有我没我。但这样我就不用耿耿于怀了。”
“那样的话,干脆算了,承担罪责或许会更加仁厚。”
“那样可能会更加仁厚,但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了仁厚,所以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么说有过仁厚的时光?”
“在我年少的时候。”我无奈地笑了笑,“他把仁厚视作弱点。我怀疑他不懂如何应付。每次我一表现仁厚的一面,他就更加火冒三丈。他也有仁厚的时候,间歇性的,当他觉得事情满意时。那就更加不可接受。《圣经》里的那段话说得对,吃过太多苦以后,人会自然变得铁石心肠。这完全不值得称颂,但如今我真的很想把这件事坚持到底。”
…………
“假如这块表修不好了,不如就给我吧。”我惊讶于自己说出这番话时平静的声音。这块表时他从他父亲那儿得来的。在漫长的童年岁月里,我曾认定有一天他会把表传给我。到时各种弱点都将消散。我将拥有它的法力。有一次,在他一时起兴的慷慨大度中,他甚至答应给我,可他没有遵守诺言。自私地说,也许,我期望他会把它送给我,在我毕业时,在我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时,或在我第一次获得升迁时,可他没有。我已经把它忘了,直至它从叠好的床单里掉出来,落到地板上。
…………
“它终于落到我手里了。”我说着,拿出那块停走的表给她看,“我一直想要它。假如我们相信征兆,我们似乎终于要成为命运的主人了。”
…………
当我注意到他不再佩戴那块手表时,我松了一口气,可屋子里那股不自在的感觉如此强烈,因而晚饭后我走到外面。那是一个皎洁的月夜,空旷的田野、山毛榉树和围墙,勾勒在清晰泛黄的轮廓线里。那个夜晚似乎格外充满宁静,使得连心中那份向往拥有人生全部的渴望也映照出月光下的静谧,可我清楚得很,那既不是也不可能如此。那是一个死亡之梦。
我信步朝果园走去,经过那个柏油桶时,我看见一条细细的钓丝从一截低矮的紫杉树枝上挂下来,垂入桶中。我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腕表升出水面前就听到了,它系在钓线的尾端。令我震惊的是我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觉得震惊。
我摸到那包我们先前泡在水里的东西。蓝矾已全部溶化。那是一桶十足的毒液,准备做杀虫喷剂之用。
我默默谛听着钓线尾端那块手表的滴答声,然后将它重新放回桶中。毒液已侵蚀表壳。闪亮的边缘和背面不再光滑。它能走到早晨就差不多了。
那一夜如此之静,连山毛榉的影子也不在月光照耀的草地上晃动,就像一片树叶嵌在了岩石里。洁白的大理石上,那块金表想必此时正面朝上躺在相同的夜光里,静默或在走。圆桶深处那块表的滴答声被喷剂完全淹没,只有靠想象才能听见。一只鸟在某处高高的树枝间移动,但过后那份死寂浓得开始刺痛人心,越来越渴望那只鸟或什么再度发出动静。
我站在那片月光照耀的死寂中,仿佛在等待某句话或真相,但什么也没出现,始终没有出现。唯有过去变化中增加或缩减的东西,变成现在唯一的,又正在变成过去的,速度甚至快过毒液里那根不停转圈的小秒针。
突然,屋里的灯灭了。在进屋以前,我再度拉着钓线从桶里提起那块表,谛听它的滴答声,对它重新点燃的期许——即,假如我持续不断地谛听那滴答声,某句话或真相也许会出现——如今只觉可笑。当我最终把那块表放回到毒液里时,我的动作极其小心,没有一丝涟漪或水花打破那份阒静,而时间,不无意外的,仍在走着;时间,无须走向任何终点。




·人民文学出版社·99短经典系列·第5辑 No.37·2018版
·[爱尔兰]约翰·麦加恩/著 /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编,张芸 译·
