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
查看话题 >带着梅干菜和酸菜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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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干菜在南方是一道极其普通的菜,梅干菜与五花肉炒好后加些油豆腐,蒸上几遍入味后,梅干菜颜色酱红油亮,五花肉滑溜醇香,肥而不腻,食之软烂醇香,梅干菜和油豆腐入味吸油,尤其是油豆腐,焦黄的油豆腐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咬上一口顿时满嘴流油汤汁黏稠鲜美,梅干菜清香中夹杂肉的鲜味,而五花肉又会带着梅干菜的清香,油豆腐、梅干菜、五花肉的搭配恰到好处, 在多数人眼里梅干菜是色味俱佳的百搭菜。
可是梅干菜在我的记忆里却有所不同,梅干菜几乎一直伴着我的求学生涯,几如梦魇般的存在。
老家位于赣州偏僻的小山村,学龄儿童少加上财力有限,所以镇上的学生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到镇上去住校,我开始住校那年八岁。
还未住校之前,每当周日下午我就呆呆地坐在家门口的柴火堆里,看着夕阳下哥哥姐姐拖长长的身影骑着自行车驮着米和菜挥手与站在门口的父母们告别,很是羡慕,很期待自己能快快长大,有朝一日与他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上学。
可是到我住校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我想象般美好。
住校意味着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趟,学校没有学生食堂,学校只提供蒸饭的地方,菜得自己从家里带来,一吃就是一个星期,一般是梅干菜和酸菜,偶尔梅干菜中会带点肉,用大号的搪瓷缸装着满满的一大缸,时常为了防止菜会坏掉,炒菜的时候往往放好几大勺油,刚炒好时用力晃荡几下,隔着搪瓷缸也能感受到油的份量。
冬天倒也还好,菜勉强能坚持一个星期不坏,但春夏就不太好过了,时常到周四周五时菜上面长着一层白白的毛,就算是放再多的油也没用,一般是把上面白白的毛刮掉后继续吃,梅干菜倒也还好,酸菜长毛了刮掉后剩下的菜会有一股类似于铁锈的味道,让人难于下咽,只能吃白饭或问同学借菜。
刚住校时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脱离了父母的约束,空气中充满了自由的气息,但时间一长却发现这没想象般好,任何事情都得自己做再也没人帮你,学校烧热水的锅炉容量有限,根本不够所有学生洗澡,多半学生只能洗冷水,所以每天要洗澡的时候下课就必须得往热水房冲,争取第一个到热水房这样才能保证有热水洗澡,但是多数时候就算是你第一个到达热水房也是没用,因为高年级的同学会抢你位置,你打不过他们,最后你还是得洗冷水澡,所以一到冬天感冒犹如家常便饭。
2
90年代末期尽管已经改革开放多年,但镇里多数家庭依旧过得捉襟见肘,住校的同学都一次带够一周的菜,条件稍好些的家庭到周三周四的时候父母偶尔会送些新鲜菜到学校,同学都羡慕无比,吃饭的时候围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他会小心翼翼的夹上一小块分给围在旁边的同学,“走开,走开,我也不多了。”用胳膊护住菜,嚷嚷着把还围在旁边意犹未尽的同学推开 ,然后“啪”的一声把菜放箱子里锁上。
尽管学校请了校长夫人专门给老师烧饭菜,但她只负责给学生蒸饭,其它一概不管,需要自己把米淘好用各自的饭盒放在蒸架上面,至于水多了饭太烂,水少了饭太干那都是自己的事。
老师的厨房就在蒸架里面,每次我们去拿饭盒的时候,就会闻到里面飘来新鲜菜的香味,同学们时常站在门口对着里面的新鲜菜猛吸一口赞叹一声“真香啊!”然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尽管垂涎三尺但谁也不敢打了老师菜的主意,严重的后果像是一道无形的铁格栅将我们阻挡在厨房外面,谁也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但在我住校生涯的记忆中,还是有一次学生偷老师的菜吃。
那人是我的同村,比我高一个年级。
