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说中国》
一、开篇寄语
我一向喜欢以问题为导向而读书,那么为什么要选择读这本书?始于前段时间在聊《史记》的时候,突然与朋友谈论起了“炎黄子孙”的真实本质,蓦然发现,对于中国是什么?我们中国人自己从何而来,到底是谁等问题,我自己并没有真正的去追问过,而我们读历史,经常会陷入到历史事件的细节之中,对于我这样一个追求“硬知识”( 所谓“硬知识”,是能改变你三观的知识。比如亚马孙雨林中某个原始部落有什么奇异的风俗,话题再有趣也只是个谈资而已。如果他们那种风俗能让我们获得对人性和世界本质规律的一个洞察,乃至于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或自己,那才叫硬知识。爱因斯坦说:“我对这个或那个现象、这个或那个元素的能谱并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他的思想,其他都只是细节问题。”)的人来说,是不愿意看到的一种状态,因此,许老的这本书,便进入了我的视野。再次声明,“炎黄子孙”话题只是发起读此书的契机,而非借此书重提辩论结果之事(此书也并未完全支持我自己的观点),下面开始。
二、作者简介
许倬云(Cho-yun Hsu),江苏无锡人,1930年7月生,求学于台湾和美国,1962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先后执教于台湾、美国和香港多所知名大学,2000年10月被南京大学、东南大学授予名誉教授,现为美国匹兹堡大学历史学系荣休讲座教授、台湾"中研院"院士。学贯中西,善于运用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治史,研究领域主要在中国文化史、社会经济史和中国上古史。代表著作包括《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西周史》、《万古江河》等。历史学家,是中国台湾历史学界的耆宿,有"台湾改革开放的幕后推手"之称。许先生还是台湾著名音乐人王力宏的舅公。
三、前言
中国这个地方,与欧洲、中东、南亚等地域相比,有其特殊性,其他这些地区,尽管曾经也出现过共同体,但却没有中国如此持久不衰,而反观中国,不仅自古延续至此,而且一直有一个坚实的核心,并以这个核心为原点,不断地外扩,又不断地内拢,且它的文化内容本身能够在不断地调适过程中更新。中国是到了近代由于西方模式的广泛进入,才自我限定为“主权国家”,但这个所谓的主权国家本身,又确实是多民族多文化的。而在中国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中国人的观念里,中国本身更多时候说的就是这个世界本身,它是一个没有边界概念的世界,也就是普天之下的一切所有,古人称之为“天下”。这里面存在有中国人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的因素,但反过来讲,又其实包含了中国人的开放心态,并没有试图把自己与世界割裂开来,我们自己就在中国这个天下里,天下都是一体的,全天下都是我们“中国人”,尽管这个天下比真实的世界要小得多。这就是体现了一种辩证性,一方面,固步自封自以为是天下,实为井底之蛙,另一方面,这井底之蛙的看见的世界虽然小,却胸怀宇宙,把这口井当做整个世界来看待,不区分你我,一切在井里的鱼虾蟹贝,只要你认同了我的观念,咱们就可以和而不同。
相比较与其他文明,中国虽然长期以儒家为核心意识形态,但因儒家不具有一神教的排他性,有多元并存的空间(儒释道长期并存),外来文化能够纳入我之中,我也可以对外释放文化模式,它能够兼容并包,不断更新;又没有像印度一样被种姓观念而造成的阶级割裂,社会上下能够流动,易于内在的调适而不至于走向僵化不可调和。作者认为,能够长期维系中国这个复杂而庞大的共同体,主要有三个因素:第一,可能是经济,各地物资交换频繁,构成了庞大的市场交易网,网络之中的节点互通有无、互相依赖;第二,虽然皇权的长期统治,但从秦汉建立帝国制度以来,打破了贵族制度,阶级之间没有固化,这恰恰是出于皇权统治所出发而导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我皇帝老儿,你们不管是官是民,都没有本质上的不同;第三,中国的象形表意文字,它是一种视觉符号,能够打通因各地语言不同而造成的地域区隔,且能够保存文化本身。