·《乡下的葬礼》Page 159-168·
乳品厂经理(The Creamery Manager)
账簿和文件已被搬了出去,但无人阻止他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已厌倦了独坐在那儿谛听雨水打在铁皮上的声音,于是来到外面的平台上。从那儿他可以俯瞰那些排起长龙的牵引车,后面拖着钢罐,等候时,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迅猛地画出不绝的弧线。他叫得出坐在驾驶室玻璃窗后面的每个人的名字,那是他多年前来到这家乳品厂当经理时特别留意的第一件事。时常,在夏日的雨天,若不用急着晒制干草,他们中许多人会把车开到平台下方,坐在一起聊天。当他高喊出他们的名字时,那些粗糙而又天真的面孔会喜洋洋地抬起来应声,有些人还会闪几下他们的车灯。
今天没有人抬头,可他看得出,当他们经过以后,他们在透过后视镜观察他。他们大概已经比他本人更确切地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可即使知道,他也宁可他们抬一下头。那是他终其一生的弱点,欲取悦人,给人快乐。
奉告祈祷的钟声从库特浩村传来,他开始以为他们可能又要推迟一天来拘捕他,可最后一声钟响过去没多久,他就听见笨重的长靴穿过水泥地。一下低沉的叩门声,警员凯西站在门口,但不见警长的身影,另一名警员是盖德警员。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吧,吉姆。”警员凯西说。
“我知道,内德。很快,那位警员宣读了逮捕声明。
“那么,你可以跟我们走了吗?”
“当然可以。”
“我很抱歉必须这么做,但这是规矩。”他拿出一副亮闪闪的手铐,中间连接的金属杆上系着一条绿色的小丝带。盖德很快将他和凯西铐在一起,收回钥匙。系有绿丝带的金属杆把两人的手腕分开,但手和臂肘却碰在一起。这使得他们走起路来僵硬迟疑,步调一致。水泥地被用水管浇得干干净净,但他手下的人却不见踪影。乳脂分离器的电动嗡鸣声盖过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们穿过工厂,朝警车走去。
到了警察营,警长正和一位治安特派员在等他,那是一位来自教区另一边的老师,他们立刻开始了初审。警长板着面孔,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那个星期天去克洛尼斯镇的事,真对不起。”乳品厂经理在紧张不安中脱口而出,“我只是想大家一起出去玩一天。”
警长板着的面孔并未松弛下来,仿佛经理压根没有说话。问他有没有律师。他说没有。他想不想找个律师?他需要吗?他反问。现阶段不是必需的,他被告知。既然如此,他们可以开始了。他收到提醒,他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他可以保持沉默。虽然他是直接的当事人,可那似乎基本和他无关,也没有花很长时间。今晚,他将留在警察营。单人牢房已为他准备好。明天,他将被转去蒙乔伊监狱,等待审判。目前的审讯结束了。气氛稍有缓和。他感觉自己像一节火车车厢,被手扳的铁道推入了某条旁轨里。那再适合他不过。他从来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也没有抱脱罪的希望。
不到一个月前,他买了乌尔斯待杯决赛的看台票,请警长和警员凯西去克洛尼斯。当时他业已知晓下场不会远了,那想必是出于懦弱和一种想讨人欢心的旧习。如今,那成了整件事里唯一让他不堪面对的部分。
他们坐着警长的小福特车出发,警员凯西和警长坐在前排。他们俩都是大块头,凯西正在迅速发福中,但警长仍保持着几分运动员的精壮身材。数年前,他曾三四次效力于卡文队,在该队当过几个赛季的外围球员。