那天晚饭,他来问我借菜,凑巧我也没菜了只有半包中午吃剩的榨菜,我让他到学校外面去吃面,他朝我翻了一个白眼“有钱我还问你干嘛。”
“要不我这里分一点榨菜,凑合着吃。”
他头伸过来看了看,数了数。“吊你家的子别(客家人骂人的话),这几根榨菜狗都不吃,我都快饿死了午饭也没吃。”说完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床铺,呆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打了一个响指,我问他怎么啦,他没理我朝我神秘的一笑,用胳膊夹着饭盒就跑了。
没过多久,就听到紧急集合的铃声响起,那时候学校没电铃,上下课及紧急集合都是由老师手工打铃。
那天铃声敲的特别紧急,很快全校就在升国旗的地方集中了。
同学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议论纷纷面面相觑,但当我看着校长一只手拎着他的时候,我反应过来,他是去偷老师的菜吃了。
校长站在国旗下“你这王八羔子,你老子废物你也废物,连老师的菜你也敢偷吃。”
他一声不吭咬着嘴唇,低着头脸色有红红的掌印,校长问他“你错了没?”校长
“错了。”他低声嗫嚅着。
“知道错你还偷吃。”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他的脸上立马又多一道红印
“你吃了我们的菜,你让我们吃屎啊?! ”
“我又没吃光,吃了几口而已,至于这样么?”他低着头小声嘀咕。
校长突然暴怒起来,冷不防猛地一脚踹在他身上,他像一个沙袋一样从快3米的台阶栽下来,背部着地时他用手撑了下地,我当时在前面清楚的听到“咔”的一声,他一声不吭扑在地上晕过去了,一旁的老师见他一动不动,上前去踢了一脚骂他装死,当鲜血漫出来的时候老师把他翻过来,他手90度反转过来,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面很是瘆人,黄昏的阳光照在他的苍白脸上泛起一圈圈怪异的红晕,同学都被吓傻了站在一旁鸦雀无声,犹如死一般地寂静,只剩下西风吹着国旗猎猎作响连带着绳索抖动着,一鞭一鞭的抽打在旗杆上。
那天他看见老师厨房里有炖猪脚,自己带的菜坏了也没借到菜,没忍住跑到老师厨房里去偷吃,但没吃几口就被去食堂吃饭的老师看见了,上前就一个耳光把他扭到校长面前。
家长自然要来学校讨说法,但学校态度强硬,扬言要把他给开除并记入档案让他从此无学可上,那时候只要被开除了别的学校也不会接收了更何况档案有污点的学生,天高皇帝远谁也不管你九年义务教育,家长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到学校来送礼道歉,这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之后有老师经常会拿这件事情来教育我们,但讲台底下的我们都不屑一顾对校长的行为嗤之以鼻,但再也没人敢去偷老师的菜吃了。
几个月后,他回来上学了,他在宿舍里挽起袖子给我们看他动手术的地方,只见胳膊上有一条一寸见长的疤痕,疤痕上突起的肉由于缝的技术原因看起来像是一条大蜈蚣匍匐在他的胳膊上很是瘆人,他咬牙切齿地站在宿舍里说“我一定要报仇!”没想到他这句话传到校长耳朵里去又被校长给打了一顿,之后没有再听过他说类似的话,只是他看老师的眼神都恨恨的,初中毕业后他没考高中直接去广东打工了。
多年以后,他趁校长晚上独行,把他拖入小树林里,本想报当年一箭之仇,可当他看着当年威风八面的校长躺在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时候,他又心软下不去手,只是警告校长对学生好一些,但他不知道他毕业后没几年校长及大部分老师都被辞退了,代替他们的老师都是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生比他宽厚的多,也不会动手打学生了,而且学校也建了一个小食堂,会烧些新鲜菜卖给学生,虽然不好吃,但再不济也比当年我们上学时强多了。
3
初中时,有一次连续好几周我带的都是梅干菜,我烦腻了闻到那个味就想吐,一天早上我看母亲剁菜,再看看院子已经好几个大簸箕晒在竹架上面,我问母亲“这么多梅干菜是用来卖的吗?”母亲没好气的回了我一句“卖什么啊,谁要这个,这是给你们带去学校的,不然你们吃什么?”说完便没理我走开了。