整本书围绕着“中国究竟是什么,我们究竟是谁”这个问题,通过考察其中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观念这四个变量如何通过共同建构、相互作用而使得“华夏/中国”作为一个“天下国家”不断发展演变的。古代中国是一个“天下国家”,是一个没有严格地理边界,只有文化边界的国家,这是由古代中国面临的特殊地理环境决定的。“天下国家”发源于商周时期,发展于秦汉时期,在隋唐时期到达巅峰,在明清时期走向衰落。她就如同一个血肉之躯,走过了一个生命的历程。
四、先秦以前的中国
我们首先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一个人,称之为某某人,比如汉人、中国人、乃至于我们这个人类属“智人”本身,到底是以什么为边界的?是地理位置?还是血统、基因?抑或是其他什么?如果是地理位置,那是经常变的,东北人到了海南,应该叫什么人?如果是血统,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东北人与海南人结婚生的孩子,算哪里人?如果按文化,一样如此,人与人之间会因为互相的流动而相互影响、互相学习,在南方也能吃到东北的酸菜馅饺子。其实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某某人,其实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是经过不断互动之后,在某一个时期所形成的总体相,因此,我们讨论所谓的某某,不应该以一个固化的静态为边界,而应该以运动变化的历史观去看待,看它的变化历程,而不是武断地判断一个结论。
1.新石器时代
中国新石器文化的分区Ⅰ旱地农业经济文化区 Ⅱ稻作农业经济文化区 Ⅲ狩猎采集经济文化区新石器时代文化分区示意图
如上图所示,中国在新石器时代,大体区分为三个大板块,Ⅰ旱地农业经济文化区,主要在中纬度的中国北方,以耕作小米为主;Ⅱ稻作农业经济文化区 ,以耕作水稻为主;Ⅲ狩猎采集经济文化区,以采集渔猎再到游牧为主。此三种生产方式构成了三种不同形态的文化。同一类生产形态,文化面貌则基本相同,于是乎发展出一定的归属感。因此,在作者看来,人类的族群的划分,往往不是以血统为基本要素,而是以生活方式作为认同的文化基因。比如北方的游牧民族,常常需要带着牧犬在原野上照顾牛羊,到了晚上则需要升起篝火,因此被称之为“狄”(意指带着狗在火边围坐的人群);又比如夹带长弓的渔猎族群,则被称之为“夷”(意指一个人拿着弓);再比如种植小米的人,往往刀耕火种,被称之为“烈山氏”、“神农”,周人的“周”,就和“田”字差不多。而人类始祖从非洲起源,在五六万年前进入欧亚大陆,在几万年的迁移过程之中,为了适应不同的自然环境,分别有不同的演化,各地遂产生了不同的文化,如东北的红山文化、南方浙江的良渚文化、山东半岛的大汶口文化、江汉地区的石家河文化,一些大的文化共同体在长期的形成和演变过程中,会对周边地区形成控制力,会逐渐抹去不同族群之间差异,进而使其形成了新的族群和认同感,因此集合成新的民族。
中国上古的历史传说,可以理解为浓缩的集体记忆。什么意思?比如五帝,其实指的是共存的不同的族群,而黄帝通过战争取得了这个地区的主导权。于是后世中国人都自以为是黄帝后人,然而,对于太昊、少昊、颛顼的记忆,晚到春秋时代,都还存留在河北、山东地方的集体记忆中。那一位与黄帝斗争最激烈的蚩尤,在传说中一直是个负面人物,可是在汉代山东地区的传说中,蚩尤还是一个“兵主”—也就是战神。
那么在历史的变迁之中,上述的几个古文化都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交流融合,但却也逐渐地衰败,而黄河中游的庙底沟文化却稳定发展,取得了领导地位。夏文化,很可能就是在此基础发展起来的。