“吉姆,你这个要命的家伙,居然去买了几张看台票。”车子行驶在尘土飞扬、白茫茫的马路上,凯西说了第五遍。
“那有什么要命的?我们难道不都是乌尔斯特人吗?就算我们被困在西部。这是一个出游日,一个换新鲜空气的日子,而且,我们的警长还为卡文队效力过呢。”
“一两次,一两次,试用性的。几乎称不上“效力’我的水平完全不行。”
“大家都说你的水平好得不得了,是有人拉帮结派。”
“你现在是在责备选拔的人啦。选拔的人有职责在身,他们不可能把每个人都挑进去。”
“不止我,别人也说他们拉帮结派。他们有自己偏爱的选手。你被称作‘钢炮’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辆轿车停在转角,迫使警长不得不向外一闪,拐上那条路。前面什么也没有。
“你会以为那辆车是专门停在那儿制造车祸的。”
“他们如今都开着车到处跑。”凯西说,“可骨子里还是和赶驴车一样。”
要使谈话不中断,始终是一种煎熬,可沉默更让人难受。路旁的草树丛中有许多小花。
当他们在看台入座时,未成年组赛进行了一半。上帝卷顾的一点是:虽然他的家乡离克洛尼斯不远,但坐在附近座位上的人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未成年组赛结束了。成年组的选手一上场,那传球的爆发力和速度就令他惊异。比赛一点也不胶着。卡文队逐渐领先,轻松迈向胜利。三个男人在看着自己观看比赛,正是这种他所感到的不真实的气氛,使他满心欢喜地向穿梭于座位间的小贩买了橙子,分给大家吃,剥去果皮,品尝带苦味的汁液。只有一次,他吓了一跳,坐立不安,那是在警员凯西议论卡文队强大的防守后卫与蒂龙队的前锋争抢时:“枪手今天真是一个都不放过啊。”
散场时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小镇挤满人的街道上,一个声音喊道:“那不是吉米·麦卡伦吗?”旋即整条街上的人似乎都认识了他。他们拦住他,伸出手臂搂着他,拉他去酒吧。“鸟尔斯待杯决赛,瞧瞧我们晚上将有的节目,这只是刚开始。”
“下次,米克。下次,乔。见到你们真高兴,可我们得回去。”他拼命地疾步前行,没有介绍他的两位同伴。
“你似乎是镇上最受欢迎的大红人啊。”他们一挤出重围,警长便挖苦道。
“我的家乡在这附近。
“受欢迎总比湮没无闻强。凯西出言为他辩护。
“在一定道理上是。在一定道理上是。”警长说,“每件事都有其道理。”
他们中途在贝尔特比待的绿茵酒店喝了下午茶。他趁他们吃东西时偷偷溜了出去,到前台付了餐费。除了警长的汽油钱以外,那一整天的开销全由他支付。傍晚,在警察营外分别时,他们提起了这一点。
“今天真开心。我们以后得把乌尔斯待杯决赛定为一年一度的聚会日。但明年,归我们买单。明年你一分钱都不准出。”警长说,不过他仍看得出他们满足的喜悦,因为整趟出游没有花他们一分钱。
初审暂告结束,一股令人提摸不定的气氛潜入休息室,他们是否觉得因那天而受到连累?他没有看他们的脸。临河的那扇门必须解去锁,好让治安特派员离去,并在他走后再度锁上,他瞥见警长和警员凯西对视了一眼。
“你还是领他去看看他的地方吧。”警长说。
在临河那扇门的右边有一扇厚重的红色大门,没有上锁。凯西将之徐徐打开,领他去今晚他过夜的牢房。
“条件不太好,吉米,可我们已经尽力了。”
冲洗过的水泥地面依旧潮湿。水泥地上用木板搭了一个低矮的平台,上面摆着一张床垫。床垫上有一个枕头和几条灰色的厚毛毯。墙壁的高处开了很窄的一扇窗,中问有一道钢筋栅条。
“没关系。已经再好不过了。”
“你有任何需要,只要砰砰敲两下或喊几声就行,吉姆。”随后那扇厚重的门关拢锁住。他听见门闩拉上的声音。