中午强烈的阳光把院子里的梅干菜烤得泛起一道淡淡的黑烟,阳光下梅干菜的味道充斥着空气中的每道缝隙,伴随着晌午的热浪潮汐般往鼻子里涌,越来越浓郁躲也躲不过,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晒着的梅干菜心想这些梅干菜我和我哥吃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完,每星期除了梅干菜就是酸菜,我越想越烦躁越想越气,上前把梅干菜一一踢翻在地然后再跺几脚,母亲地里回来后,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梅干菜,问我怎么回事,我撒谎说是狗踢翻的,母亲没有吭声默默地把地上的梅干菜扫起来,用水洗干净,依旧放在簸箕上面继续晒,我还是功亏一篑。
第二次我变本加厉,把梅干菜打翻后把狗屎与梅干菜和在一起,这一次母亲似乎明白过来了,气得拿着一根鞭子撵着我满院子跑,边跑边骂“有这么不懂事的小孩,看我不打死你!”我不小心的摔一跤后被母亲赶上之后鞭子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我边哭边喊“我再也不要吃梅干菜了!我都快吃俩月了。”
“你不吃梅干菜你吃什么!你爸野杂种又没当官,你要不争气一辈子都吃梅干菜!”母亲的鞭子依旧没停,但力道却小了很多。
“我不管!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吃梅干菜了!”我躺在地上杀猪般的喊道。
母亲的鞭子停了下来,眼睛红红的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听见母亲推开门骑自行车出去的声音,邻居家的狗看我躺在地上不起来,嘲我狂吠,气得我捡起母亲扔在地的鞭子撵着狗,沿田埂一路穷追猛打,田里干活的大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以为我发神经了这么大了还撵狗玩,周日去学校时才知道母亲骑自行车是到镇里去给我买小鱼干。
之后虽然还是以梅干菜和酸菜为主,但母亲会让我多带些米去学校让我去换包子吃,偶尔也会到镇上去买些别的菜让我带去学校,我记得有次母亲生病了到镇上打点滴,母亲在饭店里给我炒了一盘辣椒炒五花肉,我打小不喜肥肉,于是我把瘦肉咬下来把肥肉扔了,同学看我扔肥肉几次欲言又止,吃饭的时候我走到哪他跟到那,到第二天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问他“你为什么吃饭的时候一直跟着我?”他脸一红嗫嚅道“肥肉能不能给我吃,扔了太可惜。”于是我把瘦肉咬下来之后把肥肉给他,后来每次同学聚会的时候他都把这事情拿出来开玩笑,说当年他好几顿是就着我的口水下饭。
一到夏天,由于天气炎热菜常常在周四的时候就坏了,一到晚上同学会猫在被窝里等老师查寝熄灯之后偷偷翻墙出去偷周边村民地里的疏菜,然后他们一起凑米换小店帮忙烧熟,这样天天都会有新鲜菜吃,我很是羡慕他们,但却没胆子跟着他们一起去偷。
有一次周四的时候,我带的菜坏了,中午东拼西凑的问同学借了一点菜,到了晚上怎么也借不到菜了同学也没菜多,晚饭草草的扒了几口白饭后就没胃口了,宿舍熄灯后我饥肠辘辘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同学看我睡不着趴在床沿上问我去不去偷菜,我不敢去,他朝门口呶呶嘴,发现宿舍里好几个同学站在门口望着我,见我在犹豫“怕个屁啊,偷个菜而已,被抓了最多骂一顿,又不是杀人放火,宿舍里谁还没去偷过菜啊。”我想想也是咬咬牙爬起来。
当翻过围墙的时候,发现月光清清冷冷的照在地上,道路两旁的蛐蛐求欢般的鸣叫,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青蛙叫声,边上荷塘浮起薄薄的青雾,夏天的荷花在月光下开的正欢,一阵微风挟着花香吹过让人不忍深吸,远处树影婆娑在月光下摇曳生姿,“疏影横斜水清浅,荷香浮动月黄昏”让人情不自禁的陶醉于其中,可空空的肚子却不停地在提醒我要偷菜,同学不耐烦了拉着我跑到地里,每人匆匆抢了一块地,每人拎着袋子见黄瓜就摘,见茄子就扯,因为紧张,连根苗也扯了下来,月光下的我们喘着粗气像一群小野猪一样在地里四处乱拱,所到之处一片狼藉犹如洪水过境,剩下的菜伏在地上奄奄一息,当我们偷的正欢的时候,四周突然亮起一束束灯光响起抓小偷的喊声,村民出来抓偷菜贼了,当蹲在菜地的我吓得瑟瑟发抖,菜地的主人怒气冲冲“总算逮住你了,看我不打断你腿。”当他把我一把拎起来看到是个学生时他呆了呆,看着穿着校服的我,质问我“不在宿舍里睡觉,大晚上干么偷菜?”我低头不语浑身因紧张抖个不停,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天他叹了一口气,找了些蜘蛛网帮我因紧张划伤的手止血,看着我偷的菜“生的茄子和玉米你怎么吃?