2.夏商周时期
我们常说的“五帝”系统,最早是在渤海周边的的族群,由于气候的转变而发生迁徙,有一部分南下进入汉水流域,成为后来的楚;有一部分则西移到豫皖一带。而黄河沿岸,从关中到郑州附近,一直存在一个文化,没有前面几个大文化那么昌盛,但由于黄土台塬的特殊性,农作物对气候变化的抵抗力较强,因此这个地区的文化非常稳定,那么“五帝”系统的迁徙到黄河中游的这一支,就与原来黄河中游的这一群原住民发生了遭遇,并将其自身的文化融入到此文化之中。著名的偃师二里头文化遗址,被考古学家普遍认为,是夏代的首都。文化上,吸收了中亚、西亚的文化成分,引进了两河古代文化培植的麦类,增加了粮食供应的多样性,还掌握青铜的冶铸技术;地理上,族群活动范围从黄河三角洲的顶端一直到关中,包括山西运城的平原,这一个地区,就是后世所谓的“中原”,也是夏商周的这三个复杂共同体的基地,从此之后,这片平原一直是中国的中心。
我们尧舜禹的时代,就发生在这个大型文化衰败而迁移融合的时期,也发生在这一个地区内(尧舜禹在今山西、河南地区)。尧舜禹,其实更合理的状态不是一个单一的政权接续,而是同时并存的部落联盟共同体,在不同时期内由各自的族群实力决定了谁占主导权。这个大型的共同体,由于生产力稳定而逐渐强大,相对于中原以外的族群而言有绝对的领先优势,因此可以会盟的方式号令群雄。所谓的夏,就是这样一个由大禹所建立的夏后氏所执掌的模糊政权共同体。
到了距今3700年左右,商人代替了夏后氏,建立了第一个王国,商人的老家应该在渤海地区,自认为是五帝系统的后代。很可能也是因为气候的原因,向中原扩张之后取代了夏后氏。商王国的疆域则大于夏,超越了黄河中游,能够代表后世“中原”概念的范围。商王国主要治理各地的方式是一个“同心圆”布局,即所谓即所谓“内服”、“外服”、“五服”、“九服”等。“内服”商人本族活动的区域,“外服”是商族以外的附属国。臣服于商族的部落,大都是在商王强大的军事征服下结成的臣属关系,接受封号,表示对商王承担义务,商王承认附属国的所拥有的土地和臣民,但总体关系较为松散,商对各附属国控制力有限,各附属国除需要尽一些义务外,有很大自主权,甚至还经常与商发生战争。商通过成熟的文字系统,垄断占卜神权以强化王权。
西周本位于偏远的关中地区,是受商人号令的小国,毗邻河套地区,采取牧羊和务农两种生产方式。姬姓的周人与西邻姜姓族群密切合作,经过自身经营逐渐发展为中原以西的一个盛国,逐步具有挑战商的力量,最终通过战争取得了中原的主权。牧野之战后,周人开始考虑建都的地方,除了“大邑商”的观念之外,周人又提出另外一个观念,将嵩山称作“天室”,认定中原为“天地之中”—这是“中原”观念的具体落实。周人把首都放在自己老家关中,而在殷商地区的雒邑建立了成周,作为统治东方的都邑。在商统治的逻辑基础上,周修改了商的内外服制度,开发出了分封制。分封制又称封邦建国,是在保证王室强大的条件下,将宗族姻亲等分派到各地,广建子国,用以巩固其统治的一种统治制度。周王把土地人民封授给诸侯,建立诸侯国。各诸侯国必须服从周王的命令,重要官职的任免要呈报周王批准。有的国君还兼任周王的卿士,以示臣服关系。
因此,“从夏后氏比较笼统的霸权,经过商人同心圆布局的统治机制,最后到西周的封建网络,这三个阶段的发展促使“中原”成为中央政权的基地,而又以同心圆的方式扩散其势力于各处。整个中国是一个“天下”, “天下”没有边,也没有界线,只有向远处扩散而逐渐淡化的影响力。而且,这种影响力不一定是统治的权力,而是通过文化交融而构成的一个新文化,其中包含了各种地方文化。将各种地方文化吸纳入中原文化,使“天下”的文化多元而渐变,共存而不排他。这样一个核心,加上其放射的影响力,终于形成了后世的“中国”。于是,即使在古代各地的居民原来可能是有不同基因的族群,经过如此布局,实际上所谓的“中原”居民,已经是来源复杂的混合体。“中原”向四周扩散,又不断混合,终于熔铸为一个人数众多的文化、经济、政治共同体”。
夏商周板块图。有学者认为,商人、周人的后代都把“夏”理解为“天下”和“王土”,当作“中国文明”的代名词,与“夏板块”居中的位置有关。
