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第三十七章 陈芸珠
高京哲打算去见黎正,黎正也打算去见高京哲。他们都带着微渺的对新生的渴望准备微信问问对方到底谁去谁那的时候,一件事替他俩做了决定:高京哲的母亲,陈芸珠女士,因车祸去世。
黎正与邱鸣一直有在看高京哲写的小说,正巧最新那章高京哲写到安哲在35岁的时候经历了亲人的去世,现在这事情发生了,高京哲今年也是35。他俩都隐隐感慨到人的第六感有时候真他妈准。于是心底暗自涌动的宿命观悲哀着两人的渺小怅惘。
邱鸣必然是要陪同高京哲回老家的,黎正也在第一时间赶到高京哲身边。杨伊然本不想去,想想这是和邱鸣重聚的好机会,便也姗姗来迟。
按照小说里写的,高京哲那些亲戚怕都是些厉害的角色,黎与邱都做好一旦高京哲被亲戚欺负他们就出手相救的准备。可没想到的是,高在那些亲戚开口说话之前先用狂暴的姿态堵住了他们的嘴,而高的叔伯那辈亲戚是真的年纪太大,不敢和高闹起来;高和同辈的那些兄弟姐妹又不太熟,大都连彼此的名字都叫不出,所以他俩经历的情形基本就是:几位晚辈搀着步履蹒跚的老人前来吊唁,孙辈跟在屁股后面茫然不知所措,晚辈递上红包,邱鸣接过红包,晚辈点上三炷香,磕头,假惺惺说上几句,有的哭上一阵,高全程冷漠,偶或长辈的想和高说上几句,高怒吼回去,长辈就惜命地带着晚辈孙辈们溜了。等到天黑,家里只有他们四人,其他亲戚都回去了,饭也没吃上。他四也没吃,便订了份火锅外卖。
因为白天的时候家里一直在来人,地板脏得很,所以黎正提出来搞卫生。
“我记得好像有民间习俗说入土前不能搞卫生吧,说是死人的魂会回来看望,扫地就是赶他们出门的意思……记不太清了,反正不好。”邱鸣说。
“拉倒吧,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也是。唉……我家俩老人这两年身体也越来越差了,真要有天他们……不敢想。”邱鸣边洗着抹布,“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啊。总得面对。或者我先死了。可是死后我们又去哪呢,很多问题都无解啊……”
“邱鸣变得神神叨叨的。”杨伊然和黎正在客厅收拾吃完外卖后的垃圾,杨对黎小声说,“感觉高京哲精神状态也不好,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啊。挺心疼他俩的。”自从黎正无意中透露给杨伊然邱鸣怀孕的消息后,杨便一直在打听二人的生活,了解到邱鸣那孩子没保住,高好像精神也出了问题,然而此刻真的见到这两人,发现两人的状态比她想象得还要差。“高京哲把我微信都删了。”见黎正没什么反应,杨伊然又补上一句。
高京哲此刻在屋外抽烟。和杨伊然把饭桌收拾干净后,黎正总想着杨刚才说的那些话。今天一天他都在想要和高京哲说些什么,但总也不知如何开场,此刻来到屋外,看着高单薄的身影融进夜色的卑微里,寒风呼啸了他一身夜露。黎正蹲在他身边,不说话,点烟,半天没点着,就叼着香烟凑到高京哲嘴上叼着的快灭的烟头上,猛吸一口,烟点着了,高那根却抽完了。高拿出一根新的,用刚才黎的办法点上,然后两人默默抽着。高说,你看,流星。黎问在哪,高指着遥远的天际,“从那掉下来,掉到……”高指向天空的食指划了好长一圈,最后落到黎正嘴唇上。俩人就这么对视着,对方的鼻息扑了彼此一身,高轻柔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咬住黎的下嘴唇。
久久,高松开了。他的眼眶里噙着泪水,黎伸出手想帮他揩去,高却躲开了。“我听我妈说过她的故事”,高开口说,“她的父亲,就是我的外公,本来不姓陈的,他出生在湖北一乡下,因为家里太穷,他父亲孩子又多,所以从小也吃不饱。过了许多年苦日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三年饥荒,他父亲饿死了。母亲养不活这一窝崽子,就把他们都卖了。我外公从湖北卖到浙江一陈姓地主家里,陈地主家无后,所以买了他当儿子,从此我外公由梅姓改为陈姓,那年他15岁。还没过上几年好日子,赶上了那十年,他被下放到乡下。在下放的前一年他结的婚。我妈是在火车上出生的,那一辆火车将这对结婚还不到一年的夫妻交给厄运,那是1966年,全国人的命运都在那几年里荒诞地翻转着。再后来的四年内,我的两个舅舅相继出生了。再后来,1976年,我外公死了,享年33岁。