他漫不经心地摸着枕头,粗糙的毛毯,抚过床垫,用手掌测试了一下木制的床架是否牢固;那些木板是白色的松木,也是刚擦洗过。角落的钢桶旁有一个旧油罐。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搬到窗下,爬到罐子上,抓着那道铁栅,于是,他能望见窗外两边的风景:一块类似草坪的地,一个圆形花坛,铁丝网,桑树的一根树干,金合欢树,一段河道。下来时,他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可他踩着油罐的脚刚一松开,罐子就咯咯响了几下。
“你没事吧,吉米?”凯西立刻焦急地在门的另一边问道。
“没事。我只是在勘察一下周围的环境。我马上就去躺一会儿。”
他听出凯西犹豫了片刻,但随后休息室的空心木地板上响起他的脚步声,正朝那副桌椅走去。既为打消凯西的疑虑,又完全是出于需要,他把一条灰毛毯铺在床垫上,然后躺了下来,解开衣领和领带。那张床很硬,但算不上不舒适。他躺在那儿,有时思考,大多数时候他的头脑和白色的天花板一样一片空白,偶尔,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
有几件令他庆幸的事……他的父母死了……他不必面对母亲不解的悲痛。他几乎没有内疚。股东会把他当作一项与其他利润相抵销的亏损而不理他。历史悠久的乳品厂不会因这点损失而哭天抢地。一直以来他总是害怕伤害人,即使在不喜欢他们时,他仍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们,能设身处地站在他们的立场,而嫌恶几乎到此为止。诚然,他见识过邪恶和围绕邪恶的愚蠢、无情、折射出黑暗的大笑,可是,他也渴望过爱。如今他感觉那份渴望比以往更强烈,即使眼看他现在的处境,他落得的下场。
另外那种黑暗,包围生活的层层黑暗,曾一度困扰过他,可他早就放弃了想从中得出什么结论的愿望,像一个天资不足人,而且他不再在乎。如今他确信,来到这个世界,和连这简陋的牢房没有两样。日光恒定地照在他头顶,被那根栅条一分为二,桑树叶之外,一根无线电天线消失在一丛高高的树杈间。他可以拿此开玩笑,可独自一人开玩笑是一种疯狂的表现,他需要一群听众,一团熊熊燃烧的炉火,几巡酒,还有一整晚漫长的等待。
此刻,除了刺骨的寒意,他还深深感到另外一个事实,多年来他一直做假账,最终被关进这间牢房,这期间——直到四年前那笔突然飞来的遗产才使他偿清了债务——每当众所周知他手头宽裕时,他一开口,所有以前借出去的钱马上就会源源地还回来,可每次眼见他身陷窘困的绝境,从来没有人施予过他真正有价值的回报。那不是一幅漂亮的画面,可在这间牢房里,如今的他太远离尘世而不对此多作计较。
他逃脱过的一些事,那已经足矣,不能再贪求更多。第一样是教士领,把自己一生的痛苦和快乐付诸在坚持一种思想上,并用意志相信那种思想是正确的。那险些逃不过,尤其因为他的母亲对他也有这份期许;可是性的吸引力太强大,梦见一个女孩穿着丝绸连衣裙在花园中间,这给健康的动物本能技上伪装,终其一生,他游走在各种伪装之间,现在仍是如此。他甚至逃过了婚烟。他爱过的那个女孩,一头乌黑的秀发往后一甩,侧过脸哈哈大笑,太聪明而不可能嫁给他:没有一种关系可以经得起第二次的献身激情。让他向婚姻屈服的是那个他并不爱的姑娘,因为姑娘告诉他她怀孕了。那个周末,当她发现自己实际上没有怀孕时,他们去了大都会酒店,在跳舞和喝酒中度过一整晚。他庆祝自己脱身了,可以畅快地呼吸,姑娘庆祝他们现在可以自由地选择结婚,生许多小孩:“不和新教徒结婚成家。“压根儿不结婚成家。”在这么多的伪装中不缺的是反讽。
他送出去的钱,他收回来的数目,还有大笔未归还的款项,他付账请大家喝的酒,他呼唤的名字,他认出人时的喜悦,对着天空大喊出的他本人的名字;“月亮舞者”在凤凰赛马场赢得比赛的那一日,还有其他日子、其他输掉的马……这一切逐渐淡去,只剩下请警长和警员凯西去看乌尔斯特杯决赛这个不起眼的逢迎之举。