3.春秋战国时期
还是可能因为气候的变化(其实人本身还是需要稳定性的,并没有好坏之分,绝大多数互相的挤压和冲突,缘起于生存环境的变化,谁也不是天生的就喜欢战斗),西周西边和北边的地区人民,开始东迁,因此关中地区一方面在冲突之中,进行了融合,一方面由于人口的压力,迫使一部分人继续往东挤压。而此时之西周,随着数百年生产力的发展,由周制所建立的稳定的阶级分明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下层人员累积财富逐步进入上层,这个上层建筑内部,周制已经无法调适,面临着分化的危机,在太子外家申候与犬戎的内外勾结中,西周覆灭,周平王被迫东迁,王室没落,不得不依靠东方各诸侯国,从此,东方诸国纷纷开始各种嘚瑟起来,自作主张,互相争权,遂进入春秋时代。
由于数百年的分封制的开展,周朝内部已经小国林立,但在争权的过程中,中原地区逐步整合成几个大的集团。随着齐恒公打出“尊王攘夷”口号之后,各大集团为了能够更好地获得中原霸权,一方面进行互相的博弈,另一方面则向自己的后方进行拓展以增强自身实力。所谓夷狄,并无严格界限,今虽他者,他日纳入我中,便为我者。整个春秋战国时期,随着各大势力的相互争霸,从整体上看,是将中原的势力不断地外扩的。正是在这一个乱世里,中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扩张和融合,终于整合为秦汉大帝国的基础,也落实了诸夏中国的演变历程。而在此政治整合的过程之中,由于人口的高强度流动,经济形态发生了变化,萌生了商品经济。文化更无须多言,众所周知,先秦诸子的思想,百家争鸣,甚至于奠定了整个历史中国的文化基石。
ps:
华夏:“华”是华美,夏”代表的是西方的夏后氏,周人以偏居西方的小国,挑战中原的商人;他们遂攀附商代以前的夏后氏,作为自己的祖先,以建立政权的合法性;
中国:“国”乃“范围”,范围之内的地区,就是“国之中”,简化就称为“中国”。先秦时代,“中国”一词使用的定义,大致而言,“中央地区”的意义远比“中心国家”为常见。西周初年的何尊,其铸造的时期离西周取商而代之的时间不太远。何尊的铭文就用了“中国”一词以说明西周以中原为本土,而洛阳一带正是当时的核心地区。
五、秦汉时期
向内融合
中国在秦汉时期,不论是在政治制度、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对于中国与天下这个概念,发生了一个大的转变。
政治上,先秦时期,中国,还仍然泛指中原地区,国之中,与天下并不完全等同,到了秦朝统一统一之后,秦始皇已经将中国确定为相当于天下的概念。但是,实际上来讲,秦朝疆域主要是所管辖的四十五个郡内,在这个边界之外,秦人并没有太多的认识,总体而言,虽然此时中国与天下还是有所界别,但是他们认为,中国之外的部分,也仅仅只是天下的边缘部分,而此时中国之疆域,已经远远超出先秦时期中原的概念。对于所谓的秦人与汉人,其实就是在外人对秦朝疆域以及汉朝疆域内的人们的叫法。而由于秦汉都开始执行郡县制度,与分封制度有很大不同,不仅仅体现在政治管理上,从人员分类上就已经变成了两个概念,分封制时期,人们之间是按照族群种姓划分边界的,也就是说,主子的主子不是我的主子,仆人的仆人不是我的仆人。但在郡县体制下则不同,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子民,族群这种拟血缘的关系共同体已经解散,而人员之间边界体现于地区与地区,比如你是某某郡人,我是xx郡人,而非你是赵人,我是楚人了。
但是这里还要多说两句,其实在先秦时期,各诸侯国之间虽然以血缘共同体的族群界限分明,但人才的流动性却极大,尤其是当时的士人,广泛树立的是一种天下观,我虽为楚人,但胸怀天下,我的才华是拯救天下苍生的,哪个国家能够唯才是举,我便欣然往之,是为天下之格局。