我妈说我外公特别喜欢拉二胡,她说,他快死的时候,整个人虚弱到碰一下就要散架了,但还不忘没事拉上两曲儿。想来放我们现在就是个文艺青年吧。那一天,我妈和两舅舅在大院里玩,外婆在地里干活,外公的二胡声若有若无地传来,忽然就没声了。起初他们也没在意,是二舅说他口渴了,要回屋喝水,发现外公的手垂了下来,琴弓掉落在地,整个人歪斜到一边,像是睡着了又不太像。他意识到不对劲,叫来我妈和大舅,两人喊我外公老半天没反应,又从地里喊回了我外婆,我外婆横竖翻过来检查一番,才不得不逼迫自己确信那个事实:他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当然,这些我都是听我妈的一面之词。事情可能远不止如此,我听我表妹说过一些,说我外公因为地主的身份被批斗过,我去问我妈是否确有此事,我妈叫我不要乱讲,外公就是病死的。我妈把这事说给我大舅,我表妹还因为这事被我大舅骂了一顿。他们那个年代里的人都满身伤痕,直到21世纪了好些年,有次我和我妈聊起些敏感的话题,她还立马止住我的话头,仿佛屋外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并且随时打算检举揭发似的。
“我妈在我父亲去世后不久的某天和我说起她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时我正在做数学题,我妈监督我写作业,我们不知怎么就聊开了,她说那时候她认识了一个男孩,挺帅的,就是没有正经工作。他当时很宠我妈,我妈讲了很多细节来印证那男人有多宠她,然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外婆不喜欢他。我外婆眼见着我妈就要和那个男人脱离她的管束了,赶紧把我妈嫁给了一个公务员,那就是我爸,他当时28岁了,我妈只有19。我妈不喜欢他,但是架不住我外婆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妈不得不依了我外婆,嫁给了我爸。
“我外婆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的,那时家穷,她想都没想就牺牲了我妈,她把我妈从教室里接了出来,带进地里做农活,纵容两个舅舅继续在教室里看小人书。后来我爸经常嘲笑我妈没文化,不过这没关系,我妈可以用拳头告诉他文化重要还是武力重要。
“那个下午,我妈说她在我父亲去世后不久去见了那个初恋男孩,才不过十来年,他却像老了几十岁,头顶只有稀疏几根头发,胖了好几圈,每天为柴米油盐、老婆孩子奔波,与所有中年男人无二。我感觉的到那个下午我妈是极度感慨的。
“我妈是真的不喜欢我爸,活着的时候天天吵架,我爸死后没多久她就见了好几个男人。当然考虑到我的情绪,她没有再嫁。然而我讨厌她与她是否再嫁无关,再者说,她也没多在乎我情绪,不然就不会天天若无其事地带那个姘头回家了。话说她那姘头今天貌似没来嘛——想也不会来,他有老婆的,不知道这两年他老婆死了没,他死了没。
“说起来,我外婆今天好像也没来。我应该去看看她的,她都76了,腿脚不好。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她吧。有时候我真不理解老一辈的人在想什么,我妈经常去外婆家帮她做家务,然而她对我妈一点都不好,她对那两儿子好多了。她对我和两表妹也是,我小时候并不喜欢她的迂腐,她却总像在讨好我,两个懂事的表妹反而得不到她喜欢,哪怕我不姓陈,我两个表妹才是姓陈的,她俩才是陈家真正的后代。我外婆曾跟我说,叫我用功读书,读书好了将来可以娶好几个老婆。为什么他们那个年代的女人,被人物化了还理所当然,并且积极捍卫着自己奴隶的地位。
“1976年,我外公去世后,两个伟人也相继倒下了。我妈说那年是阴暗到可怕的一年。没过多久,我妈他们一家被通知可以离开乡下了,我妈与那些小伙伴一一告别,回到城里,我外婆有了新工作,在酒厂负责装瓶。在她干了八年之后就把这份工作传给了我妈,而两个舅舅以找工作的名义赋闲在家。我妈接手这工作还没一个月,酒厂倒闭了。我外婆并没有经商的头脑,所以她只是敦促我俩舅舅出去找工作,并且谋划把我妈嫁给一个有钱的人。然后就有了后面的事情。我暂时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了。