你们学校又没有炒菜的地方。”我没敢回话,他把黄瓜给我并嘱咐我以后别偷菜了想吃的话白天就可以去他地里摘,并送我到学校门口看着我翻墙进去后他才转身离开,回到宿舍后我发现还有好几个同学还没回来,第二天才知道他们被村民告到学校去,学习差的被开除,学习好的被老师口头批评。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没菜我吃了几口白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坐在宿舍的床铺上看着饭盒里的白饭默默发呆,突然有同学叫我“钟,有人找你。”他后面跟着一个人,我看到他心里一紧“咯噔”一下,心想还是逃不掉,他一进来就说“我给你拿了一点菜过来,吃完盘子放门口的店里到时我去拿。”说完他就走了,我打开一看里面好几种疏菜,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于是分给同学一起吃,同学以为他是我的亲戚,所以学校来调查偷菜的学生时我逃过一劫,不然以我的学习成绩肯定是被开除。
多年以后,当我拎着礼物敲开他家的门的时候,我对他说起当年的事情以示感谢,他一脸茫然但还是热情的让我进去忙里忙外的给我端茶送水,走的时候他硬塞了几只他自己晒的板鸭给我,扶着门对我说“有空常来家里玩。”当我走远后,回头看看他,发现他还倚着门似乎还在努力在回想当年的事情,我看着他的身影感觉有些奇怪,之后由于各种原因我也没有再去他家,当我想再去的时候,他却由于癌症去世,才50出头,那年2010年9月。
初中生涯就这样伴着梅干菜和酸菜结束了,毕业后我再也不碰梅干菜和酸菜了,光闻到那股味就想吐,家里要是烧了这两道菜我基本上是不上桌,后来高中是到县城去念,条件好了很多,饭菜虽然还是难吃,但总算是新鲜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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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她是绍兴人,谈婚论嫁的时候,父母来了一趟绍兴,走的时候,未来丈母娘提了一大包东西送给父母,未来丈母娘一再强调这是绍兴最有特色的东西,让父母一定要收下,父母推让一会也就收下了,在回杭州的路上,父母一脸的不好意思,母亲不停的埋怨父亲准备不足礼物应该再厚重些,但回到杭州家里父母打开一看脸色怪异默默的放在一边,我凑上去看了一下不仅苦笑一声,原来丈母娘送的是一大袋梅干菜,梅干菜在老家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但在绍兴却是特产,我费劲解释半天,父母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梅干菜竟然是绍兴名菜,父母回老家后,办公室的每个人我都送了一袋梅干菜。
去年母亲回了老家一趟,带了些梅干菜和酸菜,老家的梅干菜在晒制的过程中会加少许米酒,吃起来甜甜的,味道别具一格。
母亲五花肉与梅干菜烧好后加了些油豆腐,刚开始儿子对这黑黑的菜很是抗拒,但当他尝到第一口梅干菜时,他却再也不肯吃其它菜了,连他最爱吃的凉拌牛肉也被他打入冷宫,每顿没有梅干菜就不肯吃饭,还对他奶奶说“奶奶,梅干菜太好吃了,每天都要吃。”在连续吃了一个月后他终于把奶奶带来的梅干菜吃完之后不得不吃其它菜,仍念念不忘的让母亲下次回老家一定要带梅干菜回来。
母亲笑着对他说“你爸爸当年可是为了不吃梅干菜,把梅干菜和狗屎混在一起。”
“那时候你天天给我带梅干菜和酸菜谁受得了啊?你看我和我哥都长的那么矮身体那么差,都是吃梅干菜吃的。”我开玩笑说道。
母亲听后脸上笑容停滞了,“我也是没办法,你爸爸在村里当会计工资钱也没有家里也不管,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说完母亲停顿了一下,声音涩涩地说“你们得体谅我当时的难处。”说完摸摸儿子的头,儿子眼睛睁地大大地看着我“爸爸,梅干菜这么好吃,你竟然不吃?”
后来母亲又从老家带了几次梅干菜,渐渐地我闻着那熟悉的味道也觉得没有那么讨厌了,后来竟然也喜欢吃了,和儿子一起时不时就囔囔着让母亲烧梅干菜。
时间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就把一切改变了,虽然有些变化连自己也觉得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