经济上,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整体疆域内互通有无,形成了即大且密的经济网络,汉代五铢钱的广泛使用,更使得这张经济网络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以至于不论政治上经历了多次的分分合合,由于经济网络的严丝合缝,不可分离,使得历史中国始终具备很强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而在思想文化上,众所周知,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到了战国时期,各家思想在碰撞过程之中,也逐渐修正消融。秦朝通过执行法家思想,快速地强大国力,得以一统,而所谓法家,其实主要指的是一批战国时期具体施行国政的一整套管理学思想,法家也受到儒家和道家等各家的思想而成,荀子就是儒,弟子韩非子则为法。秦始皇的统一文字,使得各家之言有了共同载体,《吕氏春秋》也是集大成者,到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把宇宙天地人纳入一个大系统之中,另外,汉朝的察举制,广招天下英才,人才的流动和聚集,极大地推进了思想与讯息的流通的聚拢,形成了庞大而聚焦的网络。
如上所言,政治上,人人皆为皇朝子民,权力一插到底,经济与人才选拔制度这两张紧密的大网大力得提高了聚合力,思想相互交汇融合,通过统一文字、独尊儒术的手段,形成了外儒内法的主流政治思想体系。因此,秦汉时期,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的发展变化,整个中国逐渐趋向于融为一体。
向外扩张(融合)
北方,主要对抗和融合对象是匈奴。匈奴,主要指的是北方的游牧民族,一开始也是散落各地的族群,在不断的对抗中,逐渐形成了庞大的游牧帝国。军事上,秦以前(包括秦)主要以抵御为主,采取的抵御形式就是修建长城,汉开始,建立驻防基地,到了汉武帝时期,一方面经过文景之治,国力强盛,一方面驻防基地经过长期积累,具备了战略条件,对匈奴进行了主动的出击。到了东汉时期,则是花钱收买乌桓和鲜卑人来对付匈奴,虽然短期内非常凑效,但此也正是东汉灭亡的根本原因,因为这两家成为了东汉的两个强大敌人,董卓所代表的凉州军阀,就是这样畸形地生长出来的。这里其实你可以发现一个历史规律:就是你让谁守门,最终谁就是敌人。你花钱让谁为你解决安全问题,最后谁就是你的安全问题。满清崛起,是这个规律。再往前看,周朝人东迁,从西周变成东周之后,让秦国人帮助看守西大门,结果秦灭了东周。古罗马广泛使用北方蛮族的雇佣军,结果北方蛮族毁灭了罗马帝国。都是这个规律的体现。经济上,通过丝绸之路与匈奴建立了广泛的贸易往来关系,中国获得了大量的物品和财富。通过战争和经济的冲突与交流,人种、文化得到了进一步的融合。
南方,汉廷的扩张并没有对匈奴那般费力,一个大的原因就是,这些地方已经有相当多的北方中原居民,他们和原来的居民混合居住。原来居民在战国楚、吴、越的统治之下,已经吸收相当程度的中原文化。汉代完成对这地方的全部控制,得到了早到移民的帮助。而移民主要是源自经济上的互通,并通过人员的交流,将中原的相对高的文化渗透南方,起到了相当程度的同化作用。
总而言之,秦汉时期的中国,能够融合成一个坚实的整体,是基于文化、政治、经济各项“软实力”和科技、医学、工艺技术、制造生产的各类“硬实力”,这些软硬实力,使中国的各个方面能力超过四邻,并长期维持政治和文化的整体性。以此形成一个圆心,向内广纳百川,向外辐射万里,将东亚这片辽阔土地,纳入到天下之范畴。
六、魏晋南北朝时期
众所周知,东汉之后,庞大的汉帝国崩溃,形成三国魏晋的局面,然后进入长期“五胡乱华”的南北朝。在这一段四百年的分裂期间,中国经历了衰变和重整;分裂结束,隋唐统一,中国又成为了天下国家。
政治上,由于东汉时期刘秀施行儒与吏合体,儒生进入官僚体制之中,官吏们也都普遍修习儒学,二者逐渐融合绑定为一体,产生了士大夫阶级,本来儒学机理是可以制衡皇权的,但因儒生们逐渐进入官僚系统后,本身即是儒也是官,逐渐通过儒家思想以维护统治,无人坚守儒家思想,只为自己的功名利禄,从个体而言,短期内获得了利益,从长期的整体性来看,反倒使得自身的地位逐渐失守,对于官僚系统而言,皇权进一步势大,逐渐开始了专制统治,官僚系统失去了制衡作用。另一方面,由于察举制的广泛推行,地方豪族逐渐崛起,逐渐成为了实质上的贵族。地方的实力逐渐强大,中央与地方之间逐渐失去了平衡,地方慢慢成为独立的单位,一旦中央发生权力真空,全国将分崩离析。东汉末年,内忧外患,内部外戚与宦官争权,外部董卓联合外族雇佣兵集团,东汉走向了灭亡。经过三国鼎立,魏晋四百年,外族与汉族在不断地冲突与斗争之中充分的融合、互相渗透,难分彼此。