门闩拉开了,凯西站在门口。“来吃点东西吧,吉米。他不曾意识到牢房的光线有多暗,直至出来走进休息室,他必须用手遮在眼睛上方挡光。他以为自己会在休息室的桌旁吃饭,可结果他被带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警长的住处。从餐具柜上的大镜子里他能看见大半个房间和凯西,凯西双臂交叠站在他的正背后。
“谢谢。”用餐完毕,他在一张证明他们给他提供食物的凭据上签了名后说。跟着凯西,他重新穿过长长的走廊,回休息室。就在他踩着空心的木地板朝牢门走去时,凯西叫住了他。
“现在还不用进去,吉米。你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烤烤火。”
他们坐在炉火前的黄椅子上,凯西花了很长时同用火钳拨弄泥炭,让它们整齐地围绕着炽燃的火芯,他们背后的桌上放着厚厚的执勤薄。一排警棍盒和闪闪发亮、系了绿丝带的手铐挂在墙上的弯钩上。一张什么也没有的小床,贴着属于牢房的那道墙壁,床头上方的墙上有电话。凯西的床和他所睡的光秃秃的木板台子,中间只隔那道牢房的墙壁。
“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来?”等那位警员似乎已满意地排列好泥炭块后他问道。
“他们会于明天上午的某个时刻到。你知道吗?这一切真让我感到过意不去。可很遗憾,事情只能如此,没有一点办法。”凯西沉默良久后说。
“反正现在已经结束了。”
“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周道吃白食的人太多,他们占了便宜。照理,在这儿的人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你。”
“我不知道……我不这么认为……是我容许事情的发生……甚至是我怂恿的。”
你不介意我问一下这个吧?是怎么开始的?假如你不愿说就别回答。”
“就我所知是从小事开始的。‘轻忽小事的他……’”
“不久必会失足,铸成大错。”凯西用低微、沉吟的声音把句引述的话讲完,一边又开始调整炉火。“不。我不愿扯那么远。那太严苛。你会认为我们正在冒犯的是全能的上帝。毕竟一家古老的乳品厂算什么?它仍将继续收购牛奶,生产出我们所需的黄油。不。只在法律上那才是关系重大的事。”
“有几次我以为我可以洗手不干。”他缓缓地说,“可事实是我没有。我认为人不会改变。他们喜欢幻想他们会改变,仅此而已。”
“也许他们会,假如他们足够努力的话——或是追不得已。”凯西说这话时并未显得很有把握。
“到时那几乎总是太晚了。”他说,“我唯一感到十分过意不去的是几个星期前的星期日请警长和你去看乌尔斯特杯决赛。把你们俩也牵扯到事情里,那是不对的。”
“警长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在我看来他错了。这里面有什么个人恩怨呢?你给了我们一个快活的出游日,一个换换新鲜空气的日子。”凯西说,“而且那时一切正常。”
问题就在那儿,当时一切并不正常,他正欲说,可决定作罢。现在一切正常了。他曾经害怕自己的恐惧,并将那种病态散播到各处。既然他最害怕的事已经发生,他不再感到害怕。他自己的人生似乎正过得称心如意,仿佛他又在人群中恢复了自由。
你认为人会改变吗,内德?他想问凯西。你认为人会改变,还是他们生来就被赋予一种宿命,他们只能遵循?在这整片混沌中运气扮演什么角色?
凯西又重新调整炉火,很明显他愿意畅谈任何话题,可发现他不想再聊下去。他觉得在这些问题上他知道的已经多得永远不会再多。继续讨论下去可能只是一种无谓或换个角度看克洛尼斯的事。他喜欢这位警员,可他不想再拉近距离。
很快,他得向他告辞,返回他的牢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