“唉……你说,等哪天连我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又有谁还记得这些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很丰富,却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被记住的,自己被感慨万千的敏感淋了一身,最终连沧海一粟都不是……真渺小……”
《创世纪·外篇十三(草稿)》
作者/黎正
我是相信宿命这个东西的。不然我外婆和我妈也不至于接连遭受这样的命运。
我的外婆,当年被一个小知青上了,那个小知青跟她说,等他回到城里一定娶她为妻。我外婆信了,然后那个知青走了,再也没回来。等到我外婆的肚子和村里的流言都一天天增长地愈发明显的时候,我外婆终于知道这个村子她是待不下去了,那个小知青也是不会回来的了。最后是她父亲对她说,“你真给我们家丢脸。”那个晚上,我外婆辗转反侧睡不着,起夜的时候发现客厅桌上显眼的位置处有几十块钱——那笔钱在当时可是大数目,况且我外婆家穷,她父母平时又扣扣搜搜的,所以她一直想不通那晚她父母为何那么粗心把那么多钱放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那笔钱让我外婆动了歪心,她突然一狠心,拿上那笔钱,收拾了几件衣服,决定远离这个村子,再也不回来了。起初她担心她父母报警说她偷钱,有一天她突然想明白了,那笔钱是她父母故意放在那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拿着钱滚蛋,但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想通这件事的外婆当时正蹲在街口吃馒头,这一念头瞬间败坏了她的胃口。她把吃了一半的馒头一扔,无可奈何地笑了,来不及去悲伤,又要继续干活,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出力。
我外婆在那个小县城生下了我妈,之后她一边拉扯我妈长大一边打工赚钱,改革开放后做起了小本生意,母女俩日子是好过了,我妈想考大学,我外婆却只想她嫁个好人。后来我外婆看中了一小伙子,她希望我妈嫁给他,我妈死活不同意,我外婆就跟那小伙子说,女人嘛,肚子里落下个种就跑不远了。我妈当时不知道我外婆跟这个男人说了这些话,是三年后,我已经两岁了,那个男人幡然醒悟自己当年做下的错事,找我妈忏悔的时候吐露出来的。我妈当时回答他,“一群狗逼。”然后再未和那位名义上是我爸的人联系。
然而那个时候我妈已经离家很久了。怀上我之后,我妈不想打掉,因为觉得孩子无罪,本想报警,可是三线小县城的警察才不管这些。我外婆就劝我妈嫁了,不然这件事传出去对我妈名声不好,将来想嫁其他人就更难了,况且这小伙子不错,等等等等。我妈也是一横下心,就和几个小姐妹来到北京做生意,顺便把我抚养成人。
可能是这些经历让她对这世界的认识更沉重,也更有远见,我觉得我妈对我是很好的。你看我俩的微信聊天,她动不动就说,想要了解我,读懂我,不想和我有隔阂,有误会。应该说她是个很脆弱的人吧,一个人在外面坚强惯了,回到家也希望找个温软的角落躺下。所以她希望与我相依为命,希望我们母女连心——总而言之,我很谢谢她,也很爱她。我在国内的18年,她从来没有像其他中国家长那样用棍棒逼我死命读书,所以我过得很自由。等我高中毕业,她与我耐心讨论将来的出路,知道国外的教育总要好些,再加上我自己也很想出去,于是她支持我去美国念大学。我也算争气,上了某个常青藤的大学。
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很孤独,学了半学期发现这个专业也没太喜欢,这个学校也很傻逼。身边的白皮人和我们不同,大多冷漠得很,我又不愿总和那些黄皮人玩,好像我们不得不在白皮人的霸权下抱团取暖似的。其实我们这些外国人大多是这样的心理。于是最后的情形变成了,我们这些黄皮人,包括裹着头巾的伊斯兰人无意识地抱成了团,一边瞧不起彼此,不断脱离团体去努力参与到那些白皮人的活动里;一边不断需要彼此,在回到团体内的时候希望有人听自己大骂一声“该死的美国人”并得到普遍认同。
我文身,用深色的口红,把头发剪短短的,染成奶白色,永远穿黑色出门,嘴上永远叼着一根烟,就是要酷到无法无边,让人觉得我不好欺负。我参加silence disco,又把欧洲玩了一圈,然而还是好寂寞。给你看我在罗马那晚写在日记里的:
“我一直觉得床是人类通向宇宙的唯一途径。只要躺上去,没过多久就能进入到黑暗的宇宙,颠倒黑白的幻想,杂乱的记忆和纸质书。天花板上挂着许多凹凸不平的纸糊雕塑,白炽灯忽明忽暗,像极了太阳。空中漂浮着形态各异的浮游生物,透明的,不久后就消失在光芒里。我赤裸着,眼前的发丝蒙蔽了双眼,眩晕,以光速掉入床缝的黑洞中。此刻我并不是一个人。旁边躺着我的黑洞旅行伴侣,我在梦里收获爱情,双手不停在对方身上游离摸索,探索高山和峡谷、密林和水流。画圈,沉睡,跳舞。我们死在梦里。”
我和安哲是很好的朋友,好到我在每个醉酒的夜晚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他,他也会在喝醉的时候第一个想到我,然后我们打整晚的语音电话,重复着无意义的废话,吐槽一个我们共同讨厌的傻逼。
北京很多外地来的人,当他们听说我是北京本地人的时候,都急于羡慕我的北京户口,然后问我家具体的位置,家多大面积,来判断我是几级土豪。安哲从来没有问我这些,这是很小的细节,在我这里却非常圈我好感。当然最后确定我们这份友谊的,还是豆瓣打卡的相似度和网易云音乐的共同喜好的音乐——我们也自嘲这是新时代文青的交往方式,不急着先交换微信,先看看豆瓣和网易云的喜好再决定有没有必要加微信,哈哈。
玩笑归玩笑,说真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又有几个人能懂他呢?他以为陈欢懂他,怎么可能,陈欢是理性的,安哲是颓废的,陈欢用钢筋把自己武装起来,站在岌岌可危的梯子上,透过层层迷雾怜悯地俯视芸芸众生,他认为安哲也是他俯视的其中一个,可问题就在于,安哲也在俯视他。他认为安哲是把自己生活成艺术素材的人,真的不是,他只是眼里没有光。我总开玩笑说,如果他是直男,或者我是男的,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在喝醉的夜晚一遍遍说“我爱你”,我们有多需要这空洞的承诺。我们讨论生死,他说一切都没有意义,意义是人类自行赋予的,为了维持着荒谬的世界华丽地运转着,我说不是的,我希望我能开心的笑,悲伤的哭。我希望我能感受到纯粹的热爱,热情,和生命中美好的东西。我希望我对这个世界还能保持好奇心和继续探索的勇气。他说,如果不是怕痛,他可能现在就死了。我知道怕痛是个很笼统的说法,他顾虑的还很多,说到底他是懦弱的,幸好他懦弱,我才能一直拥抱活着的他。我说,一定是有意义的,如果一切没有意义,上帝为什么要创造有意识的我们?他说,因为根本就没有上帝,如果有上帝,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什么是意义?我说,你现在在做的一切都是意义。他沉默,然后转移话题。
他不会遇上真爱的,当别人对他告白时,他质疑那不过是肉体的需要,只有别人不爱他,他才会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人捏住了。他要追求一份理想的美,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的美。陈欢是聪明的,他刚好理解了安哲的这份需要,于是他一边不断宣告自己不爱安哲,一边当着我们的面做秀恩爱的事情。
我和安哲初相识时有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我们在外面玩了一下午,我有点饿了,说想吃饭,他说等下再吃吧,饿不死。然后我问,那你怎样能死?哈哈哈,很好笑吧,倒不是诅咒他,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那样,好像随时会乘着风离开这个世界。
我帮他写过墓志铭,他非常喜欢,我给你看我写的:
“安哲是我的挚友。每当清晨的时候,我都会思索,是否他永远是第一个感受到清晨的人,抑或是在黑暗中永恒的独行者,被时间的黑洞一点点吞噬。他可能两者都不是,和这世界上其他的游魂一样,游走在空荡的人间,看似被痛苦和荒谬包围,但实则什么都没有。在我心里他从未活过,也永不会死去。他的小说同他的全部一起,一点点在海面上燃烧,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222��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