文化上,董仲舒适应汉武帝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提出“春秋大一统”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他认为大一统是天地的常理,国家的需要;要维护政治的统一,必须实行思想上的统一,提出“天人合一”和“天人感应”学说,建立了天地人一体的宇宙论,到了东汉,儒学逐渐由经世致用转变为考证训诂,虽然看起来更显繁荣,但却失去了本身的活力(儒学的根本在于发挥政治效能,而非纯搞学术)。随着政体的分崩离析而导致社会动荡,百姓流离失所,急需在精神上寻找依靠,而不论是儒或道,一方面不具备排他性,能够容忍外来的宗教信仰,另一方面,其本身缺乏宗教性,都只是知识分子的治世之学,难以抚慰普罗大众的心灵,进而如佛教等信仰能够在中国落地生根,在意识形态上,逐渐形成儒释道三足鼎立的局面,以至于后来宋朝汉人为夺回儒家的半壁江山,生出理学,此为后话。
魏晋南北朝这四百年,是政治上混乱的四百年,颇似春秋战国时期,因此在文化上也得到了充分的融合发展,却又与春秋战国略有区别,春秋战国之乱,乃中原内部之乱,或者说是因乱而后整合而形成后来汉人之疆域,因此百家争鸣可以理解为中国内部文化之冲突,而魏晋南北朝之乱世,乃是在更大范围上之乱,此之乱,产生几个效果,1.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吸收了数百万外来的基因,在人种上呈现出更大范围的融合,在人种这个概念上,并没有所谓纯种的中国人或者是汉人了,大家都是杂交水稻,难分彼此;2.外来的宗教融入中国,形成儒释道三足鼎立,并相互渗透学习,使得中国文化更加复杂化;3.不仅是向内进行了融合,以中原为核心的文化,也因人口迁徙而向四面八方进行了辐射,进一步影响整个东亚。
七、隋唐时期
终于来到了我们的东土大唐。隋唐帝室是北周将领的后代,这是一个胡汉杂交的家族。由于自身血缘的杂交性,导致了唐朝帝室在思想观念上的开放性,其无论在思想、文化、制度、经济等诸多方面,都非常开放包容,在这一点上,与汉朝有所区别,汉朝主要体现的一种从上到下的坚实性,而唐朝则体现大开大阖,来者不拒,向外部四方的延伸性。我们来看看从诸多方面的体现。
思想上,我们在魏晋南北朝四百年里讲过,各路宗教性思想涌入中国,尤其以印度的佛教为主,佛教在中亚等地区已经没有发展空间,到了中国得到了蓬勃的发展,具体原因前面论述过,主要是儒道的包容性较强和宗教性较弱,一方面不排他,一方面佛教又具备抚慰普通民众的作用。而佛教到了中国,结合儒道思想发展出了禅宗和净土宗等汉传佛教,反过来道家思想也结合佛教等诸多宗教思想,发展成了道教。唐代时期,知识分子普遍研习佛家思想,儒家思想倒是步入了低谷。而此时,整个中国,思想上五花八门,各类宗教都觅得一席之地,形成了“众教合一”的局面,因此唐代的思想,体现出一种宏大的气象。
文化上,不论是日常的生活习惯,饮食起居、服饰、艺术品等等,都体现了胡汉的充分交融,一方面有魏晋四百年的各族充分融合的基础,一方面也是唐朝帝家本身就是胡汉混血的原因。
政治上,唐太宗不仅是中国大皇帝,还是草原帝国的“天可汗”,东亚的日本、高丽领袖,都具有唐朝的地方官职的官衔。而中国的官僚体制中,也是胡汉结合,著名的安禄山,就是混血“杂胡”,节度使也都是胡汉杂居的地区,在唐朝国力鼎盛时期,这种开放性体现为和平相处的繁荣景象,在末期国力衰败后则就体现出重大的安全隐患。
经济上,由于政治疆域、文化等诸多方面的互相融合,人员流动性大,胡汉互相之间和平相处,商业也自然得到极大的发展,经济网络更加地紧密和宽广。
总而言之,中国这个天下国家,经历魏晋南北朝的浴火重生之后,表现出更具有生命力,更巅峰的状态,用作者的话说,依据佛家的成、住、坏、空概念,汉朝如果是天下国家的“成”,唐朝则是天下国家之“大成”,在唐朝之后,是“住”的阶段,达至巅峰,后面只能保持延续乃至逐步走向衰变。
八、宋、辽、金、西夏时期
在作者看来,宋的时期,乃是中国的“住”的阶段,这个所谓的住,指的是中国这个天下国家而言,甚至已经临近住与坏的边界上,就是走下坡路了。当然这个所谓的下坡,并不是指的经济、政治、文化的水平高低,而是作为天下国家的这种“包容性”,逐步丧失。下面简单说一说。
我们中国历史,至少汉人的历史,宋这个时期,就单单指的是宋国,但其实,同一时期,还存在着辽、金、西夏等帝国,为多国并立的状态,并没有统一,但你光从这个历史概念上,就完全可以体会到,我们自己就已经把自己画地为牢在宋国的地界之内,所谓的辽、金、西夏等,乃是外族,这一点是与唐代的大开大阖、来者不拒不同的。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宋太祖赵匡胤,是武力夺取的政权,他担心手下大将们拥兵自重,威胁到自己的政权,于是杯酒释兵权,官僚制度上重文轻武,大步削弱武将的权力,军事上体现出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状况,如此,宋朝的军事实力,较之于辽、金、西夏,是比较弱的,但宋朝经济发达,以金钱换和平,从收益与成本的角度上来看,短期来讲,这是一笔合算的买卖,但长期来看,一个不具备拳头的弱者,你腰包越鼓,就越危险。
二、由于佛家的入侵,导致儒释道三分天下,在这种情况下,中原汉人,开始寻找自我的文化核心,于是开始大力发展儒学,也就是以朱熹和二程为代表的理学,而他们也确实不负众望,把儒家文化硬生生拔高了一个层次,可以解释世间万物,乃至宇宙终极,因为儒学本身主要涉及的只是政治和伦理学范畴,而理学通过格物致知,从万物中悟出真理,再去解释政治和伦理,万象具包。一方面极大地发展了儒家文化,另一方面,划清了自身与他者的边界,逐渐进入自我文化的封闭状态,唐代的那股子融合劲慢慢消去。
因此,从宋朝开始,中国这个天下国家的模式,无论是政治性的疆域统治上,还是民族的划分,文化的边界,都进入了自我保护的状态,天下国家开始进入下坡,当然说的是这个模式本身,而不是论好坏。
九、元明清
很遗憾,时间不够了,这三朝一并论之吧。
唐朝是天下国家体系的巅峰,从此以后,这个体系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以至于到了明清时期,中国不但不具有天下体系的包容性,反而陷入了封闭和僵化的状态。这背后的原因有两个:
在文化上,明清时期的中国文化失去了开放和包容的气度,转而走向封闭和保守。这种现象起源于宋朝。
在政治上,明清时期皇权过于强大,导致社会陷入僵化,失去了应对变化的弹性,这种现象起源于元朝。
我们先说文化。明清时期的官方哲学是程朱理学,程朱理学是一套极其严密的思想体系。它有两个核心观念,一个叫做“天理”,也就是万事万物的终极依据。无论是自然界的四季交替,还是人世间的君臣父子,归根结底都可以追溯到一个共同的道理,这个道理就叫做“天理”。我们今天还在说的“天理良心”、“伤天害理”等等,其实都是程朱理学在语言上的遗留。
另一个观念叫做“道统”。理学家们相信,中国的学问就是汉人的学问,这种学问的核心叫做“道”,这个道从上古时期的尧舜开始,代代相传,这种代代相传的传统就叫做“道统”。“道统”是区分汉人和少数民族的主要标准。
你看,程朱理学的这两个核心观念,刚好反映了它的两个特征。“天理”反映了它的“严密性”。如果把程朱理学比作一张覆盖一切的大网,万事万物都是这张网上的网眼,也就是“目”;“天理”就是提网的网绳,也就是“纲”。纲举目张,整个社会都被“天理”规定好了,你按天理的规定去做就行了,社会也就失去了弹性。
“道统”反映的是程朱理学的“保守性”。儒家学者发明“道统”这个词,是为了强调汉人文化的独特性,用汉人的文化去对抗外来文化的影响,中国文化的风格从此就从开放恢弘,变为内向保守。
程朱理学是在宋代形成的。宋代并不是一个天下国家,它只是东亚大陆上多国体系中的一员。和宋朝并立的辽、金、西夏等国,都对宋朝虎视眈眈。宋朝在这种压力下,失去了唐朝那样的自信,转而强调汉族文化的特殊性,希望能把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区分开来。于是他们对中国文化重新进行“提纯”,程朱理学就是提纯以后的产物。这意味着中国文化从石墨变成了金刚石,虽然看上去更加纯粹和严密,但也失去了吸收和容纳外来文化的空间。
这种文化上的保守导致了对外关系上的封闭。16世纪以后,明朝开始实行海禁,不再鼓励海外贸易和移民,使中国开始落后于全球化的大潮。明清两朝,中国在对外科技交流上逐渐滞后,对于进入中国的外来文化,也无法像唐朝那样,对其加以吸收和转化,最终陷入落后挨打的境地。
我们再来说政治。明清时期,中国政治开始向皇权专制的方向发展。明太祖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制度,打破了皇权与文官系统之间的平衡,官僚系统完全成为皇权的附庸和奴仆。明朝还设立了锦衣卫、东厂、西厂等特务机关,为皇权服务。宦官当权在汉朝和唐朝都曾经出现过,但只有在明朝,宦官才作为皇帝的代表,拥有了随时随地监视官员的权力。
明朝还设立了“廷杖”制度,大臣们如果在朝堂上惹怒了皇帝,就可能当场受刑,甚至被活活打死。在以前的朝代,皇帝和大臣之间还保持着相互的尊重,但在明朝,官僚系统很难对强大的皇权形成制衡。
明朝的君主专制制度,后来又被清朝所继承。清朝以八旗武装力量为政权的基础,本质上是一个靠武力控制维持的政权。
清朝的权力核心,先是内阁,然后是军机处。基本结构都是皇帝自己掌握大权,加上一两位亲王作为帮手,再配合几位大臣,就组成了君主决策的中心。这个中心决定的事情,会直接交给政府各部门去执行,政府部门没有反驳的权力。汉代有廷议制约皇权,唐代有三省制制约皇权,这些制度在清代就完全消失了。
在作者看来,中国陷入皇权专制是因为元朝造成的恶劣影响。元朝是一个征服者建立的王朝,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存在明显的等级之分。统治者对于人民,主要采取武力控制的方针。元朝也曾经实行科举制度,但录取的人数相比宋朝大为减少,导致汉人儒生无法承担起社会精英的功能,中国传统王朝中皇权与文官体系之间的相互制衡被打破了。
政治上的专制扼杀了社会的活力。明清时期的文人士大夫逐渐成为皇权的附庸,不再具有文化上的创造力。甚至中国的艺术,在清代也只能墨守成规,比如清代的绘画几乎都是模仿过去的作品,而缺乏原创性。清朝的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小说和京剧,而这些基本都是社会的边缘人创作的作品,而与士大夫阶层无缘。一个僵化的社会在面对外部世界的冲击之时,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应。清朝的士大夫面对西方的先进科技,第一反应不是主动学习,而是盲目排斥。能够放下姿态,主动向西方学习的只是凤毛麟角。这进一步加剧了中国的封闭和落后。
文化上的封闭和政治上的专制,都导致中国失去了天下国家的桂冠,以至于近代中国在面对西方入侵之际,失去了及时反应的能力。在西方的压力之下,天下国家成为了历史。现代中国已经是一个具有明确边界的国家,我们可以在地图上清晰地看到我们的国界,国界上也竖立了明确的界碑。而且当我们说到中国文化的时候,也更多关注它的特殊性,而不是普世性。也就是说,中国文化是“中国人的文化”,而不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
十、最后总结
1.古代中国是一个“天下国家”,也就是就是一个没有地理边界,只有文化边界的国家。这是由古代中国面临的特殊地理环境决定的,在商周时期就露出了雏形。
2.天下国家在秦汉时期获得了发展,表现为政治、经济、文化上的统一,在隋唐时期到达了它的巅峰,表现为制度无边界,文化无边界,外交无边界,在宋朝开始体现颓势。
3.中国进入明清时期走向僵化和保守,主要原因是程朱理学的出现导致文化走向保守,以及元朝的专制一直延续明清时期,甚至达到专制的巅峰状态,导致社会失去活力。
李俊
2019